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裏雪白的燈光刺地人眼睛疼,綠衣服和白手套,84消毒液與來蘇水的氣味混雜著,一股難言的熏香縈繞在醫院裏,幹涸的血線從門口蔓延,卻不知在何處隱去,寂靜聲和嘈雜聲如此推推搡搡地並存,一雙雙黝黑、凍的曬得皸裂的手,抓著椅背,盯著鮮紅的“手術室”字樣。


    “持續硬膜外麻醉,推入乙醚。”


    “取平臥位,左側腰部墊高,消毒鋪巾!取左上腹直肌切口,長20cm……”


    “患者短時間內遭受輻射照射劑量過多,全身多處出血點!脾窩出現糜爛,準備全身換血!”


    主刀醫師切除了患者創口內外腐肉,開始進行傷口探查,果然,這麽一個接觸了大劑量輻射、吸進了生物毒氣的患者,髒器不單在衰竭而且出現了腐蝕潰爛的征兆。


    手術護士遞過組織鉗,調整無影燈高度,醫師撐開了大臂肌肉群要刮骨療毒,外科器械觸及骨骼的刹那,該有的堅硬摩擦沒有出現,而是徑直沒入。


    醫師登時一驚,好在他是軍醫,心理素質極強,手指極穩,他登時抽出手術刀,卻發現刀刃上沾著幾絲類似水銀的物質,他一眼就看出這絕不是骨骼積液!低頭再看,這種物質正在從骨骼破口處不斷溢出,又滲入了肌肉、血管、筋膜等等人體組織裏。


    醫師聽到了旁邊護士在倒吸冷氣,不過他執醫半生,給上千個受到過嚴重輻射汙染的軍人做過手術,但是在他見過的無數病例裏,卻從未見過這樣骨骼液化、滲出不明液體的例子。


    “輻射指數在降低!”護士驚訝道。


    確實!這個一直在散發強烈輻射的病患此時在緩緩降低輻射水平,在幾分鍾內,隨著水銀物質停止滲出,骨骼重新堅硬時,輻射值回到了人體正常。要知道,先前為了防止受到輻射傷害,整個手術團隊甚至是穿著氣密防化服在操作!


    “患者體征開始平穩,各項生命指數,都在回升!”


    醫師瞥了手術室門口一眼,他起先並不讚同收治這一批瀕死而又輻射值太高的病患,免得耽誤救治其他更有希望的傷兵,於是自作主張跳過。直到有兩個沒有任何軍種標識的軍官出示內衛部命令,強行把他從正在進行的一台手術中帶離,要求他盡一切可能救活這批傷兵。


    拋開了與手術無關的思緒,既然傷患身體條件在穩步恢複,就得以按部就班操作,經過了長達十二個小時的手術,醫師才終於疲憊道:“衝洗腹腔,穿孔引出,可以縫線了……”


    手術門推開,舉著吊瓶的護士,五六個人簇擁著的病床推車,光滑卻黯淡的瓷板磚“咕隆咕隆”地響動著,帶著注定要昏睡很長時間的傷患轉入重症監護病房。


    目送著病床消失在電梯裏,醫師才沉沉坐下,接過另一名沒有跟隨離去的內衛部軍官遞來的水,仰脖一飲而盡。


    走廊裏忽然隻剩下了兩個人,一個軍醫,一個軍官。兩人都保持著沉默,因為醫師很清楚,即便他貴為上校,在這個軍銜才是中尉的內衛部軍官麵前,也最好不要多嘴,尤其是在這樁他無法理解的手術任務仍未結束。


    軍官站在他麵前,有藍圍帶的大簷帽壓得極低,黑色皮大衣與黑色的武裝帶,若不是走廊燈光極亮以至於毫無陰影,否則這個軍官藏進陰影裏,便是融為一體。


    走廊傳來推車聲,在轉頭的刹那,醫師突然看清了黑色皮大衣上的一處標識,他認得構成標識的晦澀紋路。


    睚眥。


    龍生九子,克煞一切邪惡,所以,它是聯盟內衛部的徽章,而內衛部,也因此有一個叫人不寒而栗的綽號。


    睚眥。


    ……


    沈如鬆做了一個很長很長,又很狂亂的夢,破碎零散,毫無邏輯。但夢境也遵從某種規律,會引導著人,去試圖追尋夢境的意義。突然出現這裏,突然出現那兒,沒有鋪墊,看不清夢中人兒的臉龐,所有的一切,全部掩藏薄薄的迷霧裏。


    夢境的彼端,背著行軍包的沈如鬆,站在鐵路上,荒蕪原野中枯草覆雪,巍峨龍山依然籠罩著流動霧氣,雲卷雲舒。他回頭望見龍山天門中有一道恍如大河般寬廣的黑色洪流,他分不清那是煤炭,或是正在行軍的黑鬥篷士兵。


    下一秒,他站在了龍山之巔,周圍是戴著防毒麵具在執行采雪作業的工程兵,龐大的絞吸式采雪機在抽著灰白色的輻射雪,推進輸送帶,盡頭便是深淵巨口,傳送到龍山的核心,供給千萬人呼吸、飲水,生存。


    心悸,無比心悸,沈如鬆反應過來,這不是雪!是灰色霧氣!他剛要呼喊,然而霧氣凝成的雪忽然爆散,化作了濃鬱的霧,那些工程兵,一個個全都痛苦倒地,肚子高高鼓起,皮膚撐做透明,下邊滿是蠕動著有如自己生命意識的內髒。人們的頭部在扭曲,頭骨在成長變大,變得輪廓橢圓,雙手卻在肉眼可見地變窄小變幹癟,垂掛在胸前。


    鼓做小丘的肚腹在反複痙攣,一前一後地擠著,肚子裏的內髒被擠壓到變形移位,到最後竟是發黑發沉,而人們的兩條腿黏連到了一起,腳趾拉寬成了像青蛙一樣的蹼膜。


    無數個化成了魚首半人的工程兵開始互相廝殺,在它們發出的雷霆般“提卡,塔!的”叫聲裏,沈如鬆落荒而逃,他搶下了一具重型外骨骼,奪路向山下逃去。


    夢沒有規則,眼睜眼閉,沈如鬆便發覺他站在了一處樓頂,他看到了一盆君子蘭和用雨布捆紮好的涼棚架子,這正是他自己家的樓頂。


    妹妹就在旁邊,沈如鬆摟住在咯咯笑的妹妹,奇怪為什麽素來寡言的她,會如此高興,於是他回頭喊了聲“媽”。


    回頭的刹那,他望到在城區的中心,那個藍白色的紀念碑,轟的一下爆發出雪崩般的震撼光芒,低頻、超頻的巨大噪音呼嘯而來。


    潛意識在提醒沈如鬆這是個夢,他可以醒來,在他掙紮出夢境的前一刻,他耳邊,傳來一聲仿佛真實無比的低語。


    “提卡,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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