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氏不到三十,挽著婦人髻,插著三支累絲金簪。上身穿著月黃色綾子襖,下身是淺綠的撒花皺裙,端莊的眉眼此刻卻因為緊張而蹙成一團。


    “我可憐的明珠兒!”劉氏快步而來,將王錦錦一把攬入懷中。


    撲麵而來的淡淡香粉氣味,竟意外的好聞。


    劉氏抱著她小小的身子,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梨花帶雨好不可憐。


    這樣子讓王錦錦想起自己去世的父母,她心有所感,下意識的伸手拍她的後背安撫:“娘親,別哭了,女兒好著呢。蕩秋千的時候本就有些口渴,這不,直接摔湖裏喝個管飽。”


    劉氏聞言,執手絹沾了沾眼角的淚珠,破涕為笑:“你這孩子,打哪兒學來的口氣,跟個小大人似的。”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王錦錦嚇了一跳,是了,她現在是個七歲的小孩兒,說話可不能這般大意,可仔細想想明珠兒平時說話舉動,王錦錦又學不甚來,頓時糾結。


    她不說話,劉氏也不懷疑。


    “你爹還在外頭應酬,晚點回來看你。老祖宗那邊娘還沒去說,她老人家最寶貝你,要是聽見你落水,定會心疼死。”


    王錦錦記得這老祖宗身子骨不是很好,她順口便道:“也沒個大礙,就不要告訴老祖宗了。”


    劉氏欣慰道:“你小小年紀倒懂事,隻可惜,這王家嘴巴太多,有心人總會捅到老祖宗麵前的。”


    王錦錦楞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她落水這事兒若讓老祖宗知道,老祖宗一定會為她討個公道,那王聽桃姐妹倆一定會受到責罵處罰,牽連四房,牽連梅姨娘。


    梅姨娘在王家人緣可不算好,想要看她倒黴的實在太多了。


    劉氏握著王錦錦白胖胖的小手,歎息道:“你呀,以後可別跟桃姐兒、芹姐兒走太近,且不論嫡庶有別,那四房的梅姨娘又豈是好相與的?你四嬸身子骨弱,性格又軟,這些年被梅姨娘折騰的夠嗆,我看那兩姐妹倒是將梅姨娘的性子學了個十成十。”


    王錦錦心下暗暗點頭,隨即答道:“娘親放心,女兒省得。”


    “也不知是你真省得還是假省得。”劉氏歎息搖頭,抬手摸了摸王錦錦柔軟的發頂,“算了,你還小,這些說多了你也不明白。”


    劉氏又拉著王錦錦說了會兒,直到王錦錦打了個嗬欠,困意重重,她才起身,柔聲道:“好好休息吧,你三嬸四嬸還有那些個姨娘想來看你,娘都給推了,就怕吵擾著。”


    王錦錦也不愛應付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聽見這話不禁露出笑容:“謝謝娘親,娘親真好!”


    劉氏揉了揉她頭頂,抿嘴一笑:“就你嘴甜。”


    王錦錦也確實困了,躺在高床軟枕之中,沒一會兒就困意洶湧。劉氏哄她入睡,臨走叮囑紫竹藍煙、以及張嬤嬤等人好好照顧,隨即輕輕掩門離開。


    王錦錦窩在綿軟的錦被裏,似乎聽見劉氏叫紫竹的名字,她心下迷迷糊糊想著,這紫竹留在身邊終究是個禍患,得想個法子,不動聲色的打發了才是……


    ***


    本以為睡一覺這“借屍還魂”的荒唐事就會結束,然而王錦錦睜開眼,入目燭影搖曳,暖帳溫香,窗外圓月高懸,一旁貼心的丫鬟早就捧銅盆、奉臉帕的候著。


    “五姑娘醒了!”


    紫竹撩開簾子,快步走來,笑吟吟的扶起王錦錦,“快,伺候姑娘洗漱。”


    她從櫃子裏取出一件水桃色的襦裙,利索的給王錦錦穿上,道:“老祖宗正在福壽堂教訓三姑娘、四姑娘,梅姨娘哭哭啼啼好一陣子了。說來也是,奴婢覺著姑娘落水這事兒還真不怪她們,五姑娘,你說是不是?”


    王錦錦站起身,低頭掩飾冷笑,撥開紫竹伸來替她係腰帶的手,自個兒麻利的係了個蝴蝶結,語氣卻是裝作天真無邪:“我還小,不清楚呢。倒記得娘親說過,主子的事兒,做下人的最好別嚼舌根,否則舌頭被割了也不知道。”


    紫竹神色一驚,還以為自己做的虧心事露餡了,可見王錦錦噘著嘴,還是那副天真的神態,頓時覺得自己多慮了。


    她幹笑道:“……五姑娘真是愛說笑,奴婢竟不記得二奶奶說過這番話。”


    “許是我記錯了。”


    紫竹欲言又止:“說起來,也不知三姑娘、四姑娘怎樣了……”


    王錦錦看見她這幅假麵具就覺得煩躁,明裏暗裏她都想讓自己去福壽堂瞅瞅,她便遂了她的意,去瞧瞧到底怎麽回事兒。


    紫竹見王錦錦跨步出門,忍不住勾起嘴角。


    在門外候著的藍煙見王錦錦要走,忙回屋去拿了一件草青色的薄鬥篷,給王錦錦披上:“五姑娘,這麽晚了,你出來幹什麽?快回屋歇著吧,二老爺二夫人待會兒就來看您。”


    王錦錦抬頭一瞧,這藍煙長著一張銀盤臉,眉長眼大,皮膚雪白,一臉福氣。


    忠心與否她不知道,但一定沒有紫竹那般多的花花腸子。


    王錦錦對她的態度柔和多了,她笑了笑:“都三月了,用不著穿這麽多,你要是不放心,跟我一塊兒去福壽堂吧。”


    “這……”藍煙看了眼旁邊的紫竹,麵有難色。


    她雖然和紫竹都是王錦錦院子裏的一等丫鬟,可紫竹比她來得早,伺候王錦錦也有三年多了,王錦錦進出平日裏也隻帶著紫竹,地位高下可見。


    紫竹冷冰冰的視線落在藍煙身上,藍煙抿了抿唇,低聲道:“紫竹姐姐陪著姑娘便可,奴婢還是守在院子裏吧。”


    王錦錦當做沒有看見兩個下人之間的交鋒,接過藍煙手裏的鬥篷,往身上一披,便大步前去。


    領路的兩個小廝一左一右的提著氣死風燈,身後的紫竹看著王錦錦的背影,總覺得有哪裏不一樣,可哪兒不一樣,她也說不上來。


    王錦錦步子小,走了快半刻鍾還沒到。


    別說,這王家還真是財大氣粗,都入夜了,四周屋宇樓閣燈火通明,耀如白晝,也不知到底是幾進幾出的宅邸,若無人引路,定會暈頭轉向。


    剛過內儀門,就聽院子裏一片嘈雜,有哭聲,也有叫聲,門口幾個丫鬟小廝被粗使婆子按在廊廡下,手裏的藤條抽的啪啪作響。


    見得王錦錦,婆子們忙躬身行禮。


    受罰的丫鬟小廝王錦錦雖然不知道名字,可也記得在明珠兒落水的時候,他們都在周圍,想必是救援不及時,老祖宗遷怒連坐。


    “別打了。”王錦錦倒不是聖母,隻看不過眼。


    其中一個粗使婆子有些為難:“五姑娘,這是老太太交代的,這些下人護主不力,每個罰兩月月錢,抽二十藤鞭呢!”


    王錦錦抬手一指那些被打的奄奄一息的下人,問:“這都抽多少鞭了?”


    “才八鞭。”


    “可不是,才這麽幾下人都抽成這樣了,若二十鞭實打實抽下去,他們可不得將養十天半個月?這期間他們手頭的事兒就得交接給別人,萬一別人做的不好,引起一連串反應,累及王家,反而得不償失嘛。”


    幾個粗使婆子一聽,竟覺得有幾分道理,頓時大眼瞪小眼,傻站著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此時,廊下傳來一聲低笑。


    王錦錦循著聲音望去,但見堂前站著一位老婦,她身量不高,棗紅色的羊皮褂子穿在身上格外大氣。滿頭銀絲挽起,用鑲滿寶石的抹額勒著,右手拄著一根馬頭黃楊木拐杖,正是王家的老太太。


    老太太身後站著一群女眷,還有幾個與王錦錦年紀相仿的男孩兒女孩兒,劉氏也在其中。


    王錦錦回憶了一下明珠兒的表情,隨即快步奔向老太太,撲入她懷中撒嬌:“老祖宗,孫兒想你!”


    老太太被她逗笑了:“你這小猴精,方才還在講大道理呢,這會兒反撒嬌起來,你倒說說,怎突然替這些刁奴求情了?”


    王錦錦拉著老太太左手的袖子搖啊搖,嘟噥道:“明珠兒是為了老祖宗。老祖宗信佛,這佛家不是有一句話說,常行善事,福雖未至,禍已遠兮。責打下人徒增怨氣,再說也罰了月錢,倒不如就當行行善事,免他們一頓鞭子,也算為自個兒積福呀。”


    老太太聞言,又驚又喜,眉開眼笑的對旁人說:“聽聽,聽聽,這小丫頭片子竟然還懂得起佛家的偈語,說起來一套一套的,你們呀都該學著點兒!”


    王錦錦這番馬屁拍到了老太太心坎上,老太太當真歡喜,拉著王錦錦的手,親昵道:“明珠兒,你心善不罰他們,到也無妨,隻是你此次落水,老祖宗真真兒心疼,這次定要給你討個公道才行!”


    王錦錦也不答話,拉著老太太枯瘦的手,笑臉盈盈。


    劉氏見女兒被誇讚,忍不住微笑,同時心裏也犯嘀咕,自己這女兒最不愛看書的,怎還懂得起這些。


    對於這個,王錦錦也能圓得回來,到時候若劉氏追問,她便說在父親書房裏看過幾本雜書。


    畢竟讓她一個成年人整日裝七歲女娃,實在有些太強人所難。


    這時,一名年輕婦人道:“外麵風大,老太太和明珠兒都快進屋坐吧,桃姐兒她們還跪在地上呢。”


    王錦錦看了眼這名婦人,穿著紫藤色的八福襖裙,繡花簡素,就連夜色無法掩飾她蒼白的病容,瞧這模樣,十有八九是那位慢性子的四嬸徐氏。


    王家人丁不興,王錦錦這一輩算上庶的,也才三男四女。大哥王聽石乃徐氏所出,在外遊學,常年不歸家;大老爺死的早,大伯母嫁過來就一直守活寡,聽說膝下收養了一個兒子,按年齡算,王錦錦得叫那養子一聲“四哥”。


    徐氏旁邊還站著一名妝容精致的婦人,身穿水紅色的比甲,寶藍上襖,下身是同色百褶湘裙,滿頭珠翠,顴骨有些高,看麵相就知道是個潑辣的主。她身側立著一男一女,十三四歲的年紀,沒猜錯的話,這應該是她的大姐王聽荷,二哥王聽裕,而這潑辣婦人必是三嬸李氏無疑。


    另外幾個婦人穿著不如三嬸四嬸,王錦錦猜測是三房四房的姨娘,她暗暗打量了一圈,還是分不太清,也沒有見到庶出的二姐三哥,想必他們的生母周姨娘也沒有在這裏。


    王錦錦準備再仔細研究一下這些朱門大戶之間的關係,就被老祖宗給拉進了福壽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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