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密集的、刻意壓低了的腳步聲,將安陸所在的整座庭院包圍了起來。


    蘇午站在櫻花樹下,


    眼光微動。


    身形隱於無形。


    連自身的氣息都收斂幹淨,不會被他人感知到分毫。


    他身形隱去的片刻間,庭院正門便被直接撞開,


    一個高大的身影,身上套著一件皮甲,當先邁入庭院中。


    在其身後,一個個武士抽出隨身打刀,魚貫走入庭院,沿著院牆依次排開,極有默契地在短時間內,將整個庭院團團包圍起來。


    高大身影舉起火把,


    火光映照出他臉上的惡詭麵具。


    蘇午看不到他的麵孔。


    但已然猜出這領頭者的身份。


    正是‘父親’。


    先前‘父親’給蘇午留下了紙條,聲稱自己今夜有事情需要做,後來蘇午又與晴子小姐交談,隱約判斷‘父親’要做的事情,可能與安陸背後牽扯的事情有關。


    而今看來,


    他的判斷沒有差錯。


    蘇午立身在櫻花樹的枝丫上,抱刀倚著花枝,沒有實體的意之形隨著風吹動花枝而來回擺動。


    他靜默地注視著樹下的庭院。


    旁觀這一場好戲。


    “安陸!


    不必再躲了,躲藏已經無用,


    出來吧!”‘父親’腰間綴著三把佩劍,兩長一短——一柄打刀、一柄太刀、一柄脅差。


    他頓腕抽出打刀,


    月光與火光交映下,


    刀光猶如流水。


    ‘父親’邁步徑直走向庭院,


    身後自有四個武士護持他的側翼,跟著他沉默的行進。


    嘩!


    高大的身形前腳剛邁進中堂之中,下一刻,一雙慘白的手臂從他頭頂浮現,手持尖錐,攜裹陰風紮向他的頭頂天靈蓋!


    ‘父親’看也不看頭頂的慘白雙臂,


    一刀揮去,


    那‘手式神’俱被切成飛灰消散!


    “運用式神,終究是小道而已。


    安陸——”高大男人低聲地言語著,說過一句話,他呼喚安陸的聲音驟然拔高,同時,自身化作一道黑影,驟然穿過中堂!


    襲向某個方向!


    “歸命!”


    “急急如律令!”


    “萬魔共伏”


    “斬妖縛邪!”


    安陸頗為驚慌的聲音連連響起,


    隨著他每每喝出一道令咒,昏暗的中堂內就有一團煙霧炸開,


    從那煙霧中,各種式神隨之顯現!


    壇子裏的毒蛇、蜈蚣隨意攀爬;


    纏繞梁柱的雙頭大蟒;


    以及,一個渾身腫脹,衣衫下不斷滴落腐臭黑水、肚子奇大的女子!


    這種種式神,一經顯現,立刻施展各種不同手段,試圖攔阻阿布的父親,想要將他殺死!


    然而,


    阿布的父親麵對眾多式神,臉上惡詭麵具下的雙眼平靜如水。


    他站在原地,伸手打出一個手勢,


    示意翼護自己的眾武士後退。


    在手下們後退出三五步,


    諸多式神朝他團團包圍而來的瞬間,他空餘的左手抽出右邊腰間的太刀,雙手持雙刀交叉在身前——濃烈的詭韻就從他身上釋放了出來!


    他的頭發開始瘋長,


    如水草般蔓延過雙臂,纏繞上交錯的雙刀,


    漆黑的詭發化為巨蟒,旋轉著朝前直衝——那被發絲纏繞的交錯雙刀,也就跟著轉動起來,猶如刀輪一般,將包圍而來的諸多式神盡數卷起!


    唰唰唰!


    諸多式神被刀輪切成粉碎!


    化為青煙消散!


    踏!


    阿布父親蔓延成‘發之蟒’的頭發倏忽回縮,他一隻腳從頭發的包裹中脫離,踏在安陸逃跑的方向上,那隻布滿青筋的腳掌踩踏在木地板上,陰冷的詭韻就將木地板侵蝕出深深的印痕。


    發絲回縮到阿布父親腿彎的位置,便停下不動。


    他收回太刀,


    打刀抵著安陸陰陽師的喉結,一雙眼睛裏還有詭韻殘留,使他的雙眼化為陰綠之色。


    “安陸,


    井上俊雄請我過來問你一句——你,還有你背後的春野家,為什麽要對漱石神社的神官出手?


    不要和我耍花招,


    我們剛才去過春野家。


    那裏現在已經沒有活人了……”


    “國守的家族,已經被滅門了?”安陸喃喃自語一聲,一下子軟倒在地。


    周圍井上家的武士無聲無息包圍過來,


    安陸這時才注意到,這些武士青黑的衣服上,大都沾染著血跡。


    遊學武士的衣衫下擺,還在不斷往下滴落著腥臭的血滴!


    他頓時明白,


    眼前這個高大似唐人的男人,


    絕對沒有說謊。


    “我、我要與井上老爺對話!


    你是誰?一個低賤的武士,沒有資格聽到這麽機密之事!”到了此時,安陸還想耍花招,企圖拖延一些時間。


    然而,


    那個高大的男人-阿布的父親搖了搖頭,


    手中打刀倏忽一劃,


    刀光閃過——


    安陸撐著地板,讓自己身形不至軟倒下去的左手直接被斬去一半,


    鮮血飆射!


    他慘叫連連,


    慘叫聲中都帶上了哭腔!


    “我數三個數,三個數後,你再不回答,右手手掌就別想要了。”阿布父親淡淡開口。


    “三!”


    安陸陰陽師按著左手手掌,立刻止住哭聲。


    “二!”


    眼看惡詭似的高大男人再度端起打刀,老陰陽師嚇得一個激靈,跟著馬上加快語速回答道:“我說——漱石神社的神官為什麽會死,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原因!”


    “嗯?”


    阿布父親皺眉盯著老陰陽師。


    老陰陽師連連說話,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如實告知:“今天是晴子小姐帶著她的兩個仆人到神社裏去,我在那裏碰到他們,就幫他們占卜未來命運……


    沒想到,


    輪到那個和您一樣都很高大的仆人時,


    我占卜他的未來命運,


    卻導致紙張燃燒了起來,


    連橋姬的靈柩都出現了炭化的跡象!


    這個人的命運一定非常了不得!


    那個時候,


    神官也突然死亡。


    他本來是一個正值盛年的人,可他死去的樣子,卻像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者!


    當時我覺得蹊蹺,就在神社裏各處探查,


    發現有人對‘供祭上表’做了手腳……


    原本以‘真榊枝葉’為第一祭品的石中女神明、橋姬神明,這次是以‘神官’的壽命為第一祭品的……有人在暗中針對神官,


    但那個人能篡改奏達於‘神’的‘供祭上表’,


    這種能力,不是我一個‘不入六位’的陰陽師能比擬的……”


    安陸說著話,臉色已變得十分蒼白,


    他拿衣服下擺包裹住了斷掌,


    透過高大武士臉上的惡詭麵具,看到對方凝重的眼神。


    “我、我知道的就隻有這些了……”安陸小心翼翼地說道。


    阿布父親眼神凝重。


    盯著安陸:“確定不是你、不是春野家搞的鬼?”


    “不是,不是!


    春野家雖然有回歸伯耆,重新掌握伯耆國政的野心,但他們絕對不敢對傳承了幾百年的漱石神社神官家族出手的!


    他們也希望爭取神官家族的支持!”安陸連忙道。


    阿熊搖搖頭,


    歎了口氣:“那就麻煩了。


    井上家要有大麻煩了。”


    他直起身,向庭院裏的諸多武士喝道:“立刻回防本家!”


    眾武士紛紛應聲,


    隨著他走出中堂,皆聚集在他左右,如一股水流般衝出庭院,消失在街道上。


    中堂內,


    倒著安陸身首分離的屍體。


    櫻花樹枝條微微顫動,


    蘇午從樹上飄下,


    走近中堂內。


    在安陸屍身及中堂內挑揀一陣,


    找出了幾枚式神咒令。


    統統以‘大紅蓮胎藏’將幾道式神粉碎,蘊養。


    他抬起頭,看著外麵慘淡的月光,低聲道:“井上家要有大麻煩了?”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蘇午的意之形從原地消失。


    他的速度遠遠快過那群武士。


    ……


    布置得十分簡潔的屋室內,僅有鋪在木地板的一副床鋪,


    角落裏橫著一張矮案,以及一個用來裝衣服的木箱而已。


    屋室四壁上,


    掛著幾幅筆跡稚嫩,卻故作豪勁的書法。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淡泊無以明誌,非寧靜無以致遠。’


    ‘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牆上的一幅幅書法,無疑皆說明這間屋室的主人,以君子的德行要求著自己,其自身以希望成為一個‘君子’。


    此時,


    屋室的主人縮在床鋪裏,床鋪上蓋著的一張毛皮‘被子’不斷翻滾著,


    良久後,


    一顆小小的腦袋從毛皮被子裏探了出來。


    她長相甜美秀妍,


    看起來與滿室的字帖分外不搭,


    讓人懷疑她並非這間屋子的原主人。


    實際上,


    她就是這間屋子的主人。


    滿牆的字帖,也皆出自她手。


    這個少女,自然是‘晴子小姐’無疑。


    晴子瞪著烏溜溜的眼睛,盯著黑漆漆的房梁,


    “怎麽睡不著呢?”


    她咕噥了一句,


    又在床鋪上翻來覆去一陣,


    閉上眼睛嚐試各種方法,企圖讓自己睡著。


    但無一例外,


    種種嚐試都失敗了。


    她還是睡不著。


    內心總有種‘今夜會發生甚麽’的慌張感。


    到了最後,


    晴子索性也不再嚐試入睡,從床鋪上爬起,走到矮案旁,點燃了桌案上的油燈。


    她披著衣服坐在矮案邊,拿起一支毛筆,開始在紙上練字。


    同一時間,


    原本被阻隔在庭院外、濃鬱如墨的黑暗,


    此時被無形的力量推動著,


    開始衝擊庭院的院牆。


    在那濃稠的黑暗裏,


    有四個草人擔負起一座木匣,木匣大麵積被水液浸濕了,但有一角卻被燒成了炭黑色,


    另一個方向。


    庭院的側門處,


    有些漆黑的頭發從地麵上‘長’了出來。


    黑發之下,漸漸顯出一顆石造的女子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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