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的三月,冬意去盡,春意漸濃。承鈺的院子裏,開滿了粉粉白白的花兒,這日風動花香,春暖香濃,承鈺在臨窗下坐著繡花兒,太陽正好,暖融融地潑了她一身。


    暖陽曬久了,不免有些春困,承鈺放下手頭的活計,打了個哈欠,望見窗戶外麵,一個身著玉色繡折枝堆花襦裙的娉婷女子,穿過滿院粉的白的花,正朝自己這邊走來。


    一忽兒簾子揭開,一張俏麗白皙的麵容笑嘻嘻地說道:“這大早上的,承鈺妹妹就犯起困了。”


    承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道:“沈姐姐,你怎麽過來了?”


    自從羅姨娘馬失前蹄後,宋大娘沒幾天就被抓進了牢裏,沈令茹的親事也讓薑徹親自上門退了,沈家原本還擔心妹妹失了勢,女兒的婚事就無人依托,哪知薑徹又親口允諾會給沈令茹再尋門好親事,沈家喜不自勝,也就同意退婚。


    “西院那邊鬧得很,我到你這兒來躲躲清靜。”沈令茹眨了眨眼。自退婚後,她又恢複了往昔那份恬靜安嫻,但比起以往還多了幾分活潑俏皮,倒比待嫁的薑韻更像要出嫁的人。


    “大姐又在鬧?”承鈺問道。


    “可不是嗎,成日裏書不念了,繡活兒不做了,《女則》也不抄了,姨父去看她,她還和姨父頂了嘴,被姨父打了幾個嘴巴子。”


    承鈺小小地吃了一驚。薑徹竟然打了薑韻,對比從前薑徹拿她當嫡長女捧的勢頭,現在的待遇簡直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這樣的雲泥之別,恐怕薑韻更要鬧。


    “前兒晚上,深更半夜的我被吵醒,原來是表妹想見姨母,偷偷開門進去,姨母門前的守夜婆子,個個五大三粗的,黑夜裏也沒看清是表妹,來人便打,打得表妹嚎哭不止,把姨父引來發現是表妹,才作了罷。這幾日表妹都在床上躺著,動彈不得,嘴裏依然哭鬧不休。”


    承鈺冷笑:“你們也勸著她些吧,沒幾日就要出嫁的人了。”


    “我們勸也不管用,她沒見著姨母,所以現在並不知道是我告的密,不然恐怕得拿大刀滿院追我。”沈令茹對告密這件事並不感到歉疚,如果不說她才會歉疚,對薑承鈺歉疚,對姨父歉疚,對她自己的一輩子歉疚。


    “我聽姨父說了,雖然姨母犯了錯,但薑韻的嫁妝還是一抬不少,庫房裏一半都會用作她的嫁妝。”沈令茹暗自羨慕,之前薑韻就喜歡在她麵前有意無意地炫耀,曾經偷偷拿了鑰匙開了庫房,讓她看裏邊屬於她的嫁妝。


    那些粉彩瓷器,那些珠寶首飾,有的沈令茹見都沒見過,她怎麽能不眼紅?


    “沈姐姐,你知道我大姐的嫁妝究竟有多少抬嗎?”承鈺問道。


    “這個,我也不清楚,少說也得有六十抬,可是我聽表妹有時提起,似乎能有百來抬。”沈令茹說道。


    六十抬和百來抬,中間差的這麽幾十抬又從哪裏憑空鑽出來呢?承鈺更加肯定母親當年的陪嫁早被羅姨娘私吞了大半,庫房裏留下的這些是為了應付父親,恐怕還不及原量的三分之一。


    正想著,慎珠提了個竹籃子進來,那晚她把當年的事情給薑徹說清楚後,心裏敞亮了不少,薑徹和薑承鈺也沒有罰她的意思,她便決定留在薑承鈺身邊伺候她,減輕她當年的失言之罪。


    “姑娘,表小姐也來了。”慎珠笑道,她仍穿著自己的粗布舊衣,承鈺要平彤拿新衣給她,她也堅持不要,說幹活的人粗使慣了,好衣裳一上身兩天就磨壞了。


    慎珠打開竹籃,端出裏麵的一盤米糕,米糕白花花的,還冒著熱氣,是承鈺從前愛吃的。


    “奴婢自己做的,姑娘長大了,不知道還合不合姑娘的胃口。”慎珠給承鈺和沈令茹遞了筷子,“表小姐也嚐嚐吧。”


    米糕上灑了一層薄薄的蜂蜜,吃起來香甜軟糯,卻又不黏牙,是承鈺從前愛吃的甜爛食物。


    “味道和從前一樣好。”承鈺笑道,“姑姑的孩子好些了嗎?”


    慎珠決定留在泉州後,承鈺便托四兒再回金陵把慎珠兩歲的兒子也接來,現在母子兩人暫時住在莊子上。


    “小孩子暈船,睡兩天就好了。現在和莊子裏的孩子玩兒熟了,成天就想著要出去呢。”慎珠笑笑。


    “他要是想玩兒,姑姑把他帶到府裏來玩兒也可以。”


    “那可使不得,孩子太小,沒得吵著了姑娘。”慎珠想說什麽,看了一眼沈令茹,又閉了口,隻退到外邊教平彤打絡子,等沈令茹走後,又進屋來找承鈺。


    “姑娘上次讓奴婢找的人,奴婢找著了,現在就在外邊,姑娘一句話,奴婢就出去帶他進來。”慎珠說道。


    從前母親的陪嫁除了莊子,還有幫母親打理莊子店鋪的人手,承鈺之前讓小結出去打聽過,小結回來說羅姨娘管事後,母親的那些陪嫁人手都被打發了出去,隻留下零零碎碎幾個管不了事的人做雜活。小結畢竟年紀太小,也打聽不出什麽,承鈺便沒再往這方麵著手。


    慎珠來之後,偶然說起在莊上遇到當年孫氏要把她許的那個男人。那男人至今帶著女兒,也沒有續弦,說起前幾年羅姨娘來趕人,他感念孫氏,沒想走,就繼續留下來替孫氏守著她的財產,但是新來的那些人個個囂張,不再讓他插手,他鬥不過人家,隻有做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就在外邊嗎?快帶了進來。”承鈺忙道。


    薑韻沒有幾日就要帶著母親的大半財產出嫁了,她必須趕在這之前點清,並且告訴薑徹。


    一會兒慎珠把人帶了進來,男人大高個兒,很結實,皮膚黃黑,長相粗獷,一進來便恭恭敬敬在承鈺麵前跪下,“奴才姚大錢見過姑娘。”


    “姚管事快起來。”承鈺說道,慎珠便把他攙了起來。


    姚大錢伏著身子說道:“姑娘別叫我姚管事了,我已經不當管事了。”


    “我叫了你姚管事,就一定有你再當管事的一天。”承鈺笑道,“姚管事,你盡說說這幾年羅姨娘派的人是怎麽一個情形,莊子上又是怎麽一個景況?”


    姚大錢中氣十足,聲音洪亮,慎珠不得不用手指做了個“噓”的手勢,他才把聲音壓低了些。


    “姑娘不知,三年前夫人去了後,羅姨娘便安插心腹,現在莊子上,鋪子裏的總管事,都是生麵孔了,而且因為奴才舊日的身份,他們更膈應奴才,盡挑些雞毛蒜皮的雜活兒讓我做,我也素來看不慣他們狗仗人勢的樣子,所以也不和他們來往。”


    承鈺聽了沉思半晌,心裏有了計策,她讓姚大錢上前來,附耳依依說了,姚大錢聽明白後,一個勁兒誇二小姐聰慧。承鈺笑笑,讓平彤給了他些辦事的銀兩,慎珠不知道承鈺說的什麽,但看情形一定是委了他重任,也笑說道:“姑娘信得過你,你一定要好好幹。”


    傍晚薑徹正在杜姨娘房中陪她用飯,忽然一陣啼哭聲越來越近,原來是薑韻抱著葳哥兒跑來。


    “父親,求您了,您不讓母親見我,好歹讓葳哥兒見見母親啊,葳哥兒還這麽小,這些天母親不在他身邊,他都不肯睡覺,不肯吃飯,您看他,都瘦了。”薑韻近來無心打扮,一張臉黃蠟蠟的,連耳環發簪也沒心思戴,衣裳被葳哥兒抓得皺巴巴的,越發像個丫鬟。


    薑徹心疼孩子,接過葳哥兒抱著,厲聲對薑韻說:“葳哥兒總會習慣的,何況他還有奶母。倒是你,我還沒有說解了你的禁足,你怎麽又擅自出了門,還嫌上次被婆子打得不夠嗎?”


    薑徹沒問她傷勢好得怎麽樣也罷了,竟然還這麽訓斥她,又當著她素日不放在眼裏的杜姨娘的麵,薑韻又傷心又難堪,哭道:“弟弟鬧得太凶了,我做姐姐的能不管嗎?”


    “你也知道你是姐姐,為何隻護著弟弟,而要打妹妹!”薑徹訓道。


    薑韻一愣,原來父親還記著上次她打薑承鈺的事兒,“可是是薑承鈺先動手打的母親啊!”


    薑徹歎口氣,不想再和長女爭辯,葳哥兒被父親抱在懷裏,漸漸止了哭鬧。“你回去吧,還有幾日便要出嫁了,這幾日不要再惹是生非。”


    薑韻心灰意冷,“父親,女兒出嫁後,恐怕是再沒機會見母親,還請您同意讓女兒再見一次,再見一次母親。”


    薑韻跪下來哭求,最後還是杜姨娘開口說道:“老爺,您就讓大小姐見一見羅姨娘吧,橫豎也不打什麽緊。”


    薑徹沉吟了好一會兒,看看一臉菜色的女兒有些於心不忍,鬆口道:“一會兒我讓婆子開門,你可以去見見你母親,但最多半個時辰,必須給我出來。”


    晚上薑韻見到羅姨娘,母女倆先抱頭痛哭了好一陣,薑韻才抬起頭問道:“母親,這回,咱們真的翻不了身嗎?”


    羅姨娘恨恨地看著窗外,幽幽道:“你父親這回是鐵了心,不過看我肚裏還懷著孩子……”抹了把眼淚,羅姨娘決定還是不讓女兒擔憂,勉強笑道:“你放心地嫁人去,嫁妝娘是給你打點好了的。再過個小半年,母親把弟弟生下來,說不定你父親就會心軟,到時候事情又有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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