“這你便不用管了。你小姑母的學問極好,鈺兒都是跟著她母親學的,恐怕是你們仨跟不上鈺兒。”老太太一向對幼女的才學很自信,前幾日她看過承鈺的字,小小年紀能寫得這麽一手秀雅又不失大方的小楷,想來學問也差不到哪兒去。就是繡芙現在繡的佛經,也是她讓承鈺先寫好的。


    “好了,回去告訴你娘,讓她把顧女先生請回來,明日便恢複上學吧。”孫步玥還想爭取,但被老太太一通話堵死,聽老太太的語氣,和薑承鈺一起上學的事是不容商量了。


    “好吧。”孫步玥垂著頭答應道。原想領著兩個堂妹給祖母告辭,孫步琴卻讓她倆先走,說自己要再和承鈺姐姐玩會兒。


    就剛才的事她還沒教訓孫步琴,這會兒又主動要找薑承鈺玩兒,孫步玥氣不打一處來,但轉念想到反正不是自己的親妹妹,她也不想和一個小丫頭片子計較,瞥了兩人一眼,抬腳便走了。孫步瑤又想拉妹妹,又想追姐姐,一邊孫步琴很堅定地要和薑承鈺玩兒,一邊孫步玥越走越遠,她最後還是選擇出門追上孫步玥,至於妹妹,晚上回去再好好教訓。


    晚間承鈺回屋,發現有許多東西要準備,但是又毫無頭緒。明日開始上女學要用的筆墨紙硯,女紅師傅教習要用的繡繃子,針線,以及老太太請來的教引嬤嬤要來教她規矩禮儀。一時間要忙了起來,她竟有些不適應。


    “姑娘,您在擔心什麽?”繡桃問道。


    “沒什麽。”承鈺敷衍道,不經意間她瞥見鏡子裏一張焦頭爛額的小臉,眉頭緊緊蹙著,像有什麽生死攸關的大事,自己也覺得好笑,到底在憂慮什麽?


    重生一世,唯一能讓她憂慮的也就隻有前世的孽債——孫涵。但這件事這個人,她不能和任何人說,否則怕是會被當作妖物沉塘,也隻能是她自己步步小心,把路走穩。沉下心細想,她努力寬慰起自己來。


    要說女學和族學雖同在東跨院,但畢竟族學才是正經。當年第一任衛國公舉大資興辦的學堂,又請來名師鴻儒任教,不隻孫家族中子弟,就連其他貴族也把孩子往孫家族學送,所以族學麵積占了大半,而女學隻有國公府的幾位小姐在讀,隻在東跨院占了一個小小的角落,離族學還差了很長距離,隻要她乖乖的不走動,應該是遇不上孫涵的。


    孫涵是孫氏旁支的一脈,他父親在他十歲時染病去世,留下他和繼母相依為命。他繼母尚且年輕,家裏又沒什麽財產,為了他讀書的事便求到老太太那裏。老太太是菩薩心腸的人,便讓高氏免了他的學費,送他入學,孫涵母子便在國公府毗鄰的胡同裏賃了屋子住下。


    應該不會遇上的。承鈺臨睡前仍不停安慰自己,輾轉了好一陣才合目安眠。


    ——


    上女學的地方叫枕雨閣,在東跨院出了角門的一個小院落裏,因為人少,就把堂屋騰了出來,擺上幾張黃花梨嵌鏍鈿牙石花鳥長書案,女先生周旋於書案講課,丫鬟們把筆墨書本擱在桌上就退了出去,留下姑娘們伏案聽講。


    顧女先生本名顧文茵,正值二十四五的花信年華,卻獨身一人,仍未出嫁。承鈺記得前世聽琴兒說過,這位女先生家道中落,又被未婚夫家退了婚,她傷了心發誓不再嫁人,而家中又養不起一個老姑娘,恰逢衛國公府招女先生,她自小熟讀詩書,滿腹芳華,因此來應征了這個先生。


    不過很久之後她又聽過另一個版本。這個版本和琴兒說的相差無二,唯一的出處便是說這位顧女先生不再嫁人,不是因為被退婚傷了心,而是對未婚夫癡心一片,還在等著那個負心漢回來找自己。


    不管是哪個版本,總之這位顧女先生在承鈺的印象中一向如一朵芙蕖般清雅高潔,承鈺對她一向有好感。


    稍一恍神,薑承鈺便沒聽到顧女先生剛才講的內容,而顧女先生很明顯注意到了承鈺的走神,走到她書案旁,食指輕輕扣了扣桌子,請她起來回答問題。


    “剛才我講的詩句,你認為是什麽意思呢?”顧文茵當然沒指望薑承鈺剛學就能答出意思,薑承鈺走神,恐怕連詩句是哪一句也說不上來,她隻是想小小地警示一下,讓她上課集中精神。


    承鈺臉“騰”地便緋紅一片,第一次上課,她並不想給顧女先生留下不好的印象。往右看了一眼,是孫步玥漫不經心而幸災樂禍的模樣,再往左看,竟是步琴小小的手指在指著書卷上的一句詩。


    瞄清楚了,承鈺鬆了口氣,這首詩她讀過,於是答道:“‘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是詩人在告誡,春心不要和春花爭著萌發,片片相思都會化為灰燼。”


    前世她剛念這句詩的時候,還是在待字閨中之時,當時未經人事,還覺得古人的詩寫得不對,春花隻會越開越繁茂,相思也會得到相思之人的回應。嫁給孫涵的後幾年,她偶然再讀到這句詩,才讀透其中的淒楚之意。而那時事已落定,她也隻能眼睜睜看著昔日的相思在漫漫內宅燃為灰燼。


    承鈺讀得淡定而平靜,倒有種悟破紅塵後的沉澱安定,晨鍾般敲痛了顧文茵的心。這句詩,她記得,他把它寫在手帕上,寫在白紙上,喃喃念了一遍又一遍。


    她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讓承鈺坐下。


    “說得很好。”顧文茵誇讚了一句,沒想到引來孫步玥冷冷的一哼。


    “孫大小姐,您哼什麽?”顧文茵皺眉,她一向不喜這個恃寵而驕的大小姐,無心向學也就罷了,但絕不能當著她的麵對知識流露鄙夷的神色。


    “沒哼什麽呀。”孫步玥挑挑眉,瞥了眼顧文茵漿洗得發白的青布細裙裙角,心道:憑你這窮酸相也想教訓我!


    “你站起來。”小姑娘有什麽想法都擺在臉上,毫不掩飾,或者根本沒打算掩飾,顧文茵不是第一次感受到孫步玥的高高在上,和對她骨子裏的輕蔑。


    “為什麽?我又沒有犯錯!”孫步玥聲量拔高了些。


    顧文茵歎了口氣,淡淡說道:“我是你的女先生,我讓你起來回答問題,你是準備坐著回答嗎?”


    孫步玥小嘴一撅,極不情願地站了起來,嘴裏嘟囔道:“你之前又沒說讓我回答問題……”


    顧文茵不理會她,問道:“你也說說這句詩是什麽意思,既然你對薑姑娘的答案不滿意。”


    “我沒說對她的答案不滿意啊。”孫步玥要爭辯,突然看到顧文茵犀利的眼神,一下子也被震住了,甕了甕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但感受到整個屋子的人都在盯著她看,心裏發慌,一急就惱了起來,嚷道:“什麽破詩句啊,還相思化灰,一點不吉利!”


    “孫大小姐!”孫步玥徹底把顧文茵惹怒了,顧文茵氣得嘴唇顫抖,將一本詩集“啪”地拍在了書案上,底下幾個小姑娘全都下傻了,從沒見過溫婉和氣的顧女先生發火。


    顧文茵努力平息怒火,深吸了幾口氣,她說道:“既然孫大小姐不屑學這些,那就請離開,其他的小姐還要學!”


    孫步玥長這麽大,還是頭一遭當著姊妹們丟了臉麵,心裏一陣憋屈,“不學就不學!”說完抹著淚跑了出去。


    “好了,我們繼續上課。”顧文茵的聲音有些發顫,強自鎮定道。她知道今日這堂課上完,她恐怕就要在國公府族學裏消失了,而原因再經人宣揚宣揚,恐怕整個金陵也不會有人再聘請她做女先生。


    罷了,這樣的驕小姐,不教也罷!


    雖然想到明天可能就會失業,但顧文茵還是盡職盡責,心無旁騖地教完了今天的課,連下午一個時辰的書法教習也沒落下。


    上午的課到午時三刻結束,下午末初顧女先生會指導書法,因此中途有一個多時辰的吃午飯時間。因為還要午休,飯都是丫鬟提著食盒端來,在枕雨閣的次間用,而不再回各自的院兒裏吃。


    早晨起得晚,承鈺隻匆匆吃了兩口粥,到了中午她早餓得前胸貼後背了。平彤和繡桃心疼自家姑娘,趕忙打開紅木八方食盒,一碟一碟地端出來老太太吩咐廚房準備的菜肴。


    不一會兒,承鈺的炕桌前林林總總擺了不下十碟菜,看得隻有三四盤菜的孫步瑤瞪直了眼睛。


    “祖母也忒偏心了!”孫步瑤瞥見有一道滑溜鴨脯,因為做起來複雜耗時了些,郭氏很少點,但味道鮮美至極,她隻在孫步玥那兒吃到過兩回,沒想到現在薑承鈺的食盒裏,隨隨便便就端出了這道菜。


    她咽著口水說不服。


    而她的妹妹孫步琴,早已湊到薑承鈺麵前,拿著筷子興高采烈道:“鴨脯!承鈺姐姐,琴兒要吃一塊。”


    “你吃呀。”承鈺笑著給孫步琴夾了一塊,看她心滿意足地啃著。


    “好吃極了,還是祖母院兒裏的廚娘做得好吃!”孫步琴吃得兩隻小腳直跺,惱得孫步瑤狠狠拍了拍她的腿,“不許亂晃!”


    午飯後三個姑娘在次間的榻上歇了小半個時辰,便被丫鬟叫起來繼續上課。


    孫步瑤心浮氣躁,孫步琴尚無筆力,兩人的字都寫得不如意,幾相比較,還隻有孫步玥的字拿得出手,不過或許是字如其人的緣故,她的字怎麽看也能窺見不經意流露的張揚跋扈。


    不過薑承鈺的字……


    “很漂亮。”顧文茵忍不住拿起來細看,字體秀氣規整,但筆力沉厚又使得整篇字大方得體,怕是金陵閨閣中再難尋到這麽好看的字跡。不過就是太過整齊了些,似乎有什麽放不下的拘束。


    書法課結束,三位姑娘各自回到院兒裏,休息一會兒,便會有繡娘師傅來教習女紅。


    而顧文茵收拾好自己在枕雨閣的東西,寫了一封辭呈,讓丫鬟交給高氏,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國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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