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卡斯提爾半島,皇家行宮,獵場]


    赤河部大獵落下帷幕的時候,在遮蔭山脈另一側——千裏之外的卡斯提爾半島,另一場圍獵正在步入高潮。


    比起赤河部那邊白獅一聲鏑鳴,三萬獵手席卷荒原的壯觀場麵,帝國這邊的圍獵顯得有點小家子氣,動用的侍從、仆役攏共不到千人。


    不過,之所以會有這種觀感,僅僅是因為“對比”罷了。


    對於卡斯提爾貴族來說,哪怕是一年一度的升天彌撒也不如大圍獵重要。


    二十年前,帝國內戰前夜,局勢波詭雲譎,手握重兵的各方諸侯默不作聲的時候。


    是卡斯提爾半島的貴族第一個公開站到[亨利·烈陽]的旗幟下,並在之後的皇位繼承戰爭中衝鋒陷陣,立下赫赫戰功。


    為表彰卡斯提爾貴族的忠誠和英勇,皇冠歸屬塵埃落定之後,皇室每年冬季都在卡斯提爾半島舉行盛大的狩獵活動。


    甚至皇帝本人也會親臨獵場觀禮,而且二十年來從未失約,也從未由他人代勞過。


    所以每年深冬,卡斯提爾的大小貴族就像洄遊的魚群,紛紛穿上自家最華麗的獵裝,不約而同從半島各地趕赴皇家行宮。


    就算是沒資格參加狩獵的無地騎士和平民,照樣擠破頭想進入獵場,一睹皇帝真容。


    要知道,卡斯特爾人一方麵以驍勇善戰、強悍剛健著稱,另一方麵也有桀驁不馴、野蠻易怒的惡名。


    卡斯提爾半島的地理位置又遠離帝國中樞。


    偏處一隅,導致卡斯特爾人天然對於皇帝權威缺乏敬畏。


    因此,僅是瘋王理查在位期間,卡斯提爾半島就有過不下七次大小叛亂。


    在皇位繼承戰爭中立下殊功之後,卡斯提爾貴族更加驕橫,愈發難以約束。


    全賴皇帝手腕高明,才使得卡斯提爾派係既不至於坐大,又不至於失衡。


    在新皇即位的二十年間,卡斯提爾半島反倒一次叛亂也沒有。


    所以大圍獵不單單是年輕一代的卡斯提爾貴族大顯身手、博取皇帝青睞的良機,也是皇室維係卡斯提爾貴族的忠誠、展示寵信親善的重要場合。


    特別是在現在這個時候。


    什麽時候?


    北海航線開通的時候。


    征服北方諸國以前,來自帝國遠西殖民地的運輸船隻能在卡斯提爾半島靠岸,再通過陸路將黃金、白銀、奴隸、煙草、蔗糖等貨物運輸至帝國各地。


    隨著西方航線貿易的增長,船舶製造業也在卡斯特爾半島興盛起來。


    源源不斷的財富輸入帶給卡斯提爾半島前所未有的繁榮,卡斯特爾貴族也逐漸過上了奢侈享受的生活。


    他們紛紛蓋起豪華的宮殿,買最名貴神駿的弗萊曼戰馬,用維內塔的精致金銀器皿裝點餐桌,衣料隻使用最華美的山前地斜紋布。


    而支撐起這一切開銷的,是西方航線。


    現在,北境雄獅已被皇帝陛下降伏。


    北方航線落入皇帝之手,兩洋從此貫通。


    運輸船經過狹海時再也不用支付高昂的過境稅,再也不用會被諾森海盜攔截。


    來自遠西殖民地的財富同樣再也不用使用損耗驚人的陸上運輸,而是可以直接乘船抵達東海岸——更靠近帝國心髒的位置。


    商路的興起能夠帶來繁榮,商路的消失也將導致衰亡。


    一些目光長遠的卡斯提爾貴族已經感到不安,他們不禁聯想:皇帝雖然給予卡斯提爾人各種各樣的榮譽,卻極少接納卡斯提爾人進入權力中樞。


    卡斯提爾貴族們心情陰鬱地參加這次冬獵,此刻的他們更加亟需看到皇帝善意的表態。


    偏偏有人就是不信這個邪。


    獵場營區的一頂帳篷內,蒙塔親王[理查]正在苦苦勸說另一名金發男子。


    金發男子對親王不理不睬,一言不發地穿戴護具。


    能讓皇子如此對待的人、能如此對待皇子的人,找遍帝國大概也隻有這麽一個——哈蘭伯爵、金羊毛騎士、帝國最年輕的將軍以及親王自幼的玩伴——哈蘭的西格弗德。


    理查親王苦勸無果,又氣又急地看向另一名栗發男子:“你是他的副官!你為什麽不說話?法南!”


    “因為無用。”栗發男子心平氣和地回答:“殿下。”


    世上恐怕沒有人比法南更加了解西格弗德,就連西格弗德自己也不如。


    所以法南從始至終沒有勸阻,隻是默默幫助西格弗德穿脛甲。


    西格弗德身材挺拔、容貌俊朗,穿上修身的獵裝之後更顯英氣。相比之下,法南的外表算不上出眾,但是幹練沉穩,讓人安心。


    理查親王的語氣變得嚴厲:“什麽叫沒用?他不是最聽你的?”


    “法南說的沒有錯,殿下。”西格弗德終於肯開口:“請不要為難他了。”


    見西格弗德說話,理查親王收起怒意,盡可能平和地勸道:“隻是一場表演,你勝過那些卡斯提爾人又能怎樣?你已經不需要證明什麽了。勝敗沒有意義,失敗隻會蒙羞,你難道想打這種仗?”


    西格弗德伸出雙臂,好讓法南用布條幫他纏緊腕、掌、指關節。


    “正如您所言,殿下。”西格弗德微微咬著牙:“一場表演而已。”


    ……


    [時間撥回到一刻鍾前]


    “哈蘭伯爵?”手提獸耳的塔拉克公爵,得意洋洋從西格弗德身旁走過,像是不經意地隨口問道:“您不上場嗎?”


    卡斯提爾諸侯對於“新貴”們一向是很瞧不起的,更不必說西格弗德出身低微,隻是一名貧窮騎士的兒子。


    西格弗德恍若未聞,沒有理會塔拉克公爵。他端著酒杯,目光卻不自覺飄向皇室所在的觀禮台。


    塔拉克公爵剛要發作,西格弗德身旁的栗發副官搶先邁出一步,不卑不亢地回答:“公爵閣下,冬獵是卡斯提爾健兒一展風采的舞台,伯爵怎會與卡斯提爾諸君爭主角?”


    西格弗德是皇帝身邊炙手可熱的紅人,塔拉克公爵也不想真起衝突,於是把火氣撒向栗發副官。


    塔拉克公爵斜睨栗發副官,問:“你就是法南?他們口中的‘哈蘭伯爵的影子’?”


    “或者換種說法……”塔拉克公爵話鋒一轉,口吻變得譏諷猥狎:“哈蘭伯爵的男寵?”


    法南沒來得及開口,西格弗德轉過身,瞥向塔拉克公爵。


    如果說西格弗德的麵龐如同名師精心雕琢的大理石雕像,那麽此刻他眉心的三道深紋就是工匠失手留下的傷痕。


    新晉哈蘭伯爵冷冷開口:“陛下不允許我上場。”


    “是嗎?”塔拉克公爵見金毛小子被激怒,便微笑著以勝利者的姿態離去:“太可惜了。”


    西格弗德緊緊抿著嘴唇,左手不自覺搭上了劍柄。


    忽然,又有一隻手搭上西格弗德的護腕——是法南,他看著西格弗德,搖了搖頭。


    事情本該到這裏結束,但是……


    “也難怪。”已經走遠的塔拉克公爵高聲自言自語:“卡斯提爾的狩獵太野蠻了,陛下又怎麽舍得讓他的男寵冒險呢?”


    ……


    [時間回到現在]


    [獵場,觀禮台]


    卡斯特爾皇家冬獵有鷹獵、隼獵、犬獵和圍獵四項活動,其中犬獵和隼獵是騎馬追逐,鷹獵則是徒步狩獵。


    其他狩獵活動結束之後,就輪到冬獵的重頭戲——圍獵。


    帝國貴族的圍獵玩法與赫德人的圍獵大同小異,也是先由侍從、仆役將散布在森林各處的野獸聚集到一起,然後再用木欄和帷幔圈出獵場。


    比起赤河部縱橫近十公裏的獵場,卡斯提爾冬獵的獵場直徑不到百米。


    因為沒有類似青丘的俯瞰地點,工匠們會在獵場周圍修建臨時的觀禮台。


    觀禮台越高,上麵的觀眾身份就越尊貴。


    皇室成員、公侯貴胄分別擁有獨立觀禮台,沒資格坐著的中小貴族或站立、或騎馬,各人地位高低一目了然。


    最大的階梯看台則屬於各家族的女眷,算是對女士們的特別優待。


    此時此刻,在最高的那座觀禮台上,有位少女正在小聲抱怨:“太無聊了,爸爸,難道他們就一定要折磨那些可憐的野豬嗎?”


    “注意你的言談。”說話者的聲線柔美動聽,應該是位貴婦:“伊麗莎白。”


    少女撇了撇嘴:“爸爸都沒說什麽。”


    少女的態度令管教她的貴婦更加不滿:“你是從哪裏學來的這副舉止?你爸爸太寵著你了,你都快要成了野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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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眨了眨眼睛,拿出無助幼獸似的表情,眼巴巴看向皇座上的男人:“爸爸……”


    皇座上的男人露出一絲笑意:“是你自己惹怒了你母親,別想讓我幫你。”


    “爸爸!”


    “你總是這樣,總是這樣。”聲線柔美的貴婦生氣之餘,還有一點點心酸:“總想著用你父親……”


    “好了。”皇座上的男人看向右手邊的貴婦。


    柔美成熟的女聲戛然而止。


    少女慶祝勝利似的偷偷挑了挑眉毛。


    這段再尋常不過的對話發生在帝國最尊貴的家庭中間。


    向父親撒嬌的少女是皇帝的長女,也是最受寵愛的女兒,伊麗莎白公主。出言教訓伊麗莎白公主的貴婦則是皇後戴安娜。


    坐在公主和皇後中間的男人不必多說,他的全部頭銜需要使用六百四十六字才能寫完。


    通常情況下,他會使用簡單一點的稱號——承主洪恩,帝國、坦納裏亞、卡斯特人及諾森與其領土並屬地的唯一合法君主,公教會的保護者,至尊至榮的皇帝,亨利四世。


    此刻的皇帝,在不熟悉皇帝的人眼中顯得異樣,因為失去了威儀和神性。


    而真正行走於宮廷的近侍卻不會感到奇怪,因為隻有在伊麗莎白公主身旁,皇帝才會變成凡人。


    所以你看,在其他人全都規規矩矩地靜坐、呼吸都不敢放開的時候,伊麗莎白公主卻可以把座位搬到皇帝的寶座旁邊,趴在皇帝膝上抱怨圍獵的無趣。


    新一輪的表演剛剛結束,騎著駿馬的年輕卡斯提爾貴族正在繞行獵場,接受歡呼和飛吻。


    皇帝點了點頭,觀禮台的皇家旗幟揮動三次,表示對角鬥者的讚賞。


    得到首肯之後,年輕貴族在獵物屍體旁邊下馬。他拔出匕首,割掉了獵物的雙耳與尾巴,走到觀禮台下,向皇帝鞠躬致意。


    伊麗莎白公主小聲嘟囔:“一群男人和一群野豬之間的搏擊,有什麽好看的……”


    “恰恰相反,公主陛下。”洛泰爾公爵笑著走上觀禮台:“卡斯提爾圍獵最有趣的地方,就是人與猛獸的角鬥。”


    ……


    為什麽塔拉克公爵說卡斯提爾狩獵“野蠻”?


    原因很簡單,卡斯提爾冬獵的重頭戲從來不是“狩獵”,而是人與猛獸的一對一角鬥。


    在文明之火還隻有星星點點時,搏殺猛獸是人類不得不掌握的技藝。在遠古文明殘存的壁畫中,能看到大量人與野獸搏鬥的場景。


    隨著文明的發展,人類逐漸擺脫茹毛飲血、穴居鑽木的階段。雖然搏殺野獸不再是生存所需,但是人類將其作為一種展示勇武的方式保留下來。


    所以各文明的早期曆史中,同樣普遍存在人與野獸進行儀式性搏鬥的記錄。


    倒退一千年,角鬥士和猛獸搏殺是上古帝國公民一項血腥的娛樂活動。


    倒退三百年,獵殺猛獸是封建貴族們的職責之一,甚至本土獅子都被殺得絕種。


    不過時至今日,在帝國所在的大陸,仍舊將“搏殺猛獸”視為一項娛樂活動、一種證明勇武的方式的地方,隻剩下卡斯提爾半島。


    搏獸習俗的消失,一方麵是因為野獸越來越少,另一方麵則是因為公教會曠日持久的抨擊。


    搏獸取樂毫無疑問罔顧人類生命安危,公教會的神學家向來對此深惡痛絕、猛烈批判。


    到最後,反倒隻有偏遠蒙昧的卡斯提爾半島還保留著這一“野蠻”、“古樸”的習俗。


    依照卡斯提爾冬獵的傳統,弱小的獵物——例如鹿、獐、狐、兔、飛禽等等——會在前幾天的犬獵、隼獵、鷹獵中被捕殺幹淨。


    而猛獸——例如狼、野豬、熊——則被小心地保留下來,等到圍獵的最後一天使用。


    圍獵最後一日的活動在獵場進行,所有觀禮貴族都會前來,連皇帝也會親自到場。


    猛獸會被依次放入獵圈,一頭比一頭更強壯凶殘。


    參加最後一日圍獵的卡斯提爾貴族也會輪流進入獵圈,與猛獸進行一對一的角鬥。


    搏獸一項極其危險的挑戰,受傷、死亡屢見不鮮,但是卡斯提爾貴族們樂此不疲。


    野蠻?那就野蠻!我本蠻夷!


    這就是卡斯提爾人內心深處的想法,公教會越是抨擊“搏獸”野蠻,卡斯特爾人就越將其視為一種獨一無二的象征。


    ……


    [獵場,觀禮台]


    看到皇帝心情很好,洛泰爾公爵對公主講起一段往事:“殿下,要知道,二十年前在灰岩競技場,陛下可是親自上場,連續擊殺一頭巨狼、一頭公牛和一頭棕熊。”


    “啊?為什麽我不知道?”伊麗莎白一下子興奮起來,她拉住父親的胳膊:“爸爸,真的嗎?”


    皇帝笑著搖了搖頭。


    “當然是真的。”洛泰爾公爵也笑著說:“而且是在數以萬計的卡斯提爾人的注視之下。卡斯提爾人那時震驚的表情和震耳欲聾的歡呼——我至今都記得一清二楚。”


    伊麗莎白央求洛泰爾公爵:“再講得仔細一點,求您了!”


    洛泰爾公爵與皇帝相視而笑。


    二十年過去了,稚嫩的皇子如今已是至高無上的皇帝。洛泰爾公爵也老了——不過英俊瀟灑還是不減當年。


    “讓陛下給您講吧。”洛泰爾公爵笑吟吟的:“公主殿下。”


    伊麗莎白看向父親,剛想使出耍賴撒嬌的看家本領,有節奏的號聲在獵場響起——新的騎士入場了。


    伊麗莎白公主看到父親微微皺起眉頭。


    洛泰爾公爵也立刻察覺到皇帝情緒變化,他看向獵場中央的騎士,同樣不覺皺眉:“哈蘭伯爵?”


    與此同時,獵場中央。


    西格弗德左手握韁繩,右手提騎槍,用膝蓋控製著戰馬,雙眼緊盯獸欄的方向。


    又是一聲號響——輪到猛獸入場了。


    獸欄閘門升起,一頭巨大無比的野豬衝向西格弗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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