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士壓低了聲音嘀咕著,抬眸對許默言說,“這絕對會留疤的了,還不是縫合也不是刀切的那種疤痕,有點兒像火燒過的,可醜了……”


    這樣帥氣的男人,右手背上一道殘酷的疤痕,不會讓人覺得酷,隻會叫人覺得心疼。


    許默言看著那傷口也是覺得無語,幾乎很難相信這是那個將孫子疼到骨子裏的老人打的,得多大的仇恨和憤怒啊?才會下這麽重的手!!


    他扯著唇笑了笑,說:“男人嘛,沒事。”


    護士換好換了十幾分鍾,直起腰來的時候腰酸到蹙眉,她低聲說:“別的地方皮厚好些,就手背上有些慘,將來影響到筋骨的話右手寫字都成問題……”


    像是突然想到什麽,她問,“他是慣用右手吧?”


    許默言淡淡回應:“右手。”


    “嘖……”護士眉頭蹙得更緊了,長籲短歎的,捏著手裏的空藥瓶,一副遺憾到極致的表情,說,“讓他好好休息吧,這種傷也是會疼很久的,日夜都不停地疼,必要的時候需要嗎啡你跟我說聲吧。”


    許默言點頭:“嗯,好。”


    護士又嘀嘀咕咕地出門去了,病房裏恢複了一派安靜。


    許默言盯著他看了一會,不禁扯著唇笑出來,說:“為了一個女人何必呢……我也是不懂你了……”


    殷千城此刻在夢裏,仿佛置身一片燒起來了的海中央。


    很熱。


    熱的皮膚都燒了起來,火辣辣的,他放眼望去四周都是正在燃燒的海麵,呼吸艱難又脫不開這困境,隻能這麽被困在此處受著。


    此刻的心裏唯有一片土地是心安的。


    他知道江慕水所曆經的劫難大概就到此為止了,不會再有人為難她什麽。那些不懷好意的人,打的主意不過是利用她來報複他,那麽就勢必不會讓她再出什麽事,這是他,唯一放心的地方。


    這也就是為什麽,他能此刻這麽安心地在這裏,承受煎熬的原因。


    ***


    又是整整一周的消失。


    江慕水在那一晚的宴會後就覺得不對勁,第二日醒來時,這種不對勁的感覺就更加重了。


    她四處都找不到殷千城。


    問殷莫霞,問常遠,問沈崇明,都說他是出差去了。


    江慕水索性直接跑到殷氏去找,連秘書都說他是那晚之後緊急出差,大約一周左右回來。


    嗬嗬。


    出差?


    出差就跟消失一樣嗎?


    電話是他自己不接的,不存在關機和把她拉黑名單的問題,隻是不接而已。


    江慕水說了這種情況,常遠聽了,卻也隻是笑笑,解釋了一句說:“跟老爺子吵架了而已,因為你吵的,所以大概心情有些不好,你也別太著急了。”


    他這麽說,卻是讓江慕水更加心存愧疚了。


    好。


    那既然是他心情不好,不願意再接她電話,那她……索性就不打了。


    他要安靜,那就給他安靜吧。


    如果……他覺得是這樣最好的話。


    ***


    “慕水?江慕水?”


    明朗坐在辦公桌這頭,筆頭敲了敲桌子,試圖喚醒桌子對麵那個正發愣的女人。


    “啊?”江慕水猛然恍神回來,愣了一下,然後坐直,緩和了一下情緒說,“哦,對不起……你、你說到哪裏了?”


    明朗直視著她:“說到你手上沒處理完的那幾個案子。”


    江慕水恍悟。


    抿著唇,她低下頭道:“嗯……那你繼續說。我應該怎麽處理?按照分類,分給其他人嗎?你放心,我會盡量留住客戶,不讓其他律所的人把他們搶走的。”


    明朗依舊盯著她的頭頂,點點頭:“我知道。”


    “還有半年後,去進修的那個名額,你讓黃琳去好了,她私底下跟我抱怨過幾句,說機會一直沒輪到她,她有些怨言。”


    明朗依舊是那副樣子:“也行。”


    江慕水翻了翻自己的筆記本,覺得再沒什麽可交接的了,合上封麵放下筆,說:“那……”


    “那我名字就先在律所掛著吧,也許哪天風頭過去了,我還可以過來接案子試試,但最近就算了……”她眼神裏的光芒黯淡下來,恍惚說道,“還有這些天,千城的姑姑那邊一直在催著我入職,你給我開一份停止報告吧,還有把社保什麽轉出來,他們人事部那邊要的。”


    明朗的筆在自己的本子上劃著些什麽,聞言從鼻端裏舒出一口氣,拿過一張紙來,記下那些事,然後說:“你還要什麽?一起說出來,我補給你好了。”


    江慕水一愣。


    “不,我沒有別的什麽想要的了,”她大概明白了明朗的意思,趕緊說道,“明學長,其實你不用為這件事情內疚什麽,這件事……本來就是有人想害我,具體也是我自己的疏忽導致的,不過是借西楊的事情一個由頭罷了。當年我找不到工作是你和岑學長收留我,你現在真的沒有必要覺得心裏不舒服。”


    明朗低著頭在那兒,半晌後他一笑,丟下筆,抬起頭看看她說:“你是覺得我是因為西楊覺得不舒服,才對你心裏有愧的?”


    她凝眸看他,眉心微蹙著,歪著頭像是在問“難道不是麽”?


    明朗眼眸裏的光芒黯淡下去一些,笑容也散了散,覺得沒必要解釋了。


    他挺直腰身,往桌邊靠了靠,說:“我明朗帶出來的人,被人這麽陷害了我卻沒辦法護著,也是我自己沒用。再說,你要不是看在我的麵子,也不會為顧西楊這個案子這麽拚盡全力。我這人愛憎分明,也從不欠人什麽,可奇怪了,我總是欠你的。”


    所以江慕水這下就應該明白了,明朗心裏的不舒服,大多源自於他覺得自己的無能。


    江慕水卻已經對這些是麻木了,她也有倒黴到怪天怪地的時候,但後來倒黴太多了就發現怪誰都沒用,她依舊是這麽倒黴。


    她往後靠上椅背,淺笑著說:“那學長你可以這麽想,我也沒有那麽慘,你看我就快入職殷氏了,說不定將來坐上殷太太的位置也真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也算……因禍得福吧,你說呢?”


    說什麽說?


    得什麽福了?


    明朗神經病了才會這麽覺得。


    明朗笑笑。


    他說:“以後你怎麽樣都不是我造成的,不關我事。但以後你要有什麽困難,記得找我,你明學長這裏欠你很大的一個人情,到時候別不好意思。”


    江慕水被他逗樂了,笑說:“我才不會。”


    明朗也笑,起身將紙張遞給她,說:“那行,出去跟你同事打個招呼再走吧,未來的殷太太。”


    她笑容瞬間有些僵硬、酸澀,維持著嘴邊的弧度接過那張紙,低低地說,“好。”


    ……


    明朗辦公室的門打開了。


    偌大的一個辦公室,隔板間裏麵的人都紛紛低著頭工作著,像是根本沒聽見這邊的動靜一樣,往日裏那種咋咋呼呼的勁頭全都不見了,誰也不抬頭,不看她一眼,也不跟她道別。


    江慕水站在那裏,看著這個自己呆了兩年多的地方,有些愣怔,渾身突然湧起了一股很莫名的感覺,很冷又很暖,她僵硬在那裏,目光四處掃著,身子幾乎一下都動不了。


    沒人跟她道別。


    也沒人跟她說話。


    就像她不是要走了似的。


    這種心情其實她很想跟殷千城說,說了他也一定懂,可是現在,連他也不在她身邊。


    她纖細的手指死死捏著那張紙,紙張折疊的地方都出現了毛邊,快斷了,她低下頭,將眼底浮現的潮濕掩去,也什麽話都沒有說的,抬腳朝著門外走去。


    她的辦公室之前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沒有太多東西,這時候一走,這輩子可能,她就回不來了。


    門外陽光明媚。


    江慕水纖細的手落在門把上,岑明律所開了足足幾年,門都沒有換過,上麵的金色反光漆都有些鏽了,她吐槽過這扇門好幾次,但以後,她卻再也沒有拉開它的機會了。


    岑啟凡一直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打開門去看江慕水一眼。


    他就跟往常一樣坐在那裏,就好像一切都沒有變,以後也一定不會變一樣。


    直到江慕水離開。


    他也沒有挪動一步。


    直到中午。


    他端起杯子要喝水,發現杯子空了,起身走去外麵的飲水機接水,一開門,看到江慕水辦公室的門開著,裏麵窗戶大開陽光灑落下來,桌前空無一人。


    她,早就離開了。


    ……


    她腳步搖曳,一路順著律所的路,走回了公寓,倒下來,悶頭大睡一場。


    ……


    夢裏夢見關於律所的很多事。


    從她還是一個小助理,到有一天她都擁有了自己的辦公室。


    剛到律所的時候,明朗分配她跟著一個很有經驗的老律師,那個嚴苛的四十歲女人對她相當嚴厲,一點小錯都能罵的狗血淋頭,後來江慕水慢慢做事嚴謹起來,把所有能犯的錯誤都犯過一遍後,就再也不出錯。


    可那個律師後來卻跳槽了。


    她一個女律師,在工作中不大可能不受委屈,也不可能不被歧視和刁難,但每一次,哪怕是在陸霖晟的事情上,都有明朗和岑啟凡替她撐腰。後來她江慕水大約能頂半邊天了,年會上明朗開她的玩笑,她卻老老實實地連灌了三瓶啤酒來感謝他。


    關於律所的記憶真的太多。


    回憶起起伏伏的,像海水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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