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築營、休息、走路……日複一日。


    行軍的疲憊和枯燥,可以通過溫特斯的記錄窺見一二:


    第一日,沿匯流河南岸行進,烏鴉啄食浮屍,無事發生。


    第二日,繼續向東,天氣轉冷,無事發生。


    第三日,走[阿爾帕德]徒涉場過河,水沒馬膝;於徒涉場北岸設壘,無事。


    第四日,繼續行軍,無事。


    第五日,行軍,無事。


    第六日,無事。


    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沒寫記錄。


    第十天夜裏,巴德、安德烈、梅森悄悄溜進溫特斯的軍帳。


    借著昏暗的燈光,幾人動手把小張地圖拚接成殘缺的大張地圖。


    想看軍團的小比例地圖,他們的級別還不夠。


    好在他們的頂頭上司是約翰·傑士卡,傑士卡中校習慣給下屬發大比例戰術地圖,用以說明和講解地形。


    地圖就是路線。


    看了半天,安德烈得出結論:“我們正在往東北走。”


    “廢話,關鍵是為什麽要往東北走?”梅森支著下巴,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胡茬。


    “冥河,都是因為冥河。”溫特斯困得直打哈欠,他指著地圖之外的空地說:“浮橋沒了,隻能往上遊去,找水麵窄的地方渡河。”


    安德烈也打了個哈欠。他起身活動僵硬的肌肉,不耐煩地問:“還要走多遠才能回帕拉圖?”


    溫特斯輕輕抬手。


    “咻。”


    “咻。”


    兩次細微的破空聲。


    地圖上代表[邊黎]的小圓圈多了一枚鋼釘,另一枚鋼釘飛入圖紙之外的地麵。


    如果是不相熟的軍官,看到這一幕可能認為溫特斯是在炫耀技巧。


    但軍帳裏的幾人都了解:溫特斯是在強打精神。


    他越是疲倦,非戰鬥使用魔法的情況就越頻繁。


    幻痛讓昏沉的溫特斯略微清醒,他撐著額頭,低聲說:“冥河大營到邊黎,我記得來的時候我們走了十八天。”


    巴德略微思考,回答:“沒錯,是十八天。”


    “十八天,考慮輜重隊的行軍速度,寧多算,不少算,就算200公裏。”


    “差不多。”


    溫特斯找來紙筆,邊寫邊說:“過了冥河就是無人區,又是100公裏。加起來,滿打滿算300公裏。”


    “就按300公裏算,沒必要那麽精確。”梅森也拿起繩尺,在巴德的幫助下開始動手測量。


    梅森和巴德負責測量,溫特斯負責記算,安德烈負責看熱鬧。


    幾人最後得出結論,他們現在離馬頭坡鎮還有210公裏左右,距離冥河大約98公裏。


    “也沒多遠。”安德烈樂觀地估計:“二十天?”


    其他三人的目光都投向不在地圖範圍內、然而就在那裏的那條河——冥河。


    210公裏,以強運的腳程不會超過四天,要是有備用乘馬還能更快。


    但行軍不是賽場跑馬,問題不在於距離,在於地形。


    河流、丘陵、泥沼,來的時候隻是小麻煩,走的時候卻是攔路虎。


    其他攔路虎還算好辦,庫爾瓦萊亞——冥河才是關鍵的關鍵。


    傑士卡大隊來時走的是補給線,是理論上最近的路線。


    因為帕拉圖人規劃補給線簡單粗暴:兩點之間線段最短,拿炭筆在地圖上給邊黎和馬頭坡鎮拉一條直線,就是原則上的補給路線,實際路線都是對這條直線的修正。


    補給線和冥河的交點,就是曾經存在過浮橋的地方。


    雖然那個交點不是最佳選址,但是依靠前期偵察和規劃、訓練有素的工兵以及大量預製構件,帕拉圖軍隊有能力在不適合架橋的位置架橋。


    可是彼時能,不代表此時能,撤退的帕拉圖軍隊可沒有來時那般餘裕。


    幾個百夫長猜得差不離:原有浮橋被毀,僅憑現有資源,帕拉圖工兵無力再搭設同等規模的浮橋。


    所以帕拉圖軍隊必須往上遊走,去水更淺、更窄的渡河點。


    那就得繞路。


    “不知道。”溫特斯搖頭說:“橋在哪裏?我們不知道。後麵有沒有追兵?我們也不知道。”


    “煩!”安德烈出聲抱怨:“藏著掖著,什麽也不告訴我們,還得我們自己猜!”


    溫特斯也有點壓不住火氣:“多少也該通報一點。什麽都不說,搞得人心惶惶。”


    安德烈抱怨的是帕拉圖軍隊,其實維內塔軍隊也差不多。


    為防止泄密和恐慌,作戰意圖和情報都被嚴格封鎖。不到最後一刻,絕不告知下一級軍官。


    大部分時間,士兵臨上陣都不知道來龍去脈。


    軍用地圖更是機密中的機密。


    倒退三十年,繪製地圖和海圖理論上還是神職人員的特權,因為“凡人無權描繪神創造的世界”。


    帕拉圖陸軍規定,百夫長級軍官不得使用、查閱中小比例軍用地圖,但是可以查閱、使用大比例戰術地圖。


    可是在實際操作中,百夫長根本就什麽地圖也看不到——反正也用不著百夫長執行戰略機動。


    之所以溫特斯幾人手上有地圖,是因為有傑士卡中校給他們繪製。


    而為下屬繪製地圖,傑士卡在帕拉圖軍隊還是獨一份。


    “保密是應該的。”巴德說了一句公道話,他動手收拾地圖:“散會散會,都趕緊回去休息。”


    油燈被熄滅。


    漆黑之中,仍能聽見安德烈憤憤不平的聲音:“走路、走路、走路,天天除了走路還是走路,也不知道把我們往哪帶,還不如來點赫德人讓我們消遣消遣。”


    他的願望實現了。


    第十一天,傑士卡大隊遭遇赫德輕騎。


    沒幾個人看到赫德騎兵的身影,但是絕大多數人都聽到清晰的槍聲。


    身後哨騎號槍一響,隊尾的幾名杜薩克立刻躍上馬鞍,奔向槍聲源頭。


    作為距離最近的軍官,溫特斯最先趕到隊尾,他隻能看到幾名杜薩克的背影越來越遠。


    “去的是誰?”溫特斯凜聲問。


    “小米切爾先生。”有狼鎮民兵回答:“還有瓦夏,他們那帳的杜薩克都去了。”


    安德烈帶著二十幾名杜薩克也很快趕到。


    “怎麽回事?”安德烈問。


    “號槍響了,別的不知道。”溫特斯回答。


    談話間,皮埃爾等人已經越過山坡,脫離眾人的視野範圍。


    “別傻愣著!”安德烈甩了一圈馬鞭,高聲下令:“過去看看!跟緊我!”


    話音未落,安德烈一馬當先衝向山坡。其他杜薩克毫不猶豫,催動戰馬緊隨其後。


    傑士卡中校是第三個趕到現場的軍官。


    中校的獨目掃視四野,除了荒涼隻有荒涼。他沉聲問溫特斯:“赫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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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溫特斯搖了搖頭:“切利尼少尉剛帶人過去。”


    “最多不過幾個哨探,讓你的人繼續走,不用停。”


    轟隆的蹄聲由遠及近,配屬給先鋒部隊的騎兵中隊疾馳而來。


    驃騎兵們風馳電掣般掠過傑士卡大隊,徑直馳向後方山坡。


    “殺光赫德蠻子!”有民兵衝著驃騎兵們高喊。


    按理說,他的聲音應該會被馬蹄聲徹底蓋住。


    但這聲呐喊鑽進了驃騎兵的耳朵裏。


    一名驃騎兵摘下漂亮的製帽,朝著傑士卡大隊的民兵們揮了揮,似乎在說“瞧我們的吧”。


    民兵的隊列頓時響起一陣歡呼。


    傑士卡中校輕聲感慨:“你死我活……你死我活呀。”


    “您說什麽?”溫特斯沒聽清。


    “沒什麽。”傑士卡中校掃了溫特斯一眼,囑咐道:“讓你的人繼續走,不用準備防禦,赫德人沒這麽快跟上來。”


    溫特斯點點頭,用擴音術向本隊人馬下令:“繼續行進!不許駐留!”


    穿著華麗軍服的驃騎兵也消失在山坡後,先頭部隊沒有時間等他們,繼續向前堅定地走著。


    大約過去一個小時,傑士卡大隊的背後再次出現騎兵的身影——是帕拉圖騎兵。


    “五個人。”皮埃爾牽著三匹馬向溫特斯匯報:“都幹掉了。”


    “做的好。這兩匹馬是你繳獲的,你自己留著。”


    皮埃爾敬了個禮,轉身離開。


    五名赫德輕騎撞上傑士卡大隊,盡數被擊殺。


    帕拉圖方麵,隻有鳴槍的哨騎以及最先趕到的六名杜薩克實際參與交戰,其他人都是追在後邊吃灰。


    驃騎兵追了一段路,很快就撤了回來。


    安德烈窮追不舍,可是最後什麽也沒撈到,隻落得一肚子火氣。


    他回來以後跟溫特斯大倒苦水:“赫德人跟兔子一樣,五個人分開跑。皮埃爾那小子單獨追兩個,我怕他吃虧,在後邊跟了一路。結果那小子呢?也不知道給我讓一個!”


    “赫德人的哨探已經摸到我們身邊,那大部隊離我們也不會遠。”溫特斯輕輕捋著強運的鬃毛,他現在聽清了:“你死我活……被推到這個位置,隻有你死我活……”


    “誒?什麽?你聽沒聽我說什麽……我在說米切爾!”


    ……


    先鋒部隊西南方向二十公裏處,一處山坡上。


    不分騎兵、步兵、工兵,帕拉圖大部隊所有校官都在場,兩位將軍被校官們簇擁著。


    “好哇!特爾敦、海東、蘇茲來齊了!剩下都是些零散雜碎,不值一提!正好打個痛快!”阿爾帕德將軍哈哈大笑,他把手伸進胸甲想去摸酒壺,卻什麽也沒摸到。


    阿爾帕德有些不適應地甩了甩手,意氣風發地說:“還得打一仗,不然走不掉。要來一記狠的,把赫德蠻子的門牙打掉,讓他們弄清誰是獵人、誰是獵物。”


    “我和阿爾帕德將軍已經討論過。”塞克勒的語速平穩,吐字清晰:“現在的情形與我們在邊黎城外時很相似。不擊退追兵,就算我們想撤,也走不脫。咬在我們身後的隻是赫德諸部先鋒,這一仗可以打。”


    塞克勒指著身前的河穀和林地:“這裏很好,就與赫德人在這裏開戰。”


    ……


    帕拉圖大部隊所在地再往西三十公裏,海東部中軍大帳內,幾個男人正在爭吵。


    海東部的中軍大帳異常樸素,甚至比帕拉圖軍官帳篷還要樸素。


    如果一個帕拉圖人走進這裏,那他一定會失望透頂。


    因為普遍存在於廣大帕拉圖人民想象中的金酒杯、銀案板、衣品低俗的美女……這些奢靡腐化的玩意兒統統沒有。


    氈帳裏甚至連桌子和凳子都沒有。


    地上鋪著羊毛毯,二十幾個男人席地而坐,不分高低貴賤圍成一圈。


    [注:以下談話內容都是赫德語]


    突然,氈帳門簾被挑開,一束光射進帳內,刺得人睜不開眼。


    兩個容貌相仿的男人走進氈帳。


    先進來的男人個子高大、步伐沉穩堅定。


    他的骨骼像是用鉛捶成的一般結實,他有一雙關節粗大的手,還有一對平靜的褐色眼睛。


    後進來的男人體內蘊含著一種令人嫉妒的旺盛生命力,那是名為年輕的魔力:不管受了什麽傷,睡一覺就能長好;不管遇到什麽挫折,擦幹眼淚就能爬起來。


    氈帳內的其他男人也曾有過這種魔力:不怕摔跤、不怕流血、使勁哭、使勁笑……但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現在,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小心翼翼,因為每道傷口都要花許多時間愈合。


    每次睜開眼睛,他們都能感覺到體內的生命力比起上一次睜開眼睛時更少。


    歲月帶來財富、換來權力,他們這樣安慰自己。


    但是他們內心很清楚:狗屁!我願拿一切換重新年輕一回。


    所以他們嫉妒地看著年輕男人——雖然他們不願承認這種嫉妒。


    年輕男人也有一雙褐色眼睛,那雙褐色眼睛好似兩把錐子,在又短又齊的眉毛下邊閃閃放光。


    兩個男人走進帳篷,氈帳裏麵一下子變得安靜。


    吵得麵紅耳赤的男人們緊緊抿著嘴唇,等待此地的主人打破沉默。


    “雄健的白獅,你終於來了。”一個須發花白的灰眼睛老人站起身,熱情地與白獅擁抱:“我和諸部首領都在等你。”


    “智慧的灰眼睛”白獅也與老者熱情擁抱,並送給老者一尊金鷹雕像:“我把這鷹靈送給你,願你的眼睛永遠如雄鷹般銳利。”


    老者笑著收下。


    隨後,白獅又依次與每一位首領擁抱、送禮。


    贈送禮物是赫德人的重要習俗,禮物不拘輕重,不過當然是越貴越好。


    禮物越珍貴,意味著送禮的人地位越高,也意味著收禮的人越重要。


    一整套流程結束後,白獅也坐進圈子裏。跟著他的年輕男人——他的弟弟小獅子就坐在他旁邊。


    坐進這個圈,就意味著什麽話都可以說。


    白獅甫一開口,就如同點燃一整座火藥庫:“諸部擄走的赤河部女人、小崽,我要諸部還回來。”


    其他人的反應或平淡、或不忿、或饒有興趣,都想開口。


    “先不要說話,我還沒有說完。”白獅繼續說道:“帶著孩子的女人,諸部都要交出來;還有丈夫、兄弟的女人,諸部也要交出來;剩下的女人,諸部可以帶走。”


    [注:這裏的兄弟指的是丈夫的兄弟]


    一名闊膀圓腰的首領開口說話:“白獅,我問你。一塊金子掉到地上,該歸誰?”


    “健食者,我回答你,誰搶走歸誰。”


    “一群女人跑進荒原,也是誰搶走歸誰。諸部互相攻殺,今日你奪我一頭羊,明日我奪你一頭牛,誰能搶走歸是誰。隻有搶回去,沒有還回去。”


    “自是如此。”白獅肅然正坐:“我已經動手搶了。”


    此言一出,將近一半的首領神色有變。


    “你已經動手搶了?”健食者頓時火冒三丈。


    “沒錯。”


    其他首領沉默地看著二人對峙。


    “你想開打?”


    “不給我,就打。”


    “兩腿人就在東邊!”


    “那又怎的?諸部互相攻殺,誰能搶走歸是誰。”


    “兩腿人就在東邊,你卻搶我?”


    “兩腿人就在東邊,你沒搶我?”


    灰眼睛哈哈大笑,安撫二人道:“雄健的白獅!善辯的白獅!不過是幾個女子,健食者,你把她們還回去罷。烤火者在哪裏?”


    “烤火者在搶人。”


    “聽到了嗎?把赤河部的女子還回去罷。諸部聚集在此,不是為了互相攻殺。”


    特爾敦部、海東部投了讚同票,緊張的小獅子稍微鬆了口氣。


    “諸部把赤河部的女人、孩子都交回來,我拿出我那一份戰利品做回禮。”


    “好罷。”健食者也點頭。


    蘇茲部也投了讚同票,


    眾人擊掌為誓,這件事就算定下來了。


    赫德人帳內議事,是為解決那些最尖銳的矛盾。


    所以諸部首領有什麽說什麽,揪衣襟、揮拳頭也是常事,隻是不能打殺人。


    出了氈帳,打也好、殺也好,各隨其便。


    帳內安靜了一會,此地的主人——海東部可汗[灰眼睛]開口道:“諸部首領,請聽我說。身體當有頭腦,衣服當有領子,這才好。”


    這可是正事、大事,比幾個女人不知重要多少,諸部首領個個豎起耳朵。


    “這非是大議事會,你我也非是推舉大汗,而是要推舉一個戰爭首領帶領你我打贏兩腿人。諸部就像那箭,一支、一支地分散分開,每根箭都很容易折斷。如果你我能齊心協力,任何人也不容易對付你我。”


    單者易折,眾則難摧。折箭的故事,每個赫德人都聽過,隻是知易行難罷了。


    “你我須得推舉戰爭首領,推舉出來以後,還要把生殺大權都交給他支配,隻有這樣你我才能把仗打贏。否則就要會以前那樣,牧草一次又一次變綠,兩腿人一次又一次欺辱你我。諸部的邊界已經退到冥河,你我可還有地方可退嗎?”


    生殺大權要交出去嗎?諸部首領們遲疑了。


    唯有白獅麵色平靜。


    最後,灰眼睛重重地說:“我太老,我提不動刀,我不選。你們選出其他人,我提著弓、騎著馬,跟著他上戰場。不要擔憂,你我並非推舉大汗,隻是到打贏這仗為止。”


    諸部首領看向白獅。


    白獅痛快地說:“我的部眾死傷許多,我也不選。”


    “那還有什麽好說的?”健食者開口:“白獅不選,灰眼睛不選……”


    一連串急促的呼喊聲打斷健食者的話:“可汗!兩腿人派使者來了!”


    灰眼睛神色大異,單手撐地費力地站起來,走到帳外。


    其他首領也跟著走了出去。


    “他們要怎的?”


    “他們要議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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