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申時,秦燕又來了。


    事情還是之前的事情,他要請徐誌穹去神君大殿。


    這次不是他一個人來的,身邊還跟著束王洪振基。


    洪振基當前的處境十分危險,做為親宣派,宣國出使這件事,是他一手促成的,而今徐誌穹殺了圖奴使臣,洪振基自然脫不開幹係。


    前院偏廳裏,洪振基見左右沒有旁人,在徐誌穹麵前流下了眼淚:“運侯,今日你若不去神君大殿,日後怕是再也見不到寡人。”


    徐誌穹愕然道:“見不到又如何?我還想你是怎地?”


    洪振基哭道:“運侯縱然不顧及與寡人的情誼,卻不能不顧及兩國之間的情誼,運侯若是不去,芥蒂無法消除,兩國結盟之事,就此化為泡影!”


    徐誌穹看著洪振基哭了許久,且緩緩點頭,答應了下來。


    他並不是可憐洪振基,而是這件事昨晚就和梁玉瑤商議好了。


    梁玉瑤既是決意不走,麵見洪俊誠,就是遲早的事情。


    但梁玉瑤現在還不能去神君大殿,一旦洪俊誠翻臉,梁玉瑤沒有脫身的能力,而且徐誌穹也懷疑洪俊誠對她用了一些特殊技法。


    梁玉瑤修為突然升高,這讓徐誌穹很是擔憂,今後要盡量避免她和洪俊誠單獨會麵。


    徐誌穹準備先去試探一下洪俊誠的態度。


    可關鍵是,徐誌穹有脫身的把握麽?


    能否脫身,取決於一件物品,神機羅網。


    神機羅網是專門克製判官的機關,在神機羅網的控製下,判官的傳送之術會失效。


    如果洪俊誠不用神機羅網,徐誌穹有十足的把握能夠脫身。


    但如果洪俊誠用了神機羅網,徐誌穹脫身的幾率不足三成。


    徐誌穹自然不能寄希望於洪俊誠的仁慈,危難關頭,在神君大殿裏能指望的,隻有宦官。


    秦燕神色平靜如水。


    他不知道神君是否會動用神機羅網,但他知道破壞神機羅網的方法。


    常德才告誡過秦燕,她的主子若是還在,千乘的道門就在,主子若是沒了,道門也沒了。


    如果不想苟活一世,秦燕必須放手一搏。


    徐誌穹跟著洪振基和秦燕去了神君大殿。


    洪振基沒有在恩威正殿接見徐誌穹,而是讓人直接把徐誌穹帶進了禦書閣。


    兩下見麵,徐誌穹施禮,洪俊誠置座,兩人麵對麵坐了許久,都不開口說話。


    站在一旁的洪振基,汗水流個不停,幾次想要開口,話到嘴邊,卻始終沒敢說出來,這樣的氣氛對他來說,實在太過煎熬。


    徐誌穹倒不覺得尷尬,他甚至覺得這氛圍很好。


    他一直盯著洪俊誠,仔細觀察著他體貌上的每一處細節。


    將來如果想用星宿廊追溯和洪俊誠相關的事情,記住他的身體細節,對徐誌穹而言非常重要。


    洪振基汗越出越多,有不少汗珠滴在了地上。


    洪俊誠終於開口了:“振基,是不是覺得朕這書閣有些悶熱?”


    洪振基連連搖頭道:“應是臣弟衣衫穿的厚重了些。”


    “既是覺得熱,且找個地方納涼,秦燕,帶束王去集英殿納涼,另外取些冰來,給束王消暑。”


    秦燕答應一聲,正要帶束王出門,又聽洪俊誠吩咐道:“你且在集英殿侍奉束王,吩咐其餘內侍,沒我吩咐,不得進入禦書閣。”


    秦燕麵無表情,一顆心瞬間懸到喉嚨。


    集英殿離禦書閣隔了三重大殿,徐誌穹如果在這裏遇到危險,秦燕根本顧及不上。


    可他還能怎麽做?且找個理由讓自己留下?


    隻要他敢開口,洪俊誠就有可能立刻要了他的命。


    無奈之下,秦燕帶著洪振基離開了禦書閣,走到院子當中,卻見兩名內侍正在灑掃。


    秦燕心下稍安,李全根的人還在。


    放手一搏的人,不止他一個。


    ……


    禦書閣裏隻剩下徐誌穹和洪俊誠。


    洪俊誠神色陰沉道:“朕曾提醒過玉瑤公主,圖努使者將至,你等盡量待在府邸,不要出門,運侯為何不聽朕的勸告,私自離開神臨城?”


    徐誌穹詫道:“徐某奉玉瑤公主之命,前往潢縣打探圖奴使者動向,怎說我私自出城?”


    洪俊誠沉下臉道:“你等為何要打探圖努使者動向?”


    徐誌穹更覺的詫異:“圖奴與我大宣本是仇敵,其率眾而來,我等豈能不做防備?”


    “若隻為打探,為何又動起刀兵?”


    徐誌穹歎道:“徐某當真不想和圖奴動刀,奈何圖奴首領柯德訓,要取百姓首級,為波捏來祭奠,


    徐某當時身在百姓當中,不慎受了殃及,被圖奴砸傷了左腳,出於自保,自然要帶部下反抗。”


    “你一句反抗,五十多人,竟無一人生還。”


    徐誌穹頗顯無奈:“我部下幾人,也隻想給圖奴個教訓,誰知他們卻不禁打,三拳兩腳,卻死個幹幹淨淨。”


    洪俊誠的目光越發銳利:“朕有心與宣國結盟,你可知此舉讓朕有多為難?”


    徐誌穹更加費解了:“圖奴與我大宣水火不容,若是讓圖奴進了神臨城,神君夾在其中,豈不是更加為難?而今圖奴死在了徐某手上,倒給神君分憂了。”


    洪俊誠審視著徐誌穹,適才那番話,似乎將他激怒了。


    激怒他倒也無妨,徐誌穹就是來試探他的。


    可既是動怒,為什麽不見絲毫威壓?


    洪俊誠不是蒼龍霸道修者麽?至少該釋放些霸氣出來。


    寂然半響,洪俊誠突然露出一絲笑容:“你這番話,倒是說在了緊要處,朕正不知該如何處置圖奴使者,沒想到是你替朕當了一回惡人。”


    徐誌穹一怔,洪俊誠真有這樣的想法?


    我替他當了一回惡人?難道他真想除掉圖奴使者?


    就算真有這樣的想法,以他的身份,也不該說的如此直白。


    洪俊誠長歎一聲道:“千乘幅員遼闊,地大物博,百姓勤勉節儉,本應豐衣足食,家國富庶,


    可惜北境有圖奴這等惡鄰,千乘連年受其盤剝,國之所入,十之八九被其掠走,以至朝廷捉襟見肘,百姓食不果腹。”


    說到此處,洪俊誠沉默了許久:“在你眼中,朕是個昏君,或許比你宣國醜王還要昏庸,你以為朕坐視百姓之苦,卻又無動於衷,朕實則心如刀絞,試問誰人能知?”


    徐誌穹一語不發,神情和洪俊誠同樣凝重。


    洪俊誠往茶爐裏加了些木炭:“朕並非懦弱,千乘國中有兵八十餘萬,繼位之初,朕也曾想痛擊圖奴,為千乘爭一個國泰民安,


    可真當與圖奴交戰,朕方知其中艱難,千乘積弱日久,軍士毫無戰力,十萬大軍難抵八千圖奴,這戰事聽起來荒唐,卻是朕親身經曆,


    今日你也見到了,朕派神正營前往玉瑤宮,隻是為做些聲勢,給圖奴一個交代,


    不想你宣國將士驍勇,當真與神正營廝殺起來,神正營為遵從朕的命令,不敢輕易出手,卻遭你等百十餘人痛擊,成了笑柄,這份苦衷,你知曉麽?”


    “神君苦心,徐某委實不知。”徐誌穹嘴角上翹,露出一絲感激的笑容。


    真心感激麽?


    神君故意做戲給圖奴看,還讓神正營不得輕易出手,難道不該感激麽?


    扯他娘閑淡!


    說什麽為百姓痛如刀絞,說什麽在圖奴麵前做些聲勢,這些鬼話,徐誌穹一句都不信。


    如果今天不是餘杉打的狠,如果今天讓神正營闖進了玉瑤宮,局麵卻另當別論了。


    徐誌穹打過仗,他知道神正營沒有留手,這場仗打的如此不堪,完全是因為神正營戰力不濟。


    洪俊誠扯這些鬼話做什麽?


    徐誌穹且靜靜聽著。


    洪俊誠道:“千乘若想擺脫圖奴之苦,必須有強援相助,朕誠心與宣國結盟,卻不知宣國有幾分誠意?”


    徐誌穹道:“宣國誠意滿滿。”


    洪俊誠歎道:“若是一句誠意滿滿,便來換來兩國盟好,朕何須憂慮至此,


    宣國和千乘隔著一重大海,圖奴出兵之時,試問宣國如何出手相援?”


    徐誌穹道:“宣國出手,未必是在千乘,千乘有難,宣國當即出兵攻打圖奴,圖奴悚懼,勢必退卻,千乘之危可解。”


    洪俊誠點點頭:“朕想的也是這般道理,倘若圖奴與宣國交戰,我千乘也當出兵北境,策應之下,圖奴再不敢有非分之舉。”


    徐誌穹點點頭,很完美的遠交近攻策略。


    但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洪俊誠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徐誌穹不相信他真心想與宣國結盟,他這一連串的詭異舉動,讓徐誌穹完全判斷不出他的真實意圖。


    茶爐上,壺中之水沸滾。


    洪俊誠拿起茶磨,研磨了一塊茶餅,給徐誌穹沏了杯茶。


    徐誌穹接過茶杯,做出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這可怎麽受得起。”


    洪俊誠笑道:“這杯茶,便是朕的一片誠意,千乘與大宣,國力相差甚遠,倘若大宣真願與我千乘結盟,朕願向大宣長樂帝稱臣,願與運侯平起平坐。”


    徐誌穹眼角抽動,醞釀出些淚水,聲音顫抖道:“神君,折煞徐某。”


    洪俊誠舉杯道:“運侯,請。”


    這老東西會不會在茶裏下毒?


    若是用這手段,未免太低級了。


    徐誌穹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沁人心脾的芳香,卻在唇腮之間回蕩。


    這茶怎麽這麽香?


    茶湯之中,有股氣機在遊蕩。


    除了氣機,好像還有別的東西。


    徐誌穹立刻製造懸囊,把嘴裏的茶湯包裹起來。


    一盞茶喝幹,洪俊誠又給徐誌穹添了一盞。


    遞來茶盞之時,徐誌穹隱約聽到了叩擊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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