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一個月洞門,迎麵一帶翠柳環湖,柳樹合腰粗,其勢如傘,絲垂碧縷,與樹下的碧湖上下映襯。


    “這是你三舅舅的疊柳塢。”老太太說道。


    這個小院雖比不得其他幾房的院子富麗,但勝在景致清幽,院內寬敞雅靜。承鈺記得前世她常常會來疊柳塢找三舅母。三舅母出身餘杭盧氏鏢局,盧家世代押鏢,在南北都極有名聲。前些年大舅舅攜了三舅舅遊山玩水,三舅舅便在杭州邂逅了盧氏。


    算來盧氏今年應該隻二十歲,嫁到府上五年未有生育,三舅舅沒有抬姨娘,老太太也沒有催促,倒是大舅母那邊因為不喜商賈出身的盧氏,常常以此為借口施以壓力。


    院落正麵三間大正房,兩邊廂房耳房小巧別致,承鈺和外祖母走過小院,見有個丫鬟正端了盆水出來潑掉。


    丫鬟抬頭見了老太太,顯是沒有料到,唬了好一跳,立馬朝屋內高聲叫道:“三爺三太太,老太太來了!”


    老太太啐一句:“來了便來了,這麽大聲做什麽?”等了好一陣卻不見人出來,承鈺不明就裏,老太太和辛嬤嬤對視一眼,又啐道:“這個老三,才多久沒見到媳婦,就這麽猴急!大白天的也……”


    老太太瞧見承鈺在一旁,便沒再說下去,但承鈺已經明白過來。前世她嫁給孫涵幾年,孫涵隻碰過她一次,因此見丫鬟出來倒水愣是沒想到這茬,現在聽外祖母這麽一說,她立時懂了,不過還是得裝作不知道的樣子。


    “外祖母,三舅母一定給三舅舅留了什麽好吃的,見我們來了不想給,兩個人就躲在屋子裏悄悄吃呢。”承鈺說道。


    老太太笑道:“是,你三舅舅和三舅母在吃獨食呢,不過咱們不稀罕,咱們去你二舅母那兒,她那兒的糕餅最好吃了。”


    老太太說完,轉身欲走,便有人掀簾子出來,這人高高壯壯,眉目俊朗,穿了身家常的寶藍色鏡麵杭綢直裰,還在用手在頭發上刮了兩下,正是才和承鈺分開不久的孫立行。


    “母親。”孫立行訕訕地行了禮。


    “老三媳婦在裏麵拾掇好了?好歹走到你們這兒了,讓她見見外甥女。”老太太說道。


    “好了,母親請進。”孫立行親自給老太太掀了簾,承鈺跟在後麵鑽了進去,擠著眼衝他笑了笑。


    “小鬼頭。”孫立行趁勢拍了拍她的腦袋瓜。


    老太太攜著承鈺走到臨窗大炕上坐下,丫鬟趕緊端茶奉果,盧氏還未出來,孫立行望裏邊梨花櫥內焦灼地看了幾眼,老太太淡淡說道:“別催她,讓老三媳婦好好拾掇,給鈺兒一個好印象。”


    轉而又笑著對承鈺說:“你這三舅母為人有趣活潑,你要是嫌外祖母這個老婆子悶了,就盡管來疊柳塢找你三舅母玩兒。”


    “陪外祖母不悶。”承鈺笑答。這下幾個大人都笑了,笑聲中梨花櫥中轉出一個嫋嫋婷婷的身段,裹著芙蓉色雞心領錦緞褙子,墮馬髻鬆鬆散散,上麵插著的一支蝶花吊穗銀發簪也是歪歪斜斜,搖搖欲墜。


    “母親,我來遲了。”盧氏幾步趕到老太太跟前行李賠罪,低垂著臉,但隱隱能看到麵上的一片潮紅。


    “不怪你,怪老三。”老太太打趣道。


    這下兩個人更不知如何接嘴,雙雙紅著臉不言語。


    “好了,起來見見你外甥女才是正經。”老太太說完,盧氏抬頭看承鈺,先是一張小小的白皙的臉蛋,再是那對眼睛,亮晶晶的,看得盧氏心頭一亮。


    “好乖巧的丫頭。”盧氏情不自禁歎道。她一直想有個眼睛大大的女兒,奈何這麽多年來肚子卻沒一點動靜。


    承鈺甜甜一笑。這個三舅母很會一些拳腳功夫,常常在院子裏和自己的丈夫過招,雖然因此為大舅母所鄙棄,但她為人大方,性格耿直,不愛計較這些小節,所以其他貴女貴婦的冷嘲熱諷,她反而最不放在心上,照樣練她的拳,騎她的馬。


    前世她哄著承鈺去郊外騎馬,結果承鈺沒本事從馬上摔了下來,她才嚇得放棄教承鈺習武的大膽想法。


    不過除了外祖母,衛國公府待她最好的女眷也就屬這位三舅母了。前世她因為孫涵的事傷了外祖母的心,出嫁前夕承鈺獨坐屋中,惶恐無助,連外祖母也不肯見她,還是三舅母來拉著她的手,諄諄囑咐,又安慰了一番。


    “三舅母也美。”承鈺笑道。盧氏的確很美,但不是一般閨閣女子小家碧玉的美。盧氏的臉棱角分明,眉目黑濃,倒多了幾分英朗之氣。


    “桂圓,去取了我給表姑娘備的東西來。”盧氏對貼身丫鬟說道。她丈夫早早地去泉州接外甥女,她在家也早早地把見麵禮備上了。


    若是沒記錯,三舅母第一次見她送的是一個沉甸甸的項圈。


    一會兒桂圓回來,捧著個描金刻花藍琉璃盒子,打開來看,果然是個白玉嵌紅珊瑚珠子雙結如意項圈。白玉瑩瑩,發著微光,紅珊瑚珠子鮮紅欲滴,血珠子似的,像紅梅花落在雪地裏,霎是驚豔。


    “太貴重了,三舅母。”饒是知道盧氏要送什麽,承鈺見了還是忍不住歎道。


    “鈺兒別怕,這些勞什子你三舅母多得是,你若還想要,隻管找她要去。”老太太笑道。


    的確,盧氏鏢局世代經營,早就富甲一方,聽說當年盧氏出嫁,嫁妝從杭州運來金陵,足足走了小半年才送完。


    “謝謝三舅母。”承鈺收下了,交給後麵的丫鬟。她目前的小脖子,戴這種項圈恐怕會壓彎了脖子。


    “現在什麽時辰了?”老太太問道。


    “大概醜末了,老太太。”辛嬤嬤回道。


    “醜時末了,孩子們也該起了,叫人去通知各房,都來見見鈺兒。”老太太頗有種家中添丁的喜悅,“告訴那幾個步丫頭,懷哥兒們,他們的新妹妹來了。”


    衛國公府三房人口,大房兩個嫡子,孫懷縝孫懷薪,長了承鈺三四歲,一個嫡女,孫步玥,也就是前世害死承鈺的大表姐,還有一個庶出的孫懷蔚,不過前世承鈺和他接觸並不多。二房隻兩個嫡女,大的孫步搖,比承鈺長了兩歲,小的孫步琴,倒比承鈺小一歲。三房至今無所出。


    這邊孫立行和盧氏歡歡喜喜地陪著老太太回凝輝院,那邊的扶搖院中卻是有憂有怨。


    高氏憂薑承鈺到底還是進了衛國公府,憂薑承鈺到底還是和夢中人長得一般無二,而她的嫡長女孫步玥,則是剛被丫鬟從被窩裏搖醒,口中埋怨不斷。


    “娘,這個薑承鈺到底有什麽重要的,不過一個外姓的,祖母幹嘛把咱們都叫去。爹爹今天還在外邊和幾個叔叔鬥蛐蛐呢。”


    孫步玥嘟囔道,從來國公府,除了她那個被寄予厚望的大哥孫懷縝,府裏最捧的人便是她,而薑承鈺人未到,便現在府裏掀起了一陣不小的波瀾,底下人見老祖宗疼她,往後還不定怎麽趕著往她那邊貼呢。


    高氏眉頭皺得深深,說道:“管她姓什麽,你以後不要招惹就是。”


    孫步玥努了努嘴,心裏埋下了不小的隱患,直覺不安,但不安歸不安,她還是乖乖坐在梳妝鏡前,等亦蘭給她梳頭風。


    她今年八月就要行及笄禮了,對自己的形象更加一絲不苟起來。猜測著薑承鈺會是個什麽模樣的人物,她心裏暗道一定不能輸給她。


    “亦蘭,這個垂掛髻太普通了,給我換個驚鴻髻吧。”亦蘭點頭,利落地梳起發髻。


    高氏坐臥不安,亦芝進來問道:“大太太,縝哥兒那兒要叫上嗎?”


    “不能叫!”高氏果斷地說道,因為太急迫,聲音陡然提高,倒把亦芝嚇了一跳,孫步玥也回頭望了眼母親。


    意識到剛才的失態,高氏平複語氣說道:“縝哥兒讀書辛苦,況且明年就要參加春闈了,耽擱不得。”


    “是。”亦芝說道。


    等孫步玥穿戴好往老太太的凝輝院去時,二房的人已經來齊了。


    二舅母郭氏也是詩書宦族出身,家世不比高氏差,幾個兄長如今又身居要職,因此高氏常視她為眼中釘。但郭氏心寬體胖,一向不在意這些,高氏屢屢示威,最終隻像拳頭落在棉花裏,白費勁兒,因此近年來高氏也懶得再針對她了。


    “這就是鈺姐兒?”承鈺上前行禮,郭氏拉起她的小手上下打量,“這身段,比玥姐兒還纖細些。”


    郭氏肉乎乎的胖手總是有點汗,濕乎乎的。她今日穿了件碧色錦緞寬袖褙子,下麵一條雪青馬麵裙,通體碧綠,再加上她本身矮矮胖胖的身材,越發像個大倭瓜。


    不過也是個和藹的倭瓜。郭氏沒脾氣,就算孫立德因為求子納七八房姨娘,她也一字不提,一言不發地做她的倭瓜。


    “這是你步搖姐姐。”郭氏指著一個身量中等,麵若銀盤的小姑娘說道。“這是你步琴妹妹,比你小上一歲。”


    孫步琴朝薑承鈺眯眼一笑,一雙眼睛即刻眯成了兩彎月亮,嬌嬌悄悄地叫人喜愛。孫步搖沒什麽表情,點了點頭。她早和她的堂姐孫步玥商量好了,一致認為薑承鈺來路不正,是個威脅,絕不能接近。


    承鈺忍不住捏了捏孫步琴的臉蛋。前世這個小表妹最愛跟著她轉,和她母親一樣的好脾性,但她在承鈺來的第二年便莫名溺死在東跨院的池子裏。想到這兒,承鈺的心揪了揪,覺得心痛。


    這一世她一定得想想法子,讓孫步琴盡量別去東跨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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