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夜晚悄然無事地翻了篇, 等到2月9日,天還霧蒙蒙的時候, 百無聊賴在車中熬了一夜的紀詢,忽然看見有到抹影子出現在攝像頭中。


    影子是灰色的,隻占據鏡頭的一角,在天還未明的,仿佛天空中的霧氣凝結成了實體,正沉沉地綴在屏幕一角。


    紀詢將自己歪在駕駛座上的身體擺擺正, 從斜著看屏幕,變成正著看屏幕。


    影子消失又出現。它再出現的時候,已在攝像頭的正中央, 紀語的墓碑前。


    這時攝像頭已照出影子的全貌。


    那是個穿著灰外套的人,他戴著棒球帽,手裏捧著一束小雛菊, 在墓碑前蹲下。


    黑色的棒球帽遮擋了攝像頭的窺視,將灰外套的模樣完全遮擋, 隻能窺見夾在他嘴間明滅的煙頭。


    紀詢從座位上倏忽坐直,他毫不猶豫地肯定出現在視頻中的人的身份!


    他關掉電腦, 將監控畫麵同手機連接,隨後迅速往墓園去。


    但就在他剛剛翻過墓園還沒敞開的大門的時候,攝像機的鏡頭忽然一陣晃動,接著, 一張陰鷙冷峻的麵孔出現在鏡頭之中, 他微微眯著眼, 眯起的眼睛如同兩柄平直的刀刃,透過鏡頭直射紀詢。


    孟負山。


    短短一分鍾,他已發現藏在草叢中的攝像頭!


    接著鏡頭劇烈晃動, 他的手機屏幕上線出現目的裏的雜草,然後是一雙有著猙獰花紋的鞋底——孟負山的靴底。


    靴底隻出現兩個瞬間。


    第一瞬間是紀詢見到它;第二瞬間是它踩上鏡頭。


    它重重踏下來的那一刻,紀詢仿佛聽見鏡頭嗶剝的碎裂聲,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顫動一下,仿佛被人隔空給踩著了,接著他對著手機上的黑屏罵一聲:“該死!”


    鏡頭被踩壞了!


    紀詢立即連接上另外一個無線信號。昨天晚上他除了在草叢中放置攝像頭之外,出於有備無患的心態,還放置了個無線小喇叭。


    他通過喇叭和孟負山喊話:“舟航順濟,風定波平,真是土氣的□□口號,孟負山,這就是你暗示我的唐景龍不為人知的小秘密嗎?”


    又是“啪”地一聲。


    嘖,真是毫不意外,估計孟負山又來一腳,將喇叭給踩碎了吧。


    但這時候,朝著目的地奔跑的紀詢臉上露出了一絲古怪的微笑。


    人類是個會學習的種族,聰明的人更有著出類拔萃的學習能力,第一次在踩碎電子設備前還要觀察一眼的孟負山,在短時間內的第二次行動中,毫無疑問會沿用並簡化第一次的成功經驗。


    也就是說,孟負山這回會一眼不看,直接將喇叭踩碎。


    ——那就正好,一步踏入他的甕中。


    紀詢趕到現場了。


    穿著灰大衣的孟負山果然沒走,不止沒走,他的身影似乎還僵在了紀詢放置喇叭的地方。


    紀詢不跑了,兩手插兜,閑庭信步,輕輕鬆鬆跨過最後幾個台階,來到孟負山身旁。


    他自背後拍了下孟負山的肩膀。


    拍下去的時候,他還猶有玩味地回憶起上回兩人在小巷中的見麵。


    那時候孟負山也在他背後,徐徐自黑暗中出現。


    雖然遲了點——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吧?


    一道勁風襲來。


    孟負山直接提腿後踢,如同馬撅了蹄子,但如果孟負山算一匹馬,這匹馬絕對是最性情暴烈的那一匹。


    紀詢腦海中紛呈升降的雜念沒有影響他的反應,他迅速後撤,讓行動不便的孟負山這一腳直接踢空。


    對方當然行動不便——任誰一腳踩了強力膠,被黏在地麵上不能動彈,他都必然十分的行動不便。


    由此可見,經驗主義害死人。


    紀詢後撤兩步便再度欺上,他伸手向後腰處,低喊一聲:“小心,槍!”


    孟負山身體僵住一瞬,但立時做出更為劇烈的反應,隻見他猛烈一掙,終於將被強力膠黏住的鞋底掙開!


    電光石火,紀詢也拿出別在後腰的防狼噴霧,對著孟負山的麵孔連噴兩下。


    孟負山猝不及防,被噴了個正著,他頓時雙眼眯起,猛烈咳嗽,一直咬在嘴裏的香煙,也在這時候掉在地麵。


    “操!”


    他怒罵一聲,但總算掙脫了束縛的孟負山絕沒有束手就擒的意思,直接反身,一步跳過三個台階,想要從墓園逃跑。


    紀詢的第二道喊聲緊接著響起:“霍染因,幫我抓住他!”


    這不過虛晃一槍。


    但前方的孟負山的行動果然遲疑了,被防狼噴霧噴中的他雙眼通紅,連辨別道路方向都艱難,何況觀察周圍有沒有人埋伏!


    就是這時,紀詢從後趕上,借著跳落的衝力,直接將孟負山按壓在地!


    孟負山劇烈掙紮!


    紀詢其實已經有些壓不住孟負山了,頹了三年的身體,要和孟負山、霍染因這種總是在一線搏鬥的人相比,實在沒有多少可比性。


    不過好在,人類和動物的一大區別就是能否學會使用工具——而人類和人類的一大區別,是能否正確使用工具。


    紀詢掏出路邊買的塑料手銬,直接給孟負山拷上。


    他再度拉出霍染因,霍染因今天總被他貸款消費:“來自我警察弟弟的手銬,好好呆著吧。”


    孟負山的掙紮漸漸緩慢了。其實隻要他再用力掙一掙,他就會發現,塑料手銬發出脆響,直接崩壞了。


    還是那句話,經驗主義害死人。


    始作俑者紀詢悠哉想道。


    半晌,孟負山冷笑一聲:“紀詢,我以為你是來找我聊唐景龍的事情的。”


    紀詢語氣溫和:“我確實是。”


    孟負山:“用這種方式?”


    紀詢:“比不過你當初拿刀子在我臉上晃。”


    “是拿刀子的光在你臉上晃。”孟負山咬牙糾正,“紀詢,搏鬥就搏鬥,用強力膠和防狼噴霧,你的手段越來越女人了。”


    “手段還分男人女人。”紀詢一聲哂笑,“不要讓人笑你越來越輸不起了——再說,我的厲害之處難道在於我能打?”


    孟負山保持沉默。


    “那麽我們可以開始正經的了?”紀詢問。


    “不要那麽多廢話。”孟負山回應。


    今天的孟負山比之上回暴躁很多,想也能夠明白,優劣對調,如今人為刀殂,我為魚肉,他當然沒有了之前的閑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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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簡單說說吧。關於你曾經說的‘唐景龍不簡單’的事情——不好意思,我沒傻呼呼的跑去自己費心調查,那也太累了,不過通過推理也能猜到八|九分。


    “唐景龍有個資助對象叫許信燃,是個醫生,愛好賭博。他麵對警方審訊時胸有成竹的把調查方向引向器官捐獻。他招供了一次擦線的飛刀手術,整個手術從來源到結束都清晰可查,幹幹淨淨,唯一不合法的是唐景龍的賄賂罪。


    “可這無法解釋唐景龍為什麽要不停給他錢。


    “再加上你的暗示,唐景龍一定是個神秘的壞蛋小boss,那許信燃的表演就可以解讀成這樣,主動拋出一個疑點,警方調查那一起疑點案件後,發現該案件沒問題,自然而然的就不再深入調查而是轉換方向。


    “這樣他們反而能夠更好的隱藏秘密。


    “這一秘密即——他們確實幹著器官販賣的勾當。


    “畢竟查了以後發現沒問題比不查始終抱有未知的猜測和懷疑來的更心理盲點。


    “所以孟負山,你是想說那個神秘的疑似媽祖崇拜的邪|教組織是一條完整的器官販賣產業鏈?唐景龍幹著他牽線代孕的類似勾當,做個交易中間人,而許信燃則負責非法手術?”


    說了這一長串,紀詢的語氣依然尋常。


    罪惡總是存在的。


    這世上隻要有光,就一定有暗。


    “那又怎麽樣?和你有什麽關係?”紀詢反問孟負山,“和紀語又有什麽關係?”


    孟負山低頭不語。


    紀詢看著被自己壓在地上的人,突然看見晃動在他脖頸上的掛墜,金屬男孩頭像,穿著條平安結的掛墜。


    剛才的搏鬥間,孟負山本來藏在衣服裏的項鏈掉了出來。


    這是紀語親手做的。


    他一條,孟負山一條。


    可能是紀語對哥哥們的一些心意吧。


    他了解孟負山。


    因為紀語的死和自己翻臉的孟負山,多年來的執著就是紀語。


    他們並不是在一開始就翻臉的。


    當年事發之後,他被警局帶走調查,等到洗脫嫌疑,從警局裏出來,他和接到消息,風塵仆仆趕來的孟負山見麵。


    而後他們合作。


    他們有著共同的傷口,和共同的目的。那時候的他們都相信紀語的事情沒有那麽簡單,於是他們攜手調查,找到了……那個人,那個紀語大學時候交往的男朋友。


    分歧由此產生。


    對於法律不能審判者,紀詢放下刀,孟負山拿起刀。


    從此兩人分道揚鑣。


    “……差不多了。”微微的恍惚之後,紀詢說,“放棄吧。紀語死了三年了。錯的不是她。”他閉一閉眼,藏在心中的話,還粘著血淋淋的肉,被他撕下來,說出來,“不是她,是我,是我沒有照顧好我的親妹妹。我自詡能看破一切謎題,卻看不到紀語身上發生的,拙劣的罪惡。你還有什麽不滿,就來找我吧。不要再浪費時間,浪費生命,越走越遠了。”


    “紀詢,你都猜到這個程度了。”孟負山說,“就沒有什麽聯想嗎?”


    “什麽聯想?”


    “小語從小心髒就不是很好吧。”


    “……?”


    “哢”的一聲,塑料手銬被孟負山掙破了,紀詢被直接掀翻在地,孟負山幾步奔跑,就消失在墓園下綠化樹中。


    紀詢在原地冷靜了一會,他站起身,回頭看了一眼。


    妹妹的墓上的朱砂有一筆寫歪了,那歪出的一筆,像是一滴將落未落的淚,凝在她雪白的腮邊,遙遙望著他。


    紀詢艱難地轉開目光,揮去腦海中的暈眩,從墓園離去了。


    他再度翻出墓園的鐵欄杆——從昨天晚上到現在,他進出墓園四趟了,墓園大門就沒一次打開過。


    他腹誹了這麽一句,遙遙看見自己的車子,想拿車鑰匙解鎖,卻摸了個空,車鑰匙還插在鑰匙孔上,虧得時間還早,沒人經過,沒有把這輛車子給順手牽羊了。


    紀詢拉開車門,坐進駕駛座,正當將他摸上鑰匙的時候,一隻手自後邊摸上他的脖頸。


    後車廂有人。


    他從後視鏡向後望,但沒有望見人,隻望見橫在脖子上的手,一雙很漂亮的手。


    手指修長,骨節分明,肌理柔膩,就連修得短短的指甲殼,都帶有珍珠母貝似的迷人光澤。


    這人終於往前,朝他身上嗅了一下。


    對方湊得很近,紀詢覺得他不是在嗅自己身上的味道,是在嗅自己的脈搏,或者流淌在皮下的鮮血,是在透過皮膚,吞吃他整個人。


    他的寒毛應激般豎起來。


    “銀雙獅。”好幾秒的時間後,這人終於說,似乎在微笑,指腹輕輕摩挲著紀詢的脖頸,扼著他脖頸的這隻手,既危險,又曖昧,“你在小巷裏見到的人,和你妹妹有關係?”


    紀詢緊繃的心緩緩鬆懈,送到一半,一聲笑衝出他的胸膛:


    “霍染因,你真是——太刺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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