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


    視野裏的景色朦朦朧朧,被微暗的光包裹著。


    一座牧民修築的氈房內,


    鬼獒蹲坐在門口,警惕地望著外麵。


    柴草堆成的小床上,躺著一個臉色慘白、沒有一絲血色的孩童。蘇午就站在小床旁邊,皺眉看著床上的孩童。


    這個小孩的身體已經冰涼發僵了,


    沒有了呼吸,


    沒有了心跳。


    在逃亡的路上已經死亡。


    其實他的死亡是可以預見的——被一隻詭牽著手走了不知道多久,自身時刻經受詭韻侵襲,又不是青年人有較強壯的體格……諸般因素相加,小孩能撐到被蘇午救下,已經是個奇跡。


    可惜,他終究沒有活到最後。


    “也不知道你的姓名,不然可以向你的家人傳個消息。”蘇午看著臉色慘白的孩童,歎了一口氣。


    這個孩童大概率是東西二院長老擁立的偽佛子,其極可能是出身‘帕左拉呼圖克圖’家族的貴子;


    而尊者那一脈擁立的、出身昌雲宗本的貴子,都沒等蘇午他們來到,就已經完全變成了詭。


    ——最後逃出詭母、詭子追殺之時,


    蘇午看到過,有一個詭子附身在一個孩童身上。


    那個孩童,很大概率就是昌雲宗本家的後嗣。


    兩個佛子都死了。


    他也沒可能頂替二者中的任一個,


    蘇午現下的體格,早就超出了七八歲孩童的正常範疇,怎麽偽裝都不會有人信的。


    更不說寺院裏的高層們,極可能見過兩個佛子的樣貌。


    蹲在氈房門口,蘇午撫摸著鬼獒的背毛,看著外麵朦朧昏沉的天色。


    由鬼獒引領著,


    他帶著孩童一路奔逃,


    借北極星不斷調整著方位,奔跑了大半個夜晚,終於找到草原上的這一處氈房,暫且在此地安置歇腳。


    當下自身處於什麽區域,蘇午並不清楚。


    這處氈房的主人是誰,他亦不明了。


    高原上有許多牧民,他們逐水草而居,但亦有各自固定的幾處放牧草場,因而便在各處草場修築了氈房,


    方便他們隨時驅趕牛羊,轉移放牧點。


    現在蘇午臨時落腳的這處氈房,應該就是暫時被牧民空置的氈房。


    天還沒完全亮,


    這時出門去,也不知道會遇到什麽。


    是以蘇午選擇先在氈房內休息著,等天亮了,再由鬼獒引路,歸返無想尊能寺。


    也隻有等天亮了,才好安葬孩童的屍體。


    蘇午肚子裏空空的,


    一種虛弱感從四肢骨骼裏滲出,浸潤了渾身的血肉肌理,讓他提不起力氣。


    這時候,要是能有落單的羊突然出現在眼前就好了……


    就算不撒調料,就著氈房裏那一堆柴禾,做成烤全羊也是極好的……


    百無聊賴、又困又餓又累的境地下,


    他隻能靠著想入非非來解悶。


    然而,他腦海裏的念頭正自轉動著,老天像是在呼應他的念頭一樣,在那朦朧的黑暗裏,倏忽間走出了一隻漆黑的大羊。


    大羊的毛色黑得與眾不同,覆蓋四下的黑暗都區分了開來,


    讓蘇午一眼就看到了它!


    謔!


    蘇午猛地起身!


    見到那隻從黑暗裏走出來,慢悠悠地啃著草甸的黑羊,他的第一反應絕不是跳出去把羊子逮住,扒皮去髒就著柴禾做成烤全羊,


    而是在內心一個勁地念叨著:“出詭了,出詭了!”


    “嗚——嗚——”身旁的鬼獒發出警告聲。


    它的低吼聲,亦是在驗證蘇午的想法——眼下這隻突然從黑暗裏走出來的黑羊,絕不是隻普通的羊子!


    那羊子身後的黑暗蠕動著,


    須臾時間,


    又有第二隻、第三隻、第四隻黑羊從黑暗裏慢悠悠地走了出來,它們一身的皮毛黑得與眾不同,


    與真實的黑暗都區分了開來。


    黑羊群之後,響起羊倌揮舞鞭子的聲音。


    羊群便向著氈房這邊漫淹了過來——


    砰!


    蘇午猛然間閉鎖了氈房的門,將氈房內的一應物什都堆在門口,死死地把門堵住!


    不過,這座氈房本身就是個厚帳篷而已,


    本身並沒有堅實的牆壁,


    莫說漫過來的羊群來曆詭異,就一個普通的羊群,呼啦啦一片衝過來,也可能把帳篷踩塌!


    但躲在帳篷裏,看不到外界的景象,


    到底是能給人帶來幾分安全感的。


    蘇午躲在一個角落,摟著鬼獒,豎起耳朵傾聽外麵的動靜。


    他聽見:群羊踐踏草地,咀嚼草莖的聲音;


    羊倌兒揮舞鞭子的響動;


    陰風卷過門口的聲音。


    那一陣陣的聲音交雜著,向著蘇午所處的這座氈房鋪壓而來。


    愈來愈近,愈來愈近——


    蘇午心跳加速,目光看向柴草床上的孩童屍體。


    這時,


    一縷陰冷的詭韻從氈房的門口外,滲透了進來,


    穿越過層層阻隔,縈繞在蘇午身周。


    門外,響起羊倌的吆喝聲:“該走了!該走了!”


    ‘他’的吆喝聲似是有一種未名的力量,讓蘇午降臨於少年卓傑軀殼內的‘意’都跟著顫抖起來,像是要隨著這吆喝聲一齊離開!


    “走你麻丨痹!”蘇午忽然大喝了一聲!


    他的意凝練成一串銘文,那銘文忽又化作黑龍,在少年卓傑的眼中不斷盤轉!


    化為漆黑旋渦!


    那股牽引著蘇午的意的未名力量,頓時像是觸電了似的,瞬間彈開!


    門外,


    羊倌驅趕著羊群,調轉了方向,緩緩離去。


    而這個龐大的黑羊群裏,不知何時,多出了一隻小羊。


    柴草床上的孩童屍體加速腐化,


    氈房裏漸漸彌散起一股屍首味。


    蘇午聽著門外的種種動靜,在一瞬間都消失無蹤。


    他看著懷裏的鬼獒,


    鬼獒衝他眨了眨眼,搖了搖尾巴。


    沒事了……


    蘇午吐出一口氣。


    ……


    無想尊能寺。


    諸項圓寂儀式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經綸院的僧眾們圍繞著圓寂住持尊者的佛塔,誦念經文,為潔白的佛塔披上一根根雪白的綢緞;


    與住持尊者在同一天降生的老犛牛被宰殺,戒律院的僧眾將一塊塊牛屍裹上糌粑,拋給天空中盤旋的禿鷹。


    供奉著‘大日如來’的寺院主殿內,


    東西二院長老分列左右,


    第一戒律僧廣法等大僧侶,在長老僧侶之下依次排開。


    接受著寺廟統轄下的農民獻上的禮物;


    其他有交集的寺院派來的僧侶的祭拜;


    昌雲宗府的官員業已守在了正殿內,等候記錄無想尊能寺的新任住持——待到雄湖那兩夥廝殺的人馬決出勝負,最先踏入寺院的那個佛子,即將承繼無想尊能寺的住持權柄。


    廣法嘴唇翕動,低聲誦念著經文。


    他麵龐瘦削,顴骨高聳,看起來嚴厲而刻板。


    然而,此時這位權柄隻在東西二院長老之下的大僧侶,眼神裏卻有幾分憂慮,不時抬眼看向正殿的門口。


    其與東西二院的長老都在爭相擁立不同的‘佛子’,繼承尊者位。


    然而,東西二院的長老老神在在,看起來完全不受此事影響,


    偏偏這位大僧侶頻頻看向門口,表現得遠沒有東西二院的長老那般沉定。


    便在廣法不知第多少次看向門口的時候,


    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聲,


    緊跟著,


    一個體格壯碩的少年僧侶就奔了進來!


    看到那少年僧侶的一瞬間,廣法的神色就鬆懈了不少,但他念頭一轉,臉色跟著又嚴肅起來。


    少年僧侶目光掃過正殿內俱看向他的一眾高層僧侶,最終與廣法對視,喚了聲:“師傅!”


    這少年僧侶的身份不言而明。


    自然是廣法新收的弟子‘卓傑’——亦是蘇午!


    “天海。”廣法繃著臉,朝蘇午招了招手,示意他走到近前來。


    而正殿內的東西二院長老見狀,已然不動聲色地請入殿祭拜的諸寺院僧侶、昌雲宗府派來地官員暫且下去歇息。


    不多時,


    殿內隻剩下無想尊能寺的高層僧侶。


    所有僧侶都把目光投向了蘇午這個從殿外來的不速之客。


    “為何沒有將佛子帶回?”廣法問出了當下所有僧侶最為關心的問題。


    蘇午神色驚懼,聞聲連忙回道:“師傅,雄湖那畔出現了詭母!廣海、廣全等幾位法師,都被詭母的子嗣寄生,


    就連佛子也未幸免!


    都死了!


    我是借了鬼獒的光,以及‘帕左拉呼圖克圖’家的貴子相助,才最終用殃蓮肉供穩住詭母詭子,一路逃了出來!”


    “帕左拉呼圖克圖家的那位佛子,現在何處?”東院戒律長老眼神一厲,盯著蘇午問道。


    東西二院長老這一脈,主張擁立‘帕左拉呼圖克圖’家族的後嗣,成為本寺的住持尊者。


    現下他們看到蘇午回來,


    卻未將那位貴子帶回,


    很懷疑蘇午做了什麽手腳,害死那位貴子,以免這位貴子繼承住持尊者之位。


    “就在殿外,我請了同門師兄照看著。”蘇午立刻回道。


    他話未說完,


    諸僧侶盡往殿外走去。


    廣法看了蘇午一眼,搖搖頭,歎了一口氣,卻未多說什麽,跟著就要走出殿外。


    這時,蘇午連聲急道:“那位貴子已經死了!


    我隻帶回了他的屍首!


    詭子將他挾持,我後來將他救下的時候,他就已經不行了,等我們逃出詭母、詭子的追殺,


    他就死掉了。”


    那些麵上顯出喜色還來不及收斂的‘長老派僧侶’聞言,臉上的喜色紛紛一滯。


    廣法的神色明顯輕鬆了許多。


    西院長老扭回頭,冷冷地盯了蘇午一眼:“隻要他屍首在此,究竟是如何死的,我看一看便知!”


    說罷,再不停留,


    領著一眾僧侶呼啦啦出了殿外。


    走在最後的廣法看著蘇午,麵色平靜,隻是道:“不用怕。你隻管跟在我身後,誰都莫想拿捏你。”


    “是,多謝師傅。”蘇午低聲回道。


    他再次感覺到了,隱藏在廣法平靜語氣下的一縷關懷。


    對方為何會如此關照‘卓傑’?


    蘇午暫時找不到答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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