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屑如雪,灑落在沈如鬆手背上,他的臉龐浸沒在黑暗中,創傷處滲出的冰冷黑血一滴一滴濡濕了他的臉頰,他那蒼白略尖的臉龐在黑暗包圍中漸次喪失血色,而他的心跳,在衰弱。


    屍堆震動著,疊如小丘的屍骸震動著,起初短促如顰鼓,隨後愈發強烈,恍如鑼響槌擊,像起搏器一般刺激著他的心髒,一股電流穿過,他驟然睜開雙眼。


    推開壓在身軀上的屍骸碎塊,節肢、須發、髒器……防毒麵具裏,沉重急促的喘息回蕩在沈如鬆耳邊,他無暇回顧之前一場血戰廝殺,他本能拽到胸前槍帶,扶正了自己的步槍,接下來一次劇顫直接叫他滾落下去,摔倒在他壘起來的這座屍堆。


    肩頭舊傷仿佛有生命般躍動著,如潮的疼痛叫他腦海模糊,一萬隻鋼釘紮穿了太陽穴,沈如鬆一拳一拳砸著自己腦袋,想要驅逐掉那些幻影,蓋過那些疼痛,但下一次震動,又叫他跌倒。


    眼前浮現起飛蠅幻影,由遠及近的喊聲瞬間給他拉回到幾小時前。


    “右邊!右邊!”沈如鬆大叫著,工兵鏟砍進人狼腦殼,沈如鬆一腳踢翻這頭當先襲來的變異獸,繼而釘著鐵掌的軍靴踩下,踩折了骨頭,然後緊握鏟柄狠狠一翻,斜斜切開人狼小半個天靈蓋。


    但他們四個被重重包圍,戰鬥變成了一場角鬥,他們是四個囚徒,在巢穴裏任它者嬉笑圍觀,而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戰鬥至死。


    沈如鬆抓著頭發,他的鋼盔已在戰鬥中失去,又或者是當作武器砸爛了某個變異獸腦袋,他晃晃悠悠地站起,在屍堆旁,聽到遙遙傳來的呐喊和密集槍聲。


    他不確定這是幻覺還是真實。


    沈如鬆扶正了防毒麵具,一邊視窗破裂,強烈到快要令人致盲的輻射灼燒著他的左眼,他感到左眼灼燒般的疼痛,但這又能算什麽?


    格外能算什麽?!


    他顧不上戰友了,顧不上那三個並肩戰鬥至死的戰友,他們三個在沈如鬆倒下,掩蓋在屍體下,壓在屍堆最下方,他聽著上方傳來的聲音,每一個細胞都在賁張,呼喚著他去戰鬥,戰鬥至死。


    於是他開始攀登這座屍山,他緊緊盯著上方,他要爬到最高處,即便胼手胝足,那些回憶,突然江海一般壓迫而來,壓迫這個登山的年輕戰士。


    “啊如果我在,戰鬥中犧牲


    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沈如鬆驟然轉身,右臂抬起,一記手肘磕翻了一頭小油蛛,這些陰險的變異獸這時沒有噴吐出毒液,也許是它們在為下一次總攻儲備彈藥,但黏稠蛛網同樣限製了沈如鬆的行動,他被右臂完全被粘住了。


    即使如此,沈如鬆依然奮力轉身,用手機打退襲向楊天的人狼,這個總給沈如鬆找事的小刺頭被三頭人狼前後夾擊,人狼極富咬合力的狼頭撕咬著他的水冷護甲,楊天扭過身,一記膝撞,抱住狼首重創,一拳搗碎了下顎。


    沈如鬆掙脫不開左臂,而他持槍的左臂也同樣被咬住,人狼加速快奔,幾乎要倒折著將他五馬分屍,下一秒,又是一頭人狼當胸撞來,抱團如一個鉛球要砸凹他的胸骨。


    “噗嗤!”沈如鬆嗆出一口血,血霧噴在電焊盔麵甲上,他嘶喊著,即使此前業已戰鬥了數小時,但他還是從骨髓裏榨出力氣,硬生生掰彎過油蛛口器,他看了一眼這頭蜘蛛的頭顱,絨毛聳動著似乎要探觸空氣裏的異樣,吸附微小粒子好判斷下一個受害者,但這裏沒有受害者,隻有複興軍戰士。


    工兵鏟的刃與格呈九十度角,異常鋒銳,所以沈如鬆不怎麽像步兵那樣攜帶一支軍刺。普普通通的鏟子卡格拉直,刃格砸入蜘蛛頭顱,飆出冷血,在蜘蛛尖細鳴叫和深入鬆悶在頭盔裏的咆哮裏,他活活剜下了一大塊肉。


    隻是這點時間裏,剛才差點撞凹了沈如鬆胸骨的人狼以物理學不可理解的角度轉過來,異常敏捷地彈起,抱住了沈如鬆的電焊盔,像猴子要砸開椰子般掄著石塊砸著麵甲。


    沈如鬆騰出了左手,他感覺不到疼痛了,隻有麻木,他甚至愈發亢奮,提到工兵鏟刃格,鏟沙子樣剃去了頭上的那頭人狼脊背骨刺,這可是上好的皮毛!知道複興軍的毯子一半來源於哪兒嗎!扒了人狼的皮蓋在身上!非品相好的狼不用!


    血如泉湧,沈如鬆扔開幾頭垂死的變異獸,提步間腳踝被攥住,他反手砍下一條臂膀,森森然驚地變異獸遲滯幾步。


    他是披甲武士,刀槍不入,任那些布衣叛軍劈砍而無動於衷,但他不是天海皇帝的禦林軍,人力當有時。


    沈如鬆正要向前,黑紅影子裏,一聲“班長”叫他瞬間回頭,然後就是無數人狼再度湧來。


    “啊如果我在,戰鬥中犧牲


    請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崗


    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崗上!”


    心跳,洶湧!


    沈如鬆手足並用地在屍堆上攀登,凝固的血液像另一層皮膚粘附在他破爛不堪的護甲上,一頭又一頭的變異獸在他身下奔過,卻無一個注意住,因為他不知在異獸之血裏浸染多久,以至於他人類的氣味不斷消逝,是的,他在變異獸嗅覺裏,更是一個同類。


    他的眼睛執著向前,向上,他摸到天花板頂端,然後爬出,搖搖晃晃站起,他呼吸著從破碎視窗裏透進來的腥臭有毒空氣,一邊是不堪重負的濾毒罐淨化來的沉悶空氣,一邊是毫無阻礙的自然氣息,他竟然開始習慣了這種味道。


    爬出孵化場,沈如鬆身邊奔過一個個複興軍戰士,沒有人在意到這站立了一個渾身浴血的戰鬥工兵,因為他們同樣如此,從夜到晝的戰鬥裏,仍堅持站立的士兵們,純是意誌支撐,他們的眼裏不再有其他,隻有前方和敵人。


    沈如鬆忽然眼前恍惚,他想到了父親,犧牲在抗擊獸潮的複興軍中校,那個不苟言笑,在臨行前壓著帽簷回頭望來的父親。在他犧牲的消息傳來時,一個同樣軍裝的校官找到了他,撫過他的頭頂,然後蹲下來看著即將踏入少年的深入鬆,說道:


    “你的父親,是一位英雄。”


    沈如鬆攥著工兵鏟的手掌輕了一絲,他驟然扭轉過頭,看著士兵們奔向的方向,他的心跳越來越強,他的眼前越來越清晰,目光如電,第一抹透過霧霾的陽光刺入巢穴,平行著他的目光。


    “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崗,


    再插上一朵美麗的花!”


    晨間的霧霾裏,一個個激戰良久而衣衫破爛、裝具損壞的複興軍戰士從沈如鬆身後跑過,奔向濃重如煙的黑暗裏,沈如鬆的心髒激烈跳動到自己能聽到聲音,他倒提著槍,一步踏出,繼續踏出,然後奔跑。


    他撿起子彈,一發發填進步槍裏,他不再感到疲勞,疲憊變成了燃料,被子彈槍火燒灼幹淨,子彈驅逐開變異獸,他投擲出長柄手榴彈,迫近到最終的巢穴孵化場,看到一個個戰友倒在畸形種麵前、腳下。


    沈如鬆沒有思考為什麽獵兵沒有驅逐出這頭變異獸,讓炮兵點對點用特型信息素彈削弱,然後再亂劍分屍、火化焚燒。在哨聲和一聲勝過一聲的“複興”呐喊裏,他與其他人一起,上百人一起對畸形種發起衝鋒,以血肉之軀,奪取最後的勝利!無論代價是什麽!


    集群衝鋒、三三衝鋒,即便是在此刻,士兵們仍在保持著某種秩序,戰場無形的手令一部分士兵堵住了變異獸的增援通道,沒有軍官格外下令,在基層士官、一個個像沈如鬆這樣的班長臨陣率領下,少部分士兵死死堵住了最後的壯年人皮狼,將反突擊中的畸形種人狼隔離在外,始終保持著以多打少。


    槍榴彈在畸形種身軀上爆開,人狼雖然不以防禦見長,但它移動速度快的驚人,八隻蹄足同時合攏便能以角質層抵禦輕型榴彈,反踏下去卻能叫人筋斷骨折。


    僅存的四名獵兵不約而同開啟了外骨骼過載,卷刃的合金刀劍縱然能對畸形種的皮甲構成傷害,但無法深入到破開變異獸特有的網狀淋巴結。一輪105榴彈炮齊射是能擊斃任何畸形種,但這些狡猾的生物向來藏在巢穴裏保護孵化場,在錯綜複雜的巷戰裏,就算真有肩扛105毫米無後坐力炮的外骨骼進入,其機動性也無法追趕上快速移動的畸形種。


    那就,隻有拿命去填。


    卷刃鉤住了淋巴結,一名獵兵抽劍不及,被畸形種異首狼臉啃下持劍手臂,繼而被蹄足一下蹬飛。剩下的三名獵兵抓住機會,以同伴赴死為代價,砍下這條蹄足,然而下一秒,十數頭越過封鎖線的人狼纏住了獵兵,它們也在赴死,隻求畸形種狼王殺死更多的入侵者。


    沈如鬆拿起三顆長柄手榴彈,拔掉其中兩顆木柄,做成一枚集束手榴彈。但在他衝鋒前,一個纖細身影卻率先越過了他,擲出的那枚手榴彈恍如一朵花瓣,飄然落在遠方。


    愣神的刹那,步兵們再也堵不住缺口,更多的人狼湧出,沈如鬆隻能扔開這枚準備給畸形種的手榴彈,與人狼混戰在一起。


    刀光飛閃,隆隆震動,沈如鬆回頭間,看到那個纖細身影,義無反顧地獨自踏上血路,她的鬢發在咆哮聲中向後掠去,爆炸熱風同時掀起了沈如鬆頭盔下野草般的胡須。


    他看著那枚花瓣,悄悄落在血潭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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