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納瓦雷能清晰地聽見心髒的跳動聲,那聲音是如此強烈,以至於她不禁擔憂被餐桌另一側的利奧先生察覺。


    壞東西的“突然襲擊”並未提前和她商量,所以此時此刻,或許她才是餐桌上最驚訝的那個人。


    但她還是竭力保持克製,表現得與溫特斯態度一致。


    安娜不由得開始胡思亂想,她感到驚慌和不安,甚至還有點氣惱:“他……我可還沒答應他呢!”


    然而在內心深處,一種名為期待的情緒不可抑製地漾起波浪。


    安娜屏住呼吸,等待利奧先生的答複。


    利奧放下湯匙,坐正身體,誠懇而又公式化地回答:“婚姻是大事,有禮儀和流程。蒙塔涅先生,如果您想迎娶納瓦雷小姐,應當先由您的長輩出麵與納瓦雷夫人協商。至於我?我不能代表納瓦雷夫人的態度。”


    “這不難。”溫特斯早有預案,他長舒一口氣:“塞爾維亞蒂將軍了解也尊重我的意願,他會祝福我和安娜的。至於締結婚約之類的程序,可以由我的姨母出麵,我這就給她寫信。”


    聽到溫特斯樂觀的計劃,利奧的嘴角浮現出一縷苦笑,他搖了搖頭。


    溫特斯不解,還想繼續追問。可是他沒有開口,因為他發現安娜的臉色突然間變得蒼白。


    他下意識握住安娜的手,微弱的反饋從掌心傳回——安娜也握住了他的手。


    “利奧先生。”安娜的聲音有些顫抖:“請問納瓦雷夫人在哪裏?”


    “在海藍。”


    “請允許我再問一個問題,安娜·納瓦雷在哪裏?”


    “您是明知故問,安娜小姐。”利奧微笑地回答:“當然也在海藍。”


    溫特斯感覺安娜像是一瞬間被抽空了力氣,身軀變得搖搖欲墜。他下意識想起身越過桌子抱住安娜,但是安娜轉瞬間已經恢複如常。


    “請不要再打啞謎了。”溫特斯壓著怒意質問利奧先生:“安娜難道不就坐在您麵前。”


    “您說笑了,蒙塔涅先生。”利奧不緊不慢地回答:“我可以用性命擔保,安娜·納瓦雷小姐此時此刻不會出現在除海藍以外的任何地方。準確點說,她在聖米耶女子修道院——還有凱瑟琳小姐,她也在。”


    利奧先生說到一半時,溫特斯已經大致明白了納瓦雷夫人的態度。


    回想記憶中那位夫人和藹可親的形象,溫特斯方才發覺到他其實一點也不了解安娜的母親。


    他擔心地望向安娜,納瓦雷夫人的強硬與冷酷超乎想象,溫特斯自責沒有提前和安娜商量最壞的情況會是什麽樣。


    安娜也望著溫特斯,用眼神在說“別擔心,我沒事”。


    利奧深深歎了口氣,雖然早有準備,但是真的到了攤牌的時候,他也有些於心不忍。


    “安娜小姐,蒙塔涅先生。”利奧輕咳了一聲,誠懇地注視著兩人:“請問我能否以私人立場——不是納瓦雷商行的合夥人,隻是安娜小姐的半個叔叔以及您的半個朋友——說幾句話嗎?”


    “怎麽會隻是半個朋友?”溫特斯握著安娜的手:“您請說。”


    溫特斯不敢太用力,怕捏疼安娜;又想盡可能地握緊,因為想給安娜哪怕最微小的支撐。


    “從海藍出發的時候,夫人隻委托我做一件事。”利奧斟酌著詞句,盡可能不刺激到安娜:“那就是將凱瑟琳小姐帶回海藍。”


    雖然利奧說得很委婉,但是傳達的信息再明確無誤:納瓦雷夫人隻要凱瑟琳回去,至於安娜,甚至沒有被提及。


    溫特斯心一沉,從利奧先生之前的表述來看,納瓦雷夫人沒有要求利奧先生將安娜帶回海藍,並不意味著納瓦雷夫人默許安娜留在他身邊。恰恰相反,漠視才是最嚴厲的懲罰。


    利奧考慮再三,決定還是把話說得更清楚一些。


    利奧看向安娜,盡可能放緩語氣:“安娜小姐。”


    安娜也看著利奧先生,示意她在聽。


    “繼續留在鐵峰郡的話。”利奧一字一句地說:“您可以是安娜·蒙塔涅,您可以是安娜·塞爾維亞蒂,您可以是任何人,但您不會再是安娜·納瓦雷。安娜·納瓦雷將會是聖米耶修道院裏那位放棄一切世俗權利的修女。”


    安娜一邊聽著,一邊微微點頭,神情之平靜令溫特斯都感到有些不安。


    “可是即使您回到海藍,夫人會作何反應……我同樣不知道。您可能還是納瓦雷家族的女繼承人,也可能被送進修道院,還可能被直接安排嫁人。”利奧沉默良久,無可奈何地說:“您真的讓夫人很生氣、很生氣、很生氣,她……她甚至沒有一次提到您。”


    又是一陣壓抑的沉默。


    “謝謝,利奧叔叔。”安娜平靜地點點頭:“我知道了。”


    溫特斯很不安,安娜越是鎮定,溫特斯越是不安。


    溫特斯還想繼續詢問利奧先生的時候,安娜已經在催促兩人開動了。


    “請您嚐嚐這道鹵牛肚。”她淺笑著遞過餐盤:“我已經盡可能按照海藍的做法還原,但是因為少幾樣調料,所以也不知道合不合您的胃口。”


    [鹵牛肚]的材料是牛皺胃,這道菜源自百花城,本是紡織工人們鍾愛的美食。牛下水屬於被嫌棄的食材,因此價格很便宜,普通的雇工也能買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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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入海藍以後,鹵牛皺胃迅速俘獲了碼頭工人的胃。所以依照不成文的劃分方式,鹵牛皺胃是一道“碼頭菜”。溫特斯沒去聯省上學前隔三岔五溜到本威家蹭吃,鹵牛肚至少要負一半的責任。


    難得安娜親自下廚做海藍菜,可惜溫特斯實在沒有心情享用。


    晚餐在沉悶的氛圍中結束,溫特斯不知道該說什麽,利奧先生也失去了平日裏妙語連珠的本領。


    隻有安娜還在履行著女主人的職責:維持談話氛圍、給客人介紹餐點……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


    利奧沒有久留,簡單動了幾下餐具便匆匆告辭。


    溫特斯和安娜一路送利奧先生走出單身軍官寓所的大院,比起情緒有些不自然的男主人,女主人全程保持著禮貌和矜持。


    目視利奧先生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溫特斯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麽了。


    他抱住安娜,用盡可能輕鬆的語氣說:“看來,你媽媽是把你送給我了。”


    可是下一刻,溫特斯再也說不出什麽俏皮話了,因為安娜已經泣不成聲。


    “媽媽怎麽能這樣?”安娜哭得傷心至極。


    ……


    ……


    聽見客人走了,凱瑟琳和斯佳麗悄悄溜進餐廳。


    凱瑟琳掃了一眼餐桌,篤定地說:“看來氣氛不太好。”


    “你怎麽知道?”斯佳麗反問。


    “看看盤子不就知道了?”凱瑟琳拿起餐刀戳了戳盤子裏的魚:“都沒怎麽動。”


    “不吃別碰。”斯佳麗打了一下凱瑟琳的手,她很是惋惜:“真浪費,我去端給衛兵。”


    就在這個時候,溫特斯攙扶著幾乎站不穩的安娜走回寓所。


    凱瑟琳聽到安娜的哭聲,急忙衝出餐廳查看。


    “發生了什麽?”凱瑟琳吃驚地站在門口,瞪起眼睛怒視溫特斯:“你欺負她了?”


    安娜聽到妹妹的聲音,猛地撲進妹妹懷裏,傷心大哭。


    安娜突如其來的反常舉動令凱瑟琳驚訝又害怕,她僵硬地抱住姐姐,輕輕拍著安娜的後背:“好啦,沒事啦……怎麽啦?”


    “媽媽。”安娜的眼淚打濕了妹妹的頭發:“媽媽怎麽能這樣?”


    ……


    ……


    五分鍾以後,溫特斯住處的客廳。


    安娜已經不再繼續無法控製的大哭,但還在小聲抽泣著。


    “到底怎麽了?”凱瑟琳抱著姐姐坐在軟椅上,狐疑地看著溫特斯:“媽媽威脅安娜了?”


    溫特斯一個人坐在對麵,歎了口氣:“更壞,納瓦雷夫人甚至沒有發出任何威脅。”


    於是溫特斯把利奧先生的話複述了一遍。凱瑟琳最開始的時候還蹙眉認真聽,可是越聽越不以為然。


    “我還以為是什麽呢?”凱瑟琳大呼上當,趁機揉了揉安娜的頭發,短暫享受著做姐姐的快感:“原來就是斷絕母女關係?”


    此言一出,不光是溫特斯,就連安娜也睜大紅腫的眼睛看向凱瑟琳。


    “說來說去,姐姐,你就是經曆得太少。你從來沒有被媽媽教訓過,所以真碰到媽媽發火,你就被嚇成小小鳥了。”凱瑟琳略帶幾分自得:“我就不信媽媽真敢和你斷絕母女關係。”


    溫特斯不安地調整著重心:“不,我感覺納瓦雷夫人的態度很堅決,不像是在虛張聲勢。”


    “是呀。”凱瑟琳嬌哼一聲:“不讓你覺得她是動真格的,媽媽還怎麽虛張聲勢?”


    “凱特。”安娜小聲抽噎著,斷斷續續地說:“我覺得媽媽真的生氣了。”


    “那當然啦!媽媽肯定氣得不行。甚至可能想過幹脆把某人殺掉呢。”凱瑟琳瞟了溫特斯一眼,又看向姐姐:“不過嘛,就像我說的。她不會拿你怎麽樣的。”


    “可是……”安娜欲言又止,凱瑟琳的話顯然無法讓她心安。


    溫特斯同樣覺得凱瑟琳的態度過於輕佻,很不可靠。


    凱瑟琳見無法說服安娜,也無法說服溫特斯,不免生出一些恨鐵不成鋼的氣惱。


    她壯起膽子,捏了捏姐姐的臉蛋:“你呀,從小到大媽媽都把你拿捏的死死的。就算離了這麽遠,她還是在控製你。既然你不相信我,那我就什麽也不說了,隨你便吧。”


    “別……別……”安娜緊緊抱住妹妹,小聲祈求道:“凱特,別……”


    此刻或許是安娜最脆弱的時候,至少在凱瑟琳不算長的人生裏還沒有見過這種狀態的姐姐。


    “唉,你怕什麽呢?”凱瑟琳也抱住可憐的姐姐,柔聲安慰道:“不是還有外公嗎?外公那麽疼你,你還怕媽媽做什麽?媽媽威脅你,可是她的爸爸站在你這邊呀。”


    “外公……我也不知道外公會不會站在我這邊……”


    “一定會的。”說到此處,凱瑟琳生出一點點醋意,她輕哼了一聲:“外公最喜歡你了,他一直都站在你那邊,一直都是。”


    安娜輕輕“嗯”了一聲,抽泣漸漸平息。她倚靠在妹妹肩頭,兩人互相支撐著。


    不管凱瑟琳說得是否可靠,安娜需要一個錨點穩定情緒,所以她下意識選擇相信凱瑟琳——暫時。


    凱瑟琳輕輕哼起一首童謠,此情此景,溫馨而感人。


    不過正在旁觀的某位男士恐怕不會這樣覺得。


    溫特斯坐在小小客廳的另一側,簡直尷尬到極點。


    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甚至都不知道該把手往哪裏放。


    凱瑟琳也注意到了不和諧的溫特斯,她用眼神示意溫特斯出去,但是溫特斯沒有動作。


    “蒙塔涅先生。”凱瑟琳不得不打破溫馨的寧靜,她笑靨如花地說:“天色不早了,我們不便留您住宿,請您回去吧。”


    溫特斯更尷尬了:“這就是我的住處,你們的住處在隔壁……”


    很快,溫特斯不說話了。安娜背對著溫特斯,溫特斯看不到安娜的表情。但是凱瑟琳的眼神傳遞的信息明確無誤——“出去”。


    “噢,好……別擔心,也別哭了,還有我呢。”溫特斯抓起大衣,飛快地穿過客廳、走廊和房門,走進了茫茫冬夜。


    被冷風吹得寒毛豎起,被從自己的住處趕出來的溫特斯站在門外,一時間竟不知該往哪去。


    單身軍官寓所不是一棟房屋,而是一個大院裏的十幾座小獨棟,供駐屯所的單身軍官暫居。梅森、安德烈幾人同樣住在這裏。


    放眼望去,大院裏的獨棟房屋全都一片漆黑,唯有梅森的住處有燈光從窗縫透出。


    溫特斯想了想,穿上大衣,走向學長的住處。


    “行啦。”凱瑟琳拍了拍姐姐的後背,把姐姐從肩膀推開:“他走了。”


    安娜輕輕“嗯”了一聲。


    凱瑟琳氣不打一處來,她一邊給姐姐整理散亂的頭發,一邊抱怨:“……簡直是石頭腦袋,就不知道女士在情緒宣泄以後需要一點時間整理儀容嗎?還得我提醒他退避……倒是和你天生一對,都是石頭腦袋……”


    安娜破涕為笑,使勁打了妹妹一下。


    “剛才還抱著人家嚎啕大哭,現在又開始動粗了。”凱瑟琳氣憤不已,作勢要還擊。


    突然,凱瑟琳像是想起什麽,她神情變得嚴肅,拉住姐姐的手:“安娜。”


    安娜還沒有完全擺脫失落的情緒,對於妹妹的神態變化更是猝不及防:“怎麽了?”


    “雖然我認為,媽媽不會真的和你斷絕母女關係;雖然我認為,你現在回海藍就是媽媽贏了。”凱瑟琳一字一句地說:“但我同時認為,你不該繼續留在這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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