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往舊城區的偵騎遲遲沒有返回,但是溫特斯已經不能再等下去。


    富勒瞠目結舌地看著“男爵的仆人們”抬出一口口沉重木箱,從箱中取出鎖甲、胸甲、護臂、襯裙,嫻熟地互相整裝披掛。


    甚至還有人興衝衝抱著一套馬鎧跑過來,被男爵瞪了一眼,又灰溜溜地退了回去。


    溫特斯現在很缺人手。


    即使加上後來匯合的夏爾和貝裏昂,他的隨員也從未超過一打。分出信使和偵騎以後,人力更加捉襟見肘,留在旅館的隻剩溫特斯、安娜、卡曼、安娜的貼身嬤嬤以及六名衛士。


    卡曼意誌消沉,指使不動。嬤嬤嚇得半死,幫不上什麽忙。衛士們肩負著外圍警戒任務,著甲都隻能輪流來。


    一片忙碌和混亂之中,安娜走進客廳,默默從貝裏昂手裏接過絲綢緊身衣,笨拙地服侍溫特斯換裝。


    溫特斯有意回避安娜的目光。安娜也微微低著頭,不讓溫特斯看到自己的神情。


    “大人。”一旁的富勒心有戚戚地問:“您今晚還要再……再出戰?”


    溫特斯已經脫掉全套常服,換上貼身的綢服,正在穿武裝衣。


    他拿起在綠眼睛屍體上找到的銀盒,直接扔給富勒,問:“認不認得這是什麽?”


    富勒小心翼翼地打開盒蓋:“鍾?”


    老施米德瞥了一眼:“是紐倫鍾。”


    “知不知道這東西有什麽用?”溫特斯又問。


    富勒困惑不解:“計時?”


    “一座鍾是計時,十座鍾就是計劃。”溫特斯張開雙臂,好讓安娜為他紮上腰帶:“院子裏躺著的那些刺客,個個都是好手。他們的本事兩位已經親眼見識過,我也險些被害。”


    富勒下意識想拍幾下“大人神勇”、“劍術絕倫”之類的馬屁,卻猛然想起刺客淌出一半的滑膩腦子,霎時間隻感覺胃裏的湯湯水水直往喉頭湧,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溫特斯活動了幾下肩膀的腰腹,確認衣物鬆緊合適,不影響動作,便點頭示意可以著甲。


    他斜睨著問兩位鍛爐之主:“院子裏那十幾個刺客隻不過是一隻爪子,鋼堡裏還藏著一頭狼,甚至可能是一群狼。施米德先生、富勒先生,你們難道以為主使刺客的人準備如此大的陣仗,隻是為了對付我?”


    老施米德沉默不語,富勒心頭一顫。


    富勒老早就猜出,自己今晚沒那麽容易脫身。


    大街橫屍、舊城騷動,旅館一時間人心惶惶。前後已經有三四波侍者和住客來找男爵打聽消息,都被毫不留情地擋在外麵。


    富勒雖然心驚膽戰,眼睛卻瞧得分明:男爵夫婦又是給自己療傷,又是給自己準備熱葡萄酒和休息的房間,可就是隻字不提送自己回家的事。


    不讓回家就不讓回家吧,富勒的小賬本算得仔細:外麵亂成這個樣子,趕我我都不走,有什麽事天亮再說。


    老施米德突兀地開口問:“閣下,請問主使刺客的人是誰?”


    “不知道。”溫特斯不假思索回答。


    “他們為何要找上您?”


    “不知道。”


    老施米德沉默片刻,又啞著嗓子問:“假如情況真像您說的那樣,您不是更應該留在旅館,等到外邊消停下來以後再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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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特斯大致猜出施密德老人在想什麽,他直白地告訴老鐵匠:“刺客不是蒙塔人,也不來自聯省。”


    老施米德的臉色變得凝重,一旁的富勒不明所以。


    “至於另一個問題。眼下的局麵,留守旅館的確更穩妥。”溫特斯已經換上全套的四分之三甲,颯爽英姿像是從壁畫裏走出來的聖武士。


    他握緊又鬆開被皮革和甲頁保護的五指,習慣著反饋回的、不同於徒手的握感:“但是比起坐以待斃,我更鍾意占據主動。”


    “什麽是占據主動?”老施米德盯著男爵,目光灼灼。


    溫特斯拔出佩劍檢視,劍身散發著幽幽冷氣,倒映出他深色的瞳仁。


    少頃,溫特斯收劍入鞘,利落地將劍帶係在腰間:“我要去拜訪一下白鷹。”


    長風已經從馬廄牽出來,備著全套的鞍具。


    自從到鋼堡,溫特斯幾乎沒騎過長風,鋼堡也沒有縱情馳騁的空間,這匹好鬥的公馬早就在馬房住得不耐煩。


    此刻嗅到空氣中的血腥味,長風不僅不害怕,反而興奮地用前蹄一個勁地叩地。


    富勒如夢似醉地跟著男爵走進庭院,看著全副武裝的騎兵牽馬候命,看著男爵從侍從手裏接過一把短槍,看著男爵拿著短槍走向自己。


    富勒驟然驚醒,慌張後退,淒切求饒:“我……我什麽都不會說的!”


    然後,富勒看到男爵倒轉短槍,將槍柄遞給他,問:“會用嗎?”


    富勒傻傻地接過短槍,定眼一瞧,竟然是此前自己贈送給男爵的那柄簧輪短銃。


    “會用嗎?”溫特斯又問了一遍。


    富勒呆立半晌:“不會。”


    溫特斯拍了一下富勒的肩膀:“那你今天晚上可能要學著用了。”


    說罷,溫特斯走向長風。


    老施米德大步流星追上溫特斯,急切地問:“大人,您真的要去北城區?”


    溫特斯接過長風的韁繩,踏鐙上馬,沒有理睬老鐵匠。


    老施米德一咬牙,單膝跪地:“請您也帶上我。”


    溫特斯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微微皺眉,上下打量著老鐵匠。


    老施米德站起身,緊緊攥著拳頭:“我一家老小都還在北城區,假如真像您所說,我今晚一定得回去找他們!沒我,他們不行。”


    “舊城騷動,現在是什麽情形還不得而知。”溫特斯冷靜地說:“眼下橫穿舊城區,說不定要把命都搭進去,不能再帶個累贅。”


    “風險我知道,都擔在我身上。不需您照顧我,我還能騎馬。”老施米德扭頭看向富勒:“富勒家的小子,你做個見證。今晚我欠大人一份人情,我要是死了,你去告訴我的兒子們,要他們替我還上。”


    溫特斯不為所動:“比起你的人情,我的部下更重要。”


    “您總需要幫手!”老施米德不屈不撓:“北城區的每戶人家都認識我,我也認識他們。您能使動北城嗎?我能!”


    溫特斯注視老施米德幾秒,抬手指向後者:“給他牽匹馬。”


    衛士很快又牽出一匹備好的馬,交給老施米德。老鐵匠二話不說,直接跨上馬背。


    富勒後知後覺,也踉踉蹌蹌跑進庭院,一把鼻涕一把淚:“也帶上我!大人!我全家也在北城!”


    溫特斯掃了一眼富勒粗短的四肢和圓滾滾的肚子:“你不行。”


    富勒還想再哀求,卡曼從陰影中走出,在富勒的後腦勺敲了一下。還在抹眼淚的富勒身體一顫,軟軟倒地,昏死過去。


    “我跟你去。”卡曼臉色冷峻。


    溫特斯搖頭:“你留下保護其他人。”


    說話間,院外變得吵鬧。


    有冰雹般的蹄聲快速接近,遠處的騎哨在高聲呼喊:“是夏爾!夏爾回來了!”


    衛士聞聲打開大門,夏爾裹著風,縱馬馳入庭院,直到溫特斯麵前才將將停下。他的衣服上沾著煙火的焦味,馬背上還綁著一個掙紮的人。


    夏爾滾鞍下馬,衝到溫特斯身旁,低聲報告:“舊城區徹底亂起來了。暴民堵了進出城區的大路。挨家挨戶地抄東西、搶糧食,還有縱火。”


    “城外駐軍到了哪裏?”


    “伯爾尼上校的人一時半會過不來。”夏爾喘著粗氣,語速飛快:“進城的路上堆了好幾道路障,沿路的平民窟火光衝天。據說……”


    夏爾咬了咬牙:“據說有人打開了沿河工坊的倉庫,正在向暴民發放武器!”


    外麵又是一陣嘈雜,不知從什麽地方傳來沉悶的鍾聲。


    一名負責外圍警戒的騎哨策馬馳入庭院,上氣不接下氣地稟報:“百夫長!外麵有人叫喊,讓每個有市民權的人都立刻帶上武器,去葛爾滕教堂廣場集合!說是治安官的命令!”


    夏爾箭步上前,一把將比自己年紀大許多的騎哨從馬上拽了下來,厲聲嗬斥:“閉嘴!別慌慌張張的!”


    騎哨驚覺自己一時口誤,懊惱地使勁抽了自己一耳光。


    富勒失去意識,什麽都沒聽到。老施米德臉色不變,仿佛什麽都沒聽到。


    “治安官?”溫特斯看向老施米德。


    “市議會委任的治安官,負責捕盜緝凶,各區都有。”老施米德立刻說明:“情況緊急,治安官可以征召公民維持秩序。”


    局勢變得更加錯綜複雜,波詭雲譎。見識過宮廷法師的行事方式,溫特斯對任何外部消息都絕不會輕易相信。


    立刻,一名衛士陪同老施米德馳出庭院,前去驗證“治安官命令”的真假。


    溫特斯指著馬背上的人,問夏爾:“他是誰?”


    馬背上的人被蒙著眼睛、塞著嘴巴、捆得像隻蝦米,隻露出一頭病態的白發。


    白發人感覺到馬停了下來,於是不停地想要說話,卻因被堵住嘴巴,隻能發出含混不清的“嗚嗚”聲。他使勁掙紮,卻因被綁住手腳動彈不得。


    “不知道。”夏爾給了白發人一拳,後者變得安靜了一些:“在刺客的馬車裏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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