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之後,便是豪雨。


    滂沱雨幕遮去了星子彎月,閃電遊龍般舞動,驚雷忽然照亮夜空,白光飛溢,將穹頂之下渲地白茫茫一片,那彎弧一樣的光屑,就像淚珠,嵌在人們的眼瞼下,又倏忽被衝刷不見。


    冰冷雨滴敲打著沈如鬆的頭盔,他咆哮著,揚著手臂,呼喚著戰友繼續前進,握住長柄手榴彈,投出。端著霰彈槍的突擊手仍在射擊,大團大團槍火蓋去了他們臉龐。並不是所有人都意識到戰鬥已然終止。


    暗鬼漆黑的甲胄反彈著子彈,在雨幕中火星飛濺。沈如鬆擰開手榴彈下蓋子,揪出瓷珠係著的發火繩,奮力一投,手榴彈旋轉著,撞到圍牆又掉入暗鬼蜷縮起來的身下。


    爆炸餘波吹動著頭盔麵甲,沈如鬆伸手再摸,他插滿武裝帶的手榴彈已然不剩一個,他猛地回頭去看,叫道:“雷!再給兩顆雷!”


    這次,沒有人塞給他了。


    “班長!班長!”


    楊旗惶急道,撲過去抱住了紅了眼睛的沈如鬆,緊緊箍住,叫道:“班長!它死了了!它死了!”


    “誰死了!”沈如鬆喊道,抬手就往楊旗臉上抽去。


    “補個人來!繞下去!安炸藥包!!!”


    “人!”


    “來個人!”


    槍聲停止,隻有沈如鬆憤怒且焦躁的喊聲,他原地打著轉,耳朵裏還是轟鳴聲,是的,幾十枚手榴彈、炸藥包的連續爆炸聲幾乎奪去了他的聽力,除了自己的心跳,沈如鬆又能聽清楚什麽?


    冰涼的雨砸過他的天靈蓋,看到戰友們默默收起槍,沈如鬆的血跟著平緩,他漸漸冷靜下來,瞪眼看著歪斜過身軀、露出大半褐黑色蟲肉的暗鬼屍體。


    這頭蟲豸畸形種引以為豪的背甲蛛網般裂開,黑血四溢,六對節肢折斷大半,糜爛潰敗,而長有尖角的頭顱隻剩下嶙峋扭曲的窟窿。但在暗鬼屍骸不遠處,是三個躺住不動的戰鬥工兵。


    雷霆劈過,水流漫過沈如鬆的長靴,黑色的水冷護甲不時泛起亮光,他茫然地看著人們抬起那三個工兵,鮮血不絕如縷地自護甲接縫處滴淌而下。


    慟哭聲取代了槍響,不知是誰背對著沈如鬆,他揭開麵甲,沉重的電焊盔砰然落地,這人跪在兄長的遺體前,伏地哀哭,雨聲、哭聲、腳步聲、槍械撞擊聲混雜一起,令人一時恍惚。


    沈如鬆甩開拉住他的楊旗,步履僵硬地走到慟哭者的身旁,看著那具腰身分離、淒慘不堪的遺體,他蹲下去,劇烈的心悸感差點擊倒了他,沈如鬆手臂撐住泥地,才不至於摔倒。


    透過翻開的頭盔麵甲,是一張猶然紅潤的麵孔,有點塌的鼻梁上是一對瞳孔渙散的普通圓眼睛,再平常不過的臉。


    可沈如鬆認得,這是他班裏,義務兵劉有德的臉,一個不愛說話又個子不高的十七歲青年。沈如鬆並不怎麽了解他,隻注意到他經常把碗裏的菜葉撥給弟弟吃,自己默默去吃菜梗和油膩肥肉。


    但這是沈如鬆帶的兵,本該共同生活、訓練、戰鬥五年乃至十年的兄弟,為什麽?一個活生生的人,為什麽就變成了這副樣子?一截兩半?


    沈如鬆惘然地看著弟弟劉有成晃著哥哥的手臂。他腦海裏一片空白,疲憊填補了消褪的腎上腺素留下的空白,潛意識裏,沈如鬆明白這時該起身,拉起劉有成,去保護危機重重的營地,黑潮沒有退去,他手底裏還有十幾個人要聽他的命令,他不能就這麽坐在這裏。


    但沈如鬆怎麽也動彈不了,他索性就這麽半坐半蹲著,盯著劉有德的遺體看,或許?有那麽一線希望,他可以搶救過來?


    天空中雷霆狂閃,沈如鬆驀然站起,高喊著醫護兵,想那個天殺的不知道跑何處的去的徐勝男拉過來急救。


    “來人!”


    “來……”


    下一聲噎在了喉嚨裏,沈如鬆終於意識到,他做著何等樣的荒唐舉措,他怎麽可以被悲痛壓倒!怎麽可以!


    狂躁情緒升起又散去,沈如鬆摘下頭盔,狠狠地插到腰間,指著在收拾戰場的幾人道:“你,還有你!去把劉有成拉走!”


    “告訴其他人!繼續偽裝!”


    沈如鬆掰過劉有成肩頭,厲聲道:“去藏好!你哥我來帶走!”


    用了兩個壯漢外加一個醫護兵,才拖走了踢踏哭喊的劉有成。沈如鬆咬住唇,把手探到劉有德的胸甲裏,拽出了兵籍牌,一片扭下,放進自己懷裏,另一片塞進了死者嘴中。


    沒有白布,隻有雨披,士兵們隻得匆匆將身上雨披解下,蓋在死者身上,拖回地庫。再重新塗上偽裝油脂,趴在激戰過後、狼藉不堪的泥地上,承受著豪雨澆淋,默默看著水流中的血色變得越來越淡。


    步槍收在肋間,沈如鬆單臂壓在身前,以一樣的姿勢望著圍牆,閃電白光一次次掠過,好像是要把夜空劈開,墨色黑色凝鑄在牆垛中。他等待著,默數著還剩下多少人,剩了多少軍備,下一次是戰鬥還是掩蔽。


    沈如鬆無從得知,他迫切地想找個人獲取答案,於是他扭頭問道:“排長呢?”


    “排長呢?”


    一連問過好幾個人,皆是搖頭,沈如鬆骨子裏升起比見到黑潮更強的恐懼?排長呢?他不會犧牲了吧?


    沈如鬆不顧一切地爬起來,確認過五名犧牲者裏,沒有一個是排長王貴水。


    沈如鬆在營地裏像瘋了一樣找著他的指揮官,工兵們跟著慌了,一個個爬起來去找忽然失蹤了的排長,很快,有人在地庫角落旁找到了昏過去的排長。


    王貴水醒過來,看清楚來人是重裝工兵,他立刻叫道:“陳瀟湘!”


    “陳班長還活著!”沈如鬆應道。


    “這個賤人在哪裏!”王貴水咬牙切齒道。


    “在外麵。”沈如鬆哪裏知道他們倆個之間發生來的事?


    王貴水衝出去,入目便是暗鬼龐大屍體,他沒使用防毒麵具芳香劑,臭味熏得他幹嘔起來,半晌才緩過勁,扶腰間,看到了一旁擺著的五具遺體。


    王貴水顫抖著手,檢查過五具屍體,這都是他麾下的好男兒!擊退了獸潮,也能擊退黑潮!五個人才換了一個畸形種?哪怕是在最血腥殘酷的鳳林,也是一比一去換!況且,他們根本不必死的!


    撐過一會兒,就有陸航了!就有援兵了!


    就算死,也應該站著壯烈犧牲,而不是躺著死!


    騎兵與工兵涇渭分明,前者隻有一層雨披包裹,王貴水卻沒有立刻找到人,他喊著陳瀟湘的名字,一邊怒罵著,他舉槍打了兩梭子,直到被人攔下。


    趙海強與沈如鬆共同攔住了排長,他們花了會兒時間才理解到排長要求堅守,擊退黑潮,而非偽裝待命,坐以待斃!


    “我們沒有重武器,守得住嗎?”有人心裏打鼓道。


    這小聲嘀咕被沈如鬆聽到,他當即厲聲喝到:“守得住!為祖國戰死!無上崇高!”


    “唯有戰鬥!方才光榮!方可複興!”


    嗬斥疑惑者的不單是班長,老兵們同樣罵著動搖了意誌的家夥,他們手裏有槍,就沒有打不贏的戰鬥!在祖國的土地上,打擊獸潮!打擊黑潮!直麵強敵,殺敵千百!無論是偽裝還是堅守,他們的犧牲都無比偉大!犧牲了,名字就鐫刻在龍山天門前,供後代永世銘記!從沒有害怕戰鬥的複興軍!


    這裏是他們的土地!


    暴雨吹打得營地燈火飄忽搖移,命令被違抗,王貴水瘋狂尋找著那個女騎兵,他抬起頭,閃電劈下,雨點濺得他的眼睛生疼,在圍牆哨塔上,一道身影驟然露出。


    黑潮的奔騰聲遠去,或是壓在了雨幕裏,王貴水揪住了陳瀟湘胳膊,在他咆哮出聲前,雨中的火焰先照進了他的眼睛!


    遊龍般的雷霆將黑夜點亮,但地平線外升起的火光,耀閃著大半天穹,在這午夜暴雨之刻,仿佛有一輪金日要從南方躍出。在金火光影交疊之間,無數道煙跡拉起,在盡頭,金橘色的光暈與銀灰色的圓環糾纏著,鼓蕩出颶風,撕開密匝烏雲,然後,風向逆流!


    南風!南風!


    所有人都忘記了登上圍牆是為了何事,就連圍牆外的無數頭暗鬼,都在扭頭望著遠方那異常瑰麗的景象,黑暗的夜空之下,是赤紅火潮,而夜幕,被變換的金橘光暈與銀灰圓環奪走,化為兩半,碰撞!暴風!


    “啊……”沈如鬆長出一口氣,這隻是他不自覺的反應,他的眼瞳裏反射著絢爛光輝,而他自己眼裏的神光,被蓋住,無影無蹤,在暴風吹走雨珠的刹那,他窺見了這副景象後的一絲蹤影,沈如鬆旋即失聲驚呼道:


    “龍!”


    “龍!!!”


    沒有人叱罵他怪力亂神,因為這個時代,畸變了無數物種,冠以“龍”之名的異獸不勝枚舉,他們塗抹蜥龍的血液,抗擊著龍的獵物,而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祖國的圖騰,就是神聖的白龍。


    尖嘯聲傳過頭頂,雨水流過士兵們紫色的徽章,他們仰頭望去,殲擊機白藍色的尾焰灼燒過黑夜,哪怕是雷霆烏雲,也阻攔不住!


    超音速音爆聲轟鳴而來,飛行中隊穿過烈光,戰機本該翱翔於碧藍晴空中,但此刻,它們破風淋雨而來,逆著南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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