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成幾個月前的路明非,說不定嘴一瓢,就說出什麽“老師,快點端上來吧”之類的爛話。


    但這個充斥著現實所不具備的荒誕之處的夢境,以及麵前的男人,都已經如同刻刀一樣深刻地改變了他身上的很多東西。


    脫去了那一身鬥篷風衣,銀白色的長發在腦後紮成馬尾,冷臉的惡魔獵人頗為幹練地穿著一件黑色背心,一身肌肉線條優美而有力。


    是大多數健身房練塊的男人都會羨慕的好身材。


    但很破壞氣氛的是,在這一身外他還穿著一件粉白色的圍裙,手裏端著一盤香氣四溢的紅燒魚……與他臉上那張容易令人產生敬畏的冷淡眼神一對比,頗有些讓人啼笑皆非的味道。


    不過路明非可不敢笑。


    他已經記不太清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反正就是某一天睡著後來到這個噩夢世界裏,自己這位老師就開始用著各種辦法訓練自己。其中,最常見的訓練就是直接以戰鬥進行“教學”……


    按理說,教學關卡什麽的應該和“輕鬆”聯係在一起吧。


    可幸虧有著這個夢境贈送的的不死之身,不然路明非恐怕已經死了好幾次,甚至好幾次在醒來後都還想著自己被暴打的事情在學校發呆傻一整天。


    其實反過來想,或許正是因為他有這呼吸就能回血的能力,熙曉才那麽狠心操練他?畢竟俗話說得好,不死之身就是用來死的,這也很有道理。


    他感覺夢裏的自己差不多也是這個味道。


    對至今為止,戰鬥中連一次便宜也沒能占到的老師,路明非心裏除了敬畏就是敬畏。加上偶爾還能得到熙曉的投喂,他漸漸地也習慣了這種跟在老師的身邊的生活。


    即使訓練再苦再累,那也比不上這個末日裏人所需要承受的苦難。


    他空著的左手悄悄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即使傷口早已愈合,也仍然時常會讓他想起那比起被喪屍啃咬還要更加令他難忘的痛楚。


    看著路明非這幅又陷入回憶的模樣,步舜把盤子放在桌上,輕鬆地猜到了他又在想什麽。


    在圍裙上擦了擦手,他在路明非對麵坐下,看不出表情地問道:“還在想那個女人的事情?”


    “……是。”


    路明非尷尬地低下了頭,多少有點自己的心思又被看穿的羞恥。但正如老師所說,即使夢裏已經過去了快一個月的時間,他也還是忘不了自己好心救人,卻被人反過來背叛的事。


    並不是什麽值得高談闊論的經曆,在這個末日後的世界裏也乏善可陳。


    僅僅隻是為了他身上的食物和他本身的“食用價值”,一個女人通過自己的外表騙取了他的信任,然後在夜裏一刀捅進了睡覺前還因為“自己也能救人”而有些洋洋得意的他的肚子裏。


    那一刀徹底撕碎了他心底因為自己“玩家”身份而產生的些許自傲。


    “你差不多也該習慣了。”


    不知道是不是意有所指,步舜地說道,“不管在哪裏,『信任』本身就是一件很有風險的事情。”


    路明非對比深表讚同,與惡魔獵人一路旅行過來,這個末日世界裏麵的人心之險惡,大大震撼了他那顆在平凡的現實中沉淪的心……如果不是有熙曉在,他應該早就已經被大卸八塊了吧,還不止一次。


    以他的閱曆,確實很難和別人玩心眼。


    短短兩個月的時間裏,他已經深深地體會到,失去法律與道德的約束,人類究竟能夠惡劣到怎樣一種地步……對比之下,學校裏麵那些會拿他取樂的討厭鬼都變得可愛了起來。


    或許是已經養成了每天不挨打就不舒服的習慣,這次入夢後路明非本能地感到有些奇怪,今天竟然沒有教學環節?


    作為一個九年製義務教育出來的學生,路明非叫起老師還是非常順口的,現在已經成為了一種肌肉記憶般的習慣,“老師,今天不用訓練嗎?”


    “先吃飯。”


    步舜舉起筷子,淡然地夾走了一塊魚腹肉,“之後再說。”


    路明非“哦”了一聲,乖巧地端起米飯,挑了自己喜歡的菜吃了起來。


    嚼著似乎比現實更加香甜的米飯,他看了看桌上明明是非常家常的菜式,卻在這個末日世界裏已經豐盛到難以想象的晚飯,隻覺得非常安心。


    和老師一起吃飯是其一,這頓飯是他通過自己的“努力”奮鬥而來是其二。


    這些都是『供奉』。


    作為惡魔獵人的師徒,他們已經在這邊有了些名氣,偶爾會有人專門請熙曉和他一起去獵殺難纏的惡魔。


    路明非自己也有了個惡魔獵人的諢號,就叫“電鋸”……原因也很簡單,就因為他總是用一把電鋸獵殺惡魔,和有的男人拔槍太快就會被稱之為快槍手一樣簡單易懂。


    這片土地上金錢早就失去了意義,人們隻有在和基沃托斯學院的機器人做交易的時候會使用它們的『信用點』,其餘的時候大多會以槍械彈藥、食品和水來以物易物。熙曉和他也隻要求以物資結算委托獎勵,這頓飯就是他親手砍死了一隻叫作“作業”的惡魔後換來的。


    末日裏沒有什麽比珍貴的食物更加保值,在大多數人都在為一口飯掙紮的時候,他們能吃得上這種像是末日前的飯菜,已經是許多所謂的“大人物”都做不到的事情。


    但他們畢竟是惡魔獵人,不如說,能輕易奪走成百人的性命的惡魔隻值這麽一頓飯,才會讓正常人覺得奇怪吧?


    隻可惜,現在就連路明非自己,也沒法硬著頭皮說自己還算正常。


    “最近感覺怎麽樣?”端著碗筷,步舜看著麵前低頭吃飯的少年忽然問起,“已經能適應在這片土地的生活了嗎?”


    “多少……也有些習慣了吧?”路明非放下筷子,看著麵前冷淡卻讓他感到習慣與親近的男人,不禁想起了自己吃罐頭吃得一臉眼淚鼻涕的那時候。


    回憶起黑曆史,他頓時感到有些羞恥,眼神躲閃著:“多虧了熙曉老師你啦……感覺在這邊,比我之前過得舒服得多。”


    雖然旁人可能會覺得有些不太對,但他確實是這麽想得的。


    “明明之前連雞也沒殺過,卻不得不體會與別人廝殺才能活下去的日子……哪怕是這樣也覺得這裏的生活更開心?”


    步舜搖了搖頭,對路明非同學的生活環境表示擔憂:“真不知道……以前你是活在怎樣的地獄裏。”


    也許那就是名為『現實』的地獄吧。


    路明非也覺得自己大概是有什麽地方終於壞掉了,以至於連末日裏鮮血淋漓的背叛,都無法阻止他更想要呆在這邊的衝動。


    但注視著麵前高大冷漠的老師,感受著手上碗筷的重量與飯菜的溫度,他又有些明白……其實他隻是變得有些太過依賴這位老師了。


    被父母拋下,在親戚家裏苦悶地寄宿,他的人生中並未遇見過這樣會照顧他,給予他引導的人。哪怕他不想承認,但他確實感覺到了那句古話的重量——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或許他真的是在熙曉的身上,找到了“父親”的影子。


    遊走在現實與夢境之間,路明非對此常常會感到強烈的割裂感。


    現實與非現實,繼續身為學生的日常與夢境裏漸漸習慣的殺戮……但他覺得在自己哪天徹底壞掉之前,也一定還是更喜歡在這個難以言喻的噩夢裏,與這位老師相處的時間。


    他就這麽一邊想著現實裏的事情,一邊幹飯,師徒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吃完了整桌的飯菜。等到他摸著肚子發出一聲舒爽的歎息,步舜才平靜地從身後掏出了一把銀色的手槍,拍在桌上,“這個給你。”


    “!”


    路明非臉上頓時露出驚容,下意識地開口問道,“老師……你同意我用槍了?”


    步舜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輕輕點頭,“讓你用電鋸的理由我已經說過了,這段時間以來,你應該已經用自己的身體和意識好好記住了奪走他人生命的感覺。”


    “我也沒有了阻止你使用其他武器的理由。”


    回想起自己用電鋸鋸開一隻隻惡魔身體的場景,路明非沉默了一會,點了點頭,“我是不會忘記的。”


    明白了奪走他人生命的感覺,才更加覺得現實的平靜又多麽可貴,讓他甚至能從苦悶的上學中得到安慰,消解夢中廝殺帶來的壓抑。


    “而且你的戰鬥方式需要改變。”


    步舜手指在手槍槍身上輕點,麵無表情道:“雖然不知道你的不死之身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但盲目地依賴這種東西,隻會有一天讓你萬劫不複。”


    兩個月與惡魔和人類的廝殺下來,路明非仰仗自己受傷了也會很快恢複這一點,在夢裏的戰鬥非常瘋狂。


    那甚至不能說是‘人’的戰鬥方式,反倒是更像是惡魔什麽的。


    癲起來,他甚至能和別人你一刀我一電鋸的換血……雖說他差不多擺脫了過去那慫慫的副衰樣是件好事,但落入另外一個極端就不太妙了。


    尤其是他即將從“夢境”走入“現實”的現在。


    “正常人類的身體是很難恢複的,我知道你的槍法很好,你就一邊學著開始怎麽盡可能不讓自己受傷,一邊去戰鬥吧。”


    步舜將手槍從幹淨的桌麵上推向路明非,同時說出了此次的正題:


    “還有一件事……”


    “你想要……『更進一步』的力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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