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眾人分散過符咒,蘇午自與他們道別。


    他目送眾馬幫成員驅馬從僅剩一截斷壁的石頭廟後次第離開。


    石頭廟真形本就隻剩這一截斷壁而已,先前困住眾馬幫成員的,隻不過是‘尊嘉尤能之佛皮’顯化出的幻相,那般幻相,不僅保住了眾馬幫成員的性命,更隔絕了精蓮以‘魯母氣息’對蘇午進行窺察。


    但是,此後‘厲詭魯母氣息’再次顯現,見得‘女媧牌坊’又霎時消隱。


    蘇午並不確定,彼時精蓮是否發現了自身的存在。


    馬隊在暗原上連成長蛇陣,長蛇陣又漸漸聚攏盤卷了起來。


    收回看向遠處馬幫的目光,蘇午冷不丁看向身側半截石頭牆遮擋住的陰暗角落裏,笑眯眯地喚了一聲:“阿姐。”


    那陰暗角落裏,霎時有水氣氤氳。


    倫珠瘦小的身影緩步走出了那片氤氳水氣,她臉色微有些泛白,一隻手裏攥著根釣竿,釣竿上垂下的魚鉤上,掛著一張慘白的人皮——細看那人皮,便能發現那根本不是一張‘人皮’,而是一層質地極其柔軟的、肖似人皮的泥殼皮囊。


    看到那層泥殼皮囊,蘇午眼露訝然之色。


    他未有想到,在自己獨對女媧牌坊的時候,阿姐悄然離去,此下竟‘釣’回來王傳貞的‘白土皮囊’!


    當下倫珠臉色微微發白,更讓蘇午意識到,她為釣得這張白土皮囊,亦是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她要這張皮囊作什麽?


    “叫,阿姐。”倫珠背著那張白麵粉袋子似的白土皮囊,麵上微微露出一抹笑意,看著蘇午說道。


    蘇午看著她麵上的笑容,神色忽然變得有些複雜。


    他半蹲下來,低頭看著倫珠,還是老老實實地叫了聲:“阿姐。”


    “阿弟聽話。”倫珠認真地點了點頭,解下釣鉤上的白土皮囊,遞給了蘇午,“這個,給你。”


    蘇午張了張口,未有說出話來。


    倫珠甜甜地笑著,踮著腳拍了拍他的肩膀,重複著道:“阿弟聽話,這個,給你,這個給你……”


    ……


    寂暗高原,長河之畔。


    十餘人的馬隊簇擁著一駕馬車行進著。


    馬隊中不時傳出人們的言語聲。


    “那周博果然是忘恩負義之輩,東主待他恩重如山,夫人對他亦是禮遇有加,沒想到他被蘇妖人三言兩語蠱惑之下,竟對咱們拔刀相向!”


    “東主所托非人啊!”


    “老刀子早就看出了周博這廝腦後生有反骨!”


    “夫人,您莫要擔心,我等誓死追隨您左右,一定護送您到那昆侖海的源頭,尋得七葉生死草的下落!”


    當下這支馬隊中的十餘人,赫然就是馬幫東主的家丁私兵!


    他們先前分明也目見了‘王傳貞’身上的種種怪譎變化,今下卻依舊對‘王傳貞’大獻殷勤,擁護有加,好似先前種種在他們這裏,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你們有這般心思,妾身感激不盡……”馬車中,傳出清脆悅耳的聲音,‘王傳貞’的聲音,早已不複先前那般沙啞怪異。


    聽到她的言語聲,十餘個家丁私兵頓時如癡如醉。


    ——這十餘人出了大問題。


    他們被王傳貞裹挾進女媧牌坊之後,不知經曆了甚麽,此下竟全都洗脫了過往與王傳貞怪譎變化有關的關鍵記憶,反而都視周博、蘇午為仇敵!


    馬車中,渾身包裹在黑衣之中,頭戴鬥篷,連雙手都嚴嚴實實地套著黑布兜子的王傳貞曼聲細語:“今下也走了大半個晚上了,周博他們斷也追不上來了。


    秦管家,您尋個避風的地方,咱們也歇息歇息,吃些幹糧罷。”


    “是,是!


    多謝夫人體恤我們這些做下人的!”被王傳貞喚作‘秦管家’的中年家丁,一臉與有榮焉之色,在馬上躬身應聲,隨即吆喝起其餘眾家丁,“咱們快些走,到前麵那些荒山裏,便尋個避風角落。


    也點一堆火,煮些肉幹來吃,燒點熱水喝!”


    眾家丁私兵紛紛應聲。


    十餘人的隊伍漸行漸遠,深入了前方黯藍天幕傾蓋下的荒山中。


    他們尋得一處避風的半坡,在坡下紮下營來,點了一堆火,架上鍋,燒著水,又把一塊塊肉幹串在木枝上,在火上炙烤。


    待到水也燒得差不多了,肉幹也烤得滋滋冒油,秦管家衝一青年人招了招手,將一串肉幹、一鐵壺溫熱水遞給走過來的青年,同青年說道:“孫六子,你把這些食水給夫人送去,放到車簾子裏就行,眼睛別亂瞟!”


    “嗨!秦大爺,您放心就好!”


    ‘孫六子’拍胸脯作了保證。


    他端著木盤裏的肉幹,另一隻手提著鐵壺,邁步走到了隊伍裏唯一的那駕馬車旁。


    掀開車簾,孫六子果然沒有眼睛亂瞟,低頭看著馬車的地板,將食水放到了車簾後,低聲說道:“夫人,您也累了大半夜了,用些吃食吧。”


    “謝謝你,小郎君。”


    輕輕的聲音響在孫六子耳畔。


    像是一縷縷細發在他耳畔、脖頸處搔來搔去。


    他的心也跟著發癢起來,嗅著鼻翼間那陣幽微卻深刻的香氣,孫六子微微抬起眸子,看到了一雙藕荷色鴛鴦繡鞋包裹的小腳兒,他的視線順著那雙小腳兒往上延伸——如花似玉的女子安安靜靜地坐在馬車車廂裏,眼神迷離地看著他,輕輕喚他:“郎君,郎君……”


    孫六子的心尖尖都打顫起來!


    伴著那陣若隱若現的呼喚聲,他似看到女子一身衣裳都變得晶瑩剔透起來。


    在那近乎透明的衣裳下,窈窕身形若隱若現。


    孫六子喉結滾動,早將秦管家的警告拋之腦後,他雙手按著馬車的地板,像是一條狗一樣爬進了車廂裏,爬到了自家東主夫人的裙擺下——


    王傳貞頭戴鬥篷、身穿黑衣、手上包著黑布兜子、腳上踩著黑色鞋子,看著孫六子抱著一具黃土塑造的觀音像聳動著身體,孫六子渾身撲簌簌抖落灰黑的灰燼,其身形在這一瞬間變得幹癟萎縮。


    黃土觀音像而將孫六子的身軀完全包裹。


    ——與先前看起來並無任何不同的孫六子從馬車車廂裏走出來,神清氣爽地走到那偷偷窺瞧著車廂動靜的一眾家丁私兵中。


    眾人眼觀鼻,鼻觀心,皆默契地未提孫六子鑽進夫人車廂裏的行為。


    車廂裏。


    王傳貞又換了副模樣。


    她渾身被赤紅泥殼包裹著,將地上散落的一層灰燼,均勻地塗抹在自己身上,那些隻是從孫六子這樣普通人身上抖落的灰燼,覆蓋在她身上,卻漸漸彌生出一層黃土的泥殼。


    但是,那層灰燼數量終究太少,以至於王傳貞僅能以這一層灰燼覆蓋住自己的雙臂。


    “劫灰太少了……”她低聲自語。


    赤紅的麵孔上忽然綻開一個嫵媚嬌豔的笑容:“卻也沒有關係,外麵還有那麽多劫材,等著為我供應劫灰……”


    “郎君呀郎君,下次再見麵時,看你還能不能認得出我?”


    王傳貞低笑著。


    在她身後,那猩紅色的泥殼上,漸漸浮現出一張闊大的麵孔,那張闊麵上,又漸漸顯露出粗眉大眼、厚鼻厚唇的五官——王傳貞背後,竟生出了一張男人的臉!


    ‘男人’臉上,滿是痛苦表情。


    他張開嘴唇,發出一陣陣囈語聲:“夫人,夫人……金丹給我,金丹給我……


    你怎能如此——如此狠毒?!


    你竟獨吞了金丹,全然不顧為夫——全然不顧我的死活!


    我們夫妻十餘載,你竟能如此狠毒?!”


    王傳貞聽得背後那張闊麵上傳來的陣陣囈語聲,她麵上笑意倏忽收盡,腦袋跟著轉過了一百八十度,一雙眼睛與自己背上的闊麵對視著,麵上忽又有了笑意:“金丹已經被我吃了呀,相公……


    莫非你當時未有看到?


    我在你眼前,將那顆金丹吞下肚了呀……”


    “毒婦!毒婦!


    你這毒婦,啊!我恨不能生啖你肉!”男人的麵色瞬時變得猙獰起來!


    王傳貞依舊笑著:“我的肉隨處皆是,我可令你的下人隨意從地上挖些泥土過來,相公,你可要吃些?”


    男人的神色又瞬間變得充滿哀求:“夫人,夫人,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我們夫妻十餘年,你忍心見我如此,忍心見死不救?”


    王傳貞看著男人不斷變化的神色,眼中卻倏忽淌下兩行淚水。


    她左邊臉頰上覆蓋的赤紅泥殼如水般泛起了漣漪。


    漣漪中,竟又生出一張與她別無二致的麵孔。


    那麵孔張開眼睛,死死盯著男人,眼睛赤紅,血淚從眼角淌下:“相公,我的好相公,你可曾顧及過我的死活?在那牌坊裏,你將我留在泥河中,自己駕‘葉子船’脫離之時,可曾想過回頭拉我一把?”


    “我想過的,我想過的!”男人連忙道,“我當時不是回頭了嗎?”


    “是啊,我的好相公,他是回頭了……


    他回過頭來,讓我將金丹交給他。


    我依言做了,他又轉身走了……”那麵孔麵上浮現一抹笑意,笑意越來越擴大,夜梟似的笑聲盤旋在車廂裏,“天可憐見,天可憐見——船沉了啊,船沉了,泥河裏的泥人卻在我腳下搭成橋,卻把你手裏的金丹奪過來,又送到了我手上!


    夫君,這都是命,


    這都是命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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