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兩遍的時候,天還未亮起來。


    一處四周有樹林環繞的空地上,便有了窸窸窣窣的動靜。


    先是驢騾打著響鼻,踐踏泥土的聲響。


    隨即有人的腳步聲穿插在諸多的細碎聲響裏。


    接著,


    斧斫木柴的聲音接連不斷。


    隨著幾聲打火石相互摩擦的聲音響過以後,這片由密實小樹圍攏成的「凵」字形的空地上,就亮起了火光。


    火勢漸起,


    映亮了周圍一座座以木頭、石塊隨意壘砌搭建的桌台。


    那熊熊燃燒的火焰周圍,立著幾座拿泥巴、石頭壘砌成的爐灶,身材壯碩的少年人忙著往爐灶裏填入引火,將爐灶燒紅。


    體型肥胖的婦人係著豬皮的圍裙,抱著一口大鐵鍋蹲在爐灶上。


    另一邊,另一個較瘦一些的婦人在一條木頭桌上鋪開案板,從蹲在地上的一個大鐵桶中,拎出一個已經褪毛洗淨了的牛頭,將牛頭劈成兩半,拎著放進了胖婦人看顧的鐵鍋中。


    之後,又往鐵鍋裏加入牛肺、牛腸、牛血等等牛雜碎。


    身材瘦削的男人把驢騾牽到了林場邊上,給它吃了幾把草料,便將韁繩拴在一棵死樹上。


    往旁邊蹲了一座巴掌大的香爐,香爐上插三炷徐徐燃燒的線香。


    男人從驢騾背上卸下板車,拉著板車上的東西到了爐灶邊,招呼著兩個婦人、一個少年幫忙:「大萍,小彩,兒子,來搭把手!」


    兩個婦人和少年都圍攏上來,


    把板車上一桶桶還未經處理的牛羊豬內髒、腸油、淋巴爛肉都搬運下來。


    瘦些的婦人忙著清洗那些雜碎,胖婦人接過了切肉的活計,把雜碎切成片狀或塊狀,丟入對應的鍋中。


    小樹林裏,白霧似的蒸汽升騰而起,似乎將黑洞洞的天色都熏白了些。


    在此四周,牲口的叫聲、鈴鐺聲、人們的腳步聲漸次匯集而來。


    黑暗裏亮起了一處處火光。


    這火光如此繁密,


    反將這個黎明前的黑夜襯托得分外有生機。


    一些人在林外支起了菜攤;


    一些人豎起綁著稻草的木杆,壘兩塊石頭,支一個小鍋,往鍋裏加水與糖熬製,隨後將一串串山楂丟進鍋中滾一圈拎出來,通紅的糖稀黏著在山楂表麵,一支支糖葫蘆插在了稻草杆上。


    賣牲口畜生的、賣雞鴨幼崽的、賣狗賣人的……


    如此種種都匯集在了這個原本空寂的林場四周。


    他們不必吆喝什麽,吵鬧什麽,


    四裏八鄉的村民們都像是與他們早有約定一般,往此處匯集而來。


    遠處,


    一匹毛皮油亮的大黑馬拉著馬車,滿身沾染著黎明前的露氣,在青年馬夫的驅趕下,馬蹄聲噠噠地往此間的集市徐徐而來。


    「這就是玉皇大集了。


    雲錦數百裏以內最大的集市。


    從每年大年三十,一直持續到元宵節。


    以前我趕著師兄——還在這裏吃過一頓團年飯哩。」馬車裏,玄照老道探出頭來,觀察著四周的情景,嘴裏說個不停,他辨認著周圍的方向,看到那處由生長得密實的小樹圍攏起來的空場時,連忙往那邊一指,道,「走走走,咱們今天就在那林場裏吃了!


    他家的牛雜湯、羊頭肉都好吃!


    早上可以喝碗牛雜湯,中午吃羊頭肉,配點煎酥了的雞冠子油,晚上點半個牛頭來吃,這一年就算是過去了……」


    聽到他的安排,蘇午麵無表情地轉臉去看老道,道,「我們從灶莊出發到雲錦,已經走了兩天


    了,現下離灶莊也夠遠了,道長還不願透漏關於茅山祖庭變故的絲毫信息?


    現下我們整日都在東走西逛,我看這般逛下去,怕是隻會離茅山祖庭越來越遠吧?」


    「待會兒就跟你說,待會兒就跟你說!」玄照老道連連擺手,笑嗬嗬地道,「今天大年三十,哪怕是死牢裏的犯人,也得吃一頓好飯。


    更何況我們還不是死刑犯?


    速去!速去!


    今天一天老道要在這玉皇大集上吃個爽快!」


    蘇午歎了口氣,未再多言,驅趕著馬車到了那處林場邊上。


    他把馬拴在一頭驢騾旁邊,一低頭就看到了樹下一尊黃泥範製的香爐。


    香爐裏,線香燃起嫋嫋青煙。


    蘇午鼻翼翕動,瞬間就從那正自燃燒的線香之中,「嗅」到了一股讓他分外熟悉的味道——「灶王神教」「護命火」的味道!


    難道這處在「玉皇大集」上賣吃食的攤子主人,也是是「灶王神教」中人?


    腦海裏念頭轉動,蘇午對這處牛雜羊湯的攤子生出了幾分好奇來。


    時下天才蒙蒙亮。


    集市上已經聚集了頗多四鄰八鄉的村民,


    這處賣牛雜羊湯的攤位占據了整個大集最中心的位置,此間鋪設著許多桌台,天然就是個露天的大飯堂。


    按理來說,這般好的位置,沒道理其他來集市上販賣貨物的商販不來搶占,


    但現實情況偏偏是,眾多攤販行商簇擁在這林場四周,鋪設他們各自的攤位,卻沒有一個攤販多占賣牛雜羊湯的攤位哪怕半分!


    蘇午觀察著此間種種細節,跟在老道身後,往那負責熬煮羊湯的胖婦人身邊走近。


    臨近那三處爐灶時,蘇午對「護命火」的感知亦越發強烈。


    ——三處爐灶裏,盡皆燃燒著護命火!


    「客人,吃些什麽哩?


    牛雜十八個子一碗、二十四個子一大碗,湯可以隨便喝。


    羊雜……」


    胖婦人笑嗬嗬地向老道說道。


    玄照老道背著手伸頭去看鐵鍋裏蒸汽遮掩下的一塊塊雜碎肉,他猛吸了一口氣,道,「給我來一碗牛雜配湯,肺子、腸子多給些,肝少一點,再來兩角餅子!」


    「好嘞!」


    胖婦人低頭依著玄照老道的吩咐,夾出一塊塊牛肺、牛腸,在案板上切碎裝進鐵勺裏,往牛雜大鍋裏滾三滾,連肉帶湯一齊撈出,裝進一個大海碗裏,又在碗上鋪兩塊切成三角的厚餅,遞給了老道。


    「錢他來付!」


    老道樂嗬嗬地端起海碗,還不忘給胖婦人示意了一下他身後的蘇午。


    蘇午走上前來,要了和老道差不多的一碗牛雜配湯,趁著胖婦人切牛雜的時候,他忽然開口向婦人問道:「大嫂可曾在何處燒過灶,收過米?」


    這話問得沒頭沒腦,一般人聽言必也是一頭霧水。


    但此言其實是灶王神教中人碰麵時的一個切口、黑話。


    蘇午當下說出這個切口來,便是想看看胖婦人會有甚麽反應。


    讓他失望的是,


    他話說出口,胖婦人就停下刀,茫然地看著他:「什麽燒灶收米啊?一直都是我家男人、我兒子負責點火燒灶哩。


    我們這裏,也不賣米飯的。」


    「沒什麽,我隨口一說,大嫂不要在意。」蘇午搖了搖頭,看看旁邊守著另一口鍋的瘦婦人,確信這二人都與灶王神教沒有甚麽瓜葛。


    這時,


    他忽然感應到有陌生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了一些時間。


    蘇午順著感應,朝


    目光源出之地看去,


    看到幾步外,本一直背對著自己燎牛蹄的攤子男主人側過身來,衝自己咧嘴笑了笑。


    他心中微動,亦點頭回應男主人的笑容。


    接過胖婦人遞來的大海碗,蘇午端著一碗牛雜湯走到老道占據的桌子旁,放下海碗,也角餅掰成小塊放入湯碗中。


    爐灶邊的男主人放下牛蹄,和兩個婦人言語了幾句,把牛蹄交給兒子來燒去其上的細毛,轉而從爐灶後提起一個陶壺,朝蘇午這邊走過來。


    「灶神教的朋友,我家自釀的酒,要不要來一杯?」


    牛羊雜碎攤的男主人走到蘇午、玄照占據的桌側,把陶壺放到桌上,笑嗬嗬地說道。


    蘇午聞言抬頭,就看到男主人咧嘴笑著的樣子。


    他還未來得及說話,


    玄照老道已經連連點頭,開口道:「來來來!來一口來一口!」


    男主人拿出一個杯子,給玄照倒了一杯酒,接著就看向蘇午。


    蘇午搖了搖頭,道:「方才是我冒昧打攪了,眼下實在不好意思再喝閣下自家釀的酒水。」


    「有甚麽不好意思嘞?


    要不是灶神教的兄弟當初救我的性命,還送了我一盞護命燈,我也不至於有現在的家業,做起這麽大的生意哩!」男主人在桌子一側坐下,又倒了兩杯酒,推給蘇午一杯,自己端了一杯,笑著道,「我方才聽見兄弟問話,就一下子想起了以前那班灶神教的恩人!」


    小口喝著有些辣喉嚨的酒,男主人將個中緣由一五一十道了出來。


    其在幾十年前就支起了個賣牛羊豬雜碎的攤子,那時還未娶下今天的兩個老婆,到處趕集叫賣羊湯牛雜,因為集市開得早,攤主們往往得天不亮就趕路到集市上,


    常走夜路,總免不了見詭。


    這牛羊雜碎攤的攤主,有一回就遇到了詭。


    好在當時有一夥灶班子趕路到他當時所在的集市上,正好救了他一命,還給他留下了一盞護命燈。


    正是這點燈火,


    讓他後來發展起好大的生意,


    娶了兩位老婆,有了一個兒子——雖然第二個妻子是娶第一個妻子時,妻子提出的附帶要求,但他能養得起兩個老婆還有孩子,也說明了他的生意確實不錯。


    而這個男主人此前遇見的灶班子,


    正是蘇午的師父「李嶽山」,和他的師父、師母,師弟師妹組成的陰喜脈灶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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