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福縣知縣陳恩澤,在縣衙大堂,請九品錦繡筆吏鄭德良吃了頓飯。


    鄭德良為製服惡民受了傷,知縣大人理應給予犒賞。


    但陳知縣是個清貧的人,就賞了一頓飯,而且這頓飯也寡澹了些。


    一盤豆腐,一盤山菜,一盤醬菜,一塊醃魚。


    這塊魚,是這桌上唯一的葷腥,還不是整魚,是一塊掌心大小的魚肉。


    陳知縣不舍得吃,把魚肉夾進了鄭德良的碗裏:“年輕人,多吃,吃飽了,好好為朝廷效力,為神君盡忠。”


    這就是仕途前輩的風範,五句不離朝廷,三句不離神君。


    鄭德良吃了一口魚肉,眼淚下來了。


    陳知縣詫道:“德良,你怎麽哭了?”


    鄭德良擦擦眼淚道:“大人嘴裏省下的,卻還給了卑職。”


    陳知縣搖頭笑道:“我這把年紀,多吃一口,少吃一頓,又能如何?神君之宏圖偉業,還得靠你們年輕人,快些吃吧!”


    鄭德良小口小口吃著魚肉,眼淚不停的往下掉。


    這眼淚,一半逢場作戲,一半真心實意。


    逢場作戲好說,鄭德良演戲的功力不差。


    但真心實意就來的辛苦了。


    這魚是真心難吃,每咽下一口,鄭德良都擔心自己嘔出來。


    不能嘔,堅決不能嘔。


    陳知縣一生節儉,這要是把他的魚給嘔出來了,自己這仕途就算完了。


    感激涕零吃了一頓飯,鄭德良離開了縣衙。


    陳知縣回到後院,脫下打滿補丁的官袍,躺在了硬板床上,床上的被褥有些糟朽,陳知縣毫不在意,鋪蓋在身上,沉沉睡去了。


    一覺睡到戌時,陳知縣被凍醒了,想是早春濕寒,且把被子蓋嚴實了一些。


    又睡了片刻,屋子裏卻變得更冷,蓋被子也無濟於事,陳知縣喊了一聲:“胡生,給我添些炭火!”


    胡生是陳知縣的仆人,眾所周知,陳知縣是個清貧的人,為官三十載,身邊隻有這麽一個老仆。


    這老仆就在陳知縣隔壁,平時招呼一聲就來,今晚許是睡得太沉了,喊了半響,不見動靜。


    陳知縣高喊一聲道:“胡生,你聾了怎地?給我添些炭火!”


    屋外還是沒動靜。


    陳知縣凍得直打顫,忍無可忍之下,微微睜眼,卻覺狀況不對。


    本該一片漆黑的屋子裏,有一層澹藍色的光暈。


    光暈不知從何而來,影綽綽,霧茫茫,麵前能看見屋子裏大小陳設的輪廓。


    陳知縣出了一身冷汗,睡意全無。


    他本想下床,剛把腳伸出來,又縮回了被褥。


    “胡生!胡生!”陳知縣呼喚了好幾句,他感覺自己的聲音幹澀又單薄,根本傳不出這個屋子。


    往地上看,霧氣貼地遊蕩,看不見鞋。


    往頭上看,霧氣四下彌散,看不見屋頂。


    再往門邊看看。


    門邊,門邊……門邊站著一個人。


    陳知縣一哆嗦,往床裏一縮,下頜顫抖,說不出話來。


    那人身穿白衫,頭戴白帽,手執哭喪棒,身體完全沒有起伏,一路飄蕩過來,站在了床邊。


    陳知縣拚上全身膽量,喊一聲道:“你是何人?”


    白衣人麵無表情道:“還用問麽?”


    “你來作甚?”


    “時辰到了!”


    時辰到了?


    四個字,字字砸在了心尖上!


    陳知縣是讀過書的,雖然千乘國不信神鬼之說,尤其是做官的,將其統統稱之為邪說。


    但嘴上不信和心裏不信是兩回事,千乘國的民俗和宣國幾乎一樣,神話傳說幾乎一樣,就連一些奇聞怪談都基本一樣。


    他知道這是白無常來了。


    陳知縣掛著兩行淚珠,喃喃自語道:“不能,不能,我還差四個月不到五十六,怎麽時辰就到了……”


    白衣人漠然道:“時辰沒到,我也不會來。”


    陳知縣抬起頭道:“我是朝廷命官,我是神君仆從,本縣不信怪力亂神,自然百無禁忌!”


    白無常依舊漠然:“你信不信,與我無幹,趕緊上路就是。”


    “你要帶本縣去哪?”陳恩澤大喝一聲道,“你來錯地方了,千乘的官員,有神君護體,隻要對神君忠誠,就無懼於鬼神”


    他拿出了知縣的威嚴,把三句不離神君,變成句句不離神君,想嚇退白無常。


    白衣人似乎失去了耐心:“是你自己動身,還是等著我去鎖你?”


    陳知縣蜷縮著身子,聲音不小,但語調有些顫抖:“你,你當真是白無常麽?”


    白衣人舉起哭喪棒道:“這一棒,能打掉你一半魂靈,你想試試麽?”


    陳知縣連連搖頭道:“本縣不試,本縣信得過你,本縣隻想跟你商量一件事,能不能寬限本縣些時日?”


    白衣人皺眉道:“這是什麽話?閻王叫你三更死,誰能留你到五更!”


    陳知縣道:“本縣為官正直,鄉民有口皆碑,就衝這份功績,也該寬限我些時日!”


    白衣人道:“正不正直,你心裏沒數麽?”


    陳知縣又道:“本縣為官清廉,朝堂上下皆有名聲,就衝這樣的人品,也該寬限我些時日。”


    白衣人道:“清不清廉,你心裏沒數麽?”


    陳知縣指著身上的衣裳和床上的被褥:“我這衣服,打了多少補丁,都不舍得壞,我這被子,爛了多少層,這多年都一直蓋著!”


    “這是演戲的行頭,你心裏沒數麽?”


    陳知縣越說越怕,看來這白無常對他知根知底,撒謊也沒用的。


    情急之下,他說了一句實話,這句實話,讓他在官場之上縱橫三十載,未曾失手。


    “我有錢!”陳知縣神情非常堅定。


    白衣人輕蔑一笑:“有錢沒錢,你心裏沒……那什麽,你心裏肯定是有數的!”


    事情有緩和,陳知縣心下稍安。


    不管他是不是白無常,這終究是個強人,先把他穩住再說!


    陳知縣連忙抱拳道:“白魂使,我給錢,我給三千兩,換一年陽壽。”


    白衣人一撇嘴道:“三千兩少了!”


    “五千兩!”


    白衣人一咂嘴唇:“你這人不爽利!”


    “那就爽利些,一萬兩!魂使以為如何?”


    白衣人點點頭道:“這還像些樣子!”


    “既是說定,咱們現在就去拿銀子!”


    “銀子不在縣衙麽?”


    “魂使說笑了,老夫一生清廉,銀子怎會放在縣衙。”


    陳知縣前頭領路,白衣人緊隨其後。


    他現在還覺得這白無常未必是真的。


    他以為離開這屋子,就能甩開白無常。


    他甚至幻想著讓守門的衙役直接製服白無常。


    可等他走到縣衙門口的一刻,這些念頭都打消了。


    原本在縣衙門口值哨的衙役都不見了。


    走在大街上,兩邊的房子影影綽綽,地上的霧氣層層疊疊。


    這好像不是他熟悉的百福縣。


    這好像就不是他熟悉的陽世間!


    “白魂使,咱們還是在陽世吧?”


    “多耽擱一會,恐怕就不在了。”


    “我是真給銀子的,你說話可得作數!”


    “話說多了,我還真有可能反悔!”


    陳知縣不敢多說,一路低頭往前走。


    白衣人問了一句:“你要去的地方,離這多遠?”


    陳知縣道:“若是有車馬,一天倒也夠了。”


    “你怎不早說!”白衣人責備一句,隨即從背囊裏拿出了一匹馬。


    那馬看著一人多高,在白衣人手上卻十分輕盈,舉起放下,落在地上,沒出半點動靜。


    陳知縣盯著那馬看了片刻,臉色瞬間暗澹下來。


    “這,這,這是紙做的……”


    白衣人跨上紙馬道:“走,咱們趕路!”


    陳知縣不想上馬,見白衣人舉起了哭喪棒,卻也沒敢抵抗,等上了紙馬,不到半個時辰,兩人走了六十多裏,到了縣城外一座村子。


    下了馬,陳知縣來到一座宅院門前,宅院不小,前後三座院子,但甚是破敗,尋常人路過,甚至懷疑這院子荒廢了,沒人住。


    “這是陳家老宅,雖說破敗了些,但我為人素來簡樸,這宅子終究不舍得丟棄,且讓拙荊和幼子在此住著。”


    陳知縣叩了半天房門,一個老嫗出來把門打開,一臉驚訝道:“老爺,你怎麽回來了?”


    這老嫗是陳知縣的發妻,衣著素樸,滿麵滄桑,怎麽看都不像是知縣夫人。


    看到夫人這一眼,陳知縣滿臉熱淚。


    自從遇到這白無常,這是他第一次看見了活人!


    而且還是親人!


    “孩子睡下了麽?”


    “沒,春闈快到了,孩子這兩日正用心。”


    陳知縣低聲說道:“家裏來了貴客,你和孩子躲在屋裏別出來,我陪客人說兩句就走!”


    老嫗不敢多問,趕緊躲進屋裏,陳知縣帶著白衣人到了後院,到柴房之中,從柴刀下拿了一把鑰匙,進了廂房。


    陳知縣用鑰匙在廂房打開一隻箱子,從箱子裏拿出一隻瓷瓶,把瓷瓶倒扣三次,又拿出一把鑰匙。


    接著,陳知縣帶著白衣人去了地窖,在一堆木炭下麵,陳知縣用瓷瓶裏那把鑰匙,打開了一道暗門。


    進了暗門,順著樓梯往下走,陳知縣點亮了左邊牆上的燭台,轉動燭台三次,牆上打開了一道暗格,五隻木箱子出現在眼前。


    “這是白銀一萬兩,魂使,你當麵點清!”


    白衣人打開箱子,箱子裏整齊的碼放著銀錠子,五十兩一錠,一個箱子四十錠,五個箱子正好一萬兩。


    白衣人大致看了一眼,漫不經心道:“我這人並不愛財,但有兩個銀錠子缺角了,算下來,應該少了三兩。”


    陳知縣倒也爽快,握住另一盞燭台,轉了六次,一個小暗格打開了。


    陳知縣從暗格裏拿出兩錠銀子,放進了箱子裏:“這些,且算是找補!”


    白衣人點點頭道:“罷了,一萬兩銀子,我這收下了,這一年的壽數,賣給你了。”


    陳知縣聞言,雙膝點地,雙手撐地,額頭撞地,給白衣人磕了三個響頭。


    這就是古禮。


    白衣人點點頭道:“一年之內,我不會鉤你魂魄,但別的魂使卻難說了。”


    陳知縣一怔,眉頭緊鎖道:“魂使,話若是這般說,卻少了些誠意!倘若別的魂使來,個個向老夫索要銀兩,老夫如何擔負的起?”


    白衣人道:“我擔心的也是這件事,所以咱們得簽個契據,把事情都說清楚,你用一萬兩銀子買了壽數,我收了錢,自然要把壽數給你,


    契據簽下,生意就是做成了,別的魂使再來,你就拿契據給他看,誰也不敢胡亂生事!”


    一聽說留契據,陳知縣覺得甚好。


    白衣人道:“有紙筆麽?”


    陳知縣的小兒子正準備趕考,紙筆自然是不缺的。


    等拿來紙筆,白衣人歎道:“我許久沒寫過契據了。”


    陳知縣道:“無妨,我來代筆!”


    這知縣倒是老練,一張紙之內,把前因後果說的清清楚楚,滴水不漏。


    契據一式兩份,陳知縣先在契據上署了名字,白衣人搖搖頭道:“光有名字不夠,還得有血跡,你按個血手印在上麵。”


    】


    陳知縣趕忙按下了血手印,白衣人也按下了手印,他動作飛快,好像也是用了拇指上的血。


    契據成了,白衣人還是皺眉:“按規矩,還得有人見證,至少得有兩人。”


    陳知縣費解道:“要什麽人見證?”


    白衣人道:“隻要是陽間人,在契據上按個手印就能做見證,有了見證,閻王就認下了這樁買賣,別的魂使再也不敢靠近這契據!”


    “好說!”陳知縣拿著契據,悄悄回了臥房,先跟夫人商量了一下,按了一個手印,又找小兒子商量了一下,按了另一個手印。


    小兒子正在看《春畫》,手印按的粘稠了些。


    兩個手印都按好了,陳知縣把契據拿給了白衣人。


    白衣人收了契據,五箱銀子轉眼不見。


    陳知縣看著契據,總覺得少了點東西。


    “魂使,還沒見你寫下名字。”


    白衣人一怔:“沒寫麽?我還真是忘了,我現在就寫下。”


    說完,白衣人在契據上寫下了三個字——何老網。


    陳知縣一愣!


    何老網?:


    不是那個打魚的老實人麽?


    他怎麽會是鬼差?


    這人是何老網麽?


    不可能!


    難道是他請來的妖人?


    陳知縣咬牙切齒道:“你到底什麽人?”


    徐誌穹笑道:“都說了,我是勾魂使,我說你陽壽到了,你就該死了,我讓你多活幾年,卻算你還有運氣!”


    “你這妖人,怎敢欺騙本縣!”陳知縣勃然大怒,上前要把字據搶回來。


    徐誌穹對著字據上的血手印,輕輕摸了一下,陳知縣一個趔趄倒地,嘔出一口血來。


    咒術。


    徐誌穹道:“這上麵不止你一個人的手印,一共有你一家三口的,何老網也是一家三口,該怎麽做,你心裏清楚。”


    說完,徐誌穹摸了摸另一枚手印,還在秉燭夜讀的小公子,一口血噴在了窗戶上。


    另一個地方也噴了血,噴在了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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