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來自劍氣長城的遠遊劍修?


    魏精粹心中狐疑不定,不是說那劍氣長城的苟活劍修,都追隨一座城池逃去了第五座天下?


    身為九境武夫的崔公壯已經打定主意,老老實實作壁上觀,再出半拳,就算他輸,自己找死。


    他比魏精粹的想法要簡單很多,心中隻管認定一事,天下劍修,絕不會拿劍氣長城開玩笑,何況此人身邊還站著一位太徽劍宗的現任宗主。


    北俱蘆洲雖說喜歡動不動就跟別人的祖師堂較勁,可事實上,問劍從不是什麽小事,尤其是這種兩座宗門間徹底撕破臉的山上怨懟,旁人不賭莫看。


    為了個首席客卿的頭銜,崔公壯沒必要賭上武道前程和身家性命。


    劉景龍如果隻是遙遙遞劍鎖雲宗,問劍就走,與他這麽一路登山走到此處養雲峰,承認身份,是一個天一個地。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個楊確,以心聲笑問道:“你怎麽知道我不好惹?非要先問出個根腳,才決定要不要動手?”


    這一路登山,陳平安自認極為收手,楊確沒理由這麽高看自己一眼。


    楊確拱手作禮,然後心聲答道:“有個家鄉的劍修朋友,早年在江湖上認識的,從不曾做客鎖雲宗,隻是與我有些私誼,他在從劍氣長城返鄉之後,與我提起過幾人,言語之中,大為佩服。”


    陳平安笑問道:“姓甚名甚,出自什麽山頭,楊宗主不妨說說看,說不定我認識。”


    北俱蘆洲的劍修,趕赴劍氣長城,雖然人數眾多,來曆複雜,譜牒和野修皆有,但是陳平安還真就都記住了名字。


    楊確歉意道:“名字就不說了,我那朋友有自己的難言之隱。”


    陳平安微笑道:“怎的,你那劍修朋友,是去過孫巨源府邸喝過酒,還是去妍媸巷找我喝過茶?”


    楊確沉默片刻,緩緩道:“酒鋪,印章,賭莊。再多,陳劍仙就莫要試探了。”


    陳平安雙手籠袖,思量片刻,點點頭,笑眯起眼,“看在你那個不知名朋友的麵子上,你可以讓開了,今天問劍,與你無關。反正這鎖雲宗,楊確的宗主頭銜就是個擺設,與太徽劍宗的恩怨所在,也主要是你那個飛卿師伯管不住嘴。”


    楊確當真後退一步,看架勢,是全然不顧宗門聲譽了,打算與崔公壯這半個外人,一起置身事外。


    在自家地盤卻淪為孤家寡人的魏精粹,忍不住轉頭大罵道:“楊確!遇敵問劍,不戰而退,竟然袖手旁觀,鎖雲宗的麵子,都給你丟光了!你楊確以後還有什麽顏麵以宗主身份,在祖師堂為人遞香,與曆代祖師敬香?!”


    仙人祖師的嗓門很大,估計今夜祖山群峰,都聽見了這番言語。


    楊確神色淡然,輕聲道:“總好過鎖雲宗今夜在我手上斷了香火,以後這宗主之位,魏師伯是自己來坐,還是讓給那對漏月峰師徒,師侄都無所謂,絕無半句怨言。”


    陳平安雙手籠袖,搖搖頭,“別吵吵,趕緊讓出道路,等到我們走後,你們連夜修繕祖師堂的時候,有大把功夫可以閑聊。是當長輩的清理門戶,還是當晚輩的欺師滅祖,都隨你們。”


    再與那九境武夫怒目相向,“你這廝年紀不大,毫無武德,習武之人,輕慢急躁,沉不住氣,怎麽能行,三人當中,老夫看你最不順眼,等會兒就將你綁了石頭,沉水種花。”


    崔公壯聽得頭皮發麻,立即聚音成線,與這位劍仙密語致歉道:“陳劍仙息怒,先前是崔公壯眼拙,又被這什勞子的客卿身份害了,不小心冒犯了劍仙前輩,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具體該如何責罰,劍仙前輩隻管發話,崔公壯絕無二話,更無怨言。”


    自己作為九境武夫,在看家本領的拳腳一事上,都打不過這個顏色常駐的得道劍修,不得不披掛上三郎廟靈寶甲和兵家金烏甲,


    崔公壯甚至都懷疑眼前“年輕”劍修,是不是那個在南婆娑洲開宗立派的老劍仙齊廷濟了。


    不過聽聞齊廷濟姿容俊美,眼前這位好像有些相貌不符,崔公壯就有些吃不準真假,但萬一是老劍仙在覆麵皮之外,猶有障眼法蒙蔽鎖雲宗修士?


    陳平安冷笑道:“是死罪還是活罪,是你說了算的?”


    崔公壯心中悚然,叫苦不迭,山上四大難纏鬼,劍修居首,那麽最難纏的,當然是劍修裏邊境界最高那撮上五境劍仙了。


    魏精粹這位老仙人竟是一甩袖子,轉身就離去,撂下一句,“楊確,你今夜一術不出,主動讓出道路,任由外人糟踐祖師堂,還要攔阻我出手,連累鎖雲宗威名毀於一旦,”


    養雲峰山上,無數條金線縱橫結網,飛卿老祖禦風不易,所幸難不住一位神通廣大的仙人,便手指掐訣,寶光一閃,使了一門宗門秘術,竟是身形化作了一隻巴掌大小的飛雀,小心翼翼避開那些規矩森嚴的金色劍光,一隻通體雪白的鳥雀,去勢如電抹。與此同時,漏月峰那邊月光濃鬱的孔洞,驟然亮起,好似架起一座仙橋,要接引老祖師返回修道之地。


    劉景龍突然笑道:“道理沒講完,我讓你走了嗎?”


    養雲峰與漏月峰之間,金色絲線的劍光,切碎了無數皎皎月光,金銀兩色,交相輝映。


    魏精粹身形所化的那隻雪白飛雀,仿佛被拘押在了一處柵欄細密的劍光牢籠中。


    怒喝一聲,魏精粹祭出一尊金身法相,手托一把鎮山之寶的奔月鏡,鏡光瑩然,如白龍汲水,凝聚起漏月峰一處深潭的所有月魄精華,身上一件半仙兵品秩的“碧螺”翠綠法袍,強行撐破牢籠,對那養雲峰上的兩位劍修,老仙人高舉手臂,寶鏡內出現一位身姿婀娜的飛升女子,彩帶飄搖,腳踩一輪明月,恍若一位禦風乘月的遠古神女。


    劉景龍伸手,握住一把由身邊劍光凝聚而成的長劍,朝那魏精粹金身法相的持鏡之手,一劍劈出。


    陳平安知道這一手劍術,是上任宗主韓槐子的成名劍招之一。


    大工斬玉。


    最適宜劍修之間的捉對廝殺。


    果不其然,魏精粹金身法相不但被一斬斷臂,被劍氣衝激之下,整條胳膊頓時玉碎天地間,巍峨金身的白玉碎屑紛紛如雨落,就像養雲峰的白雲被仙人揉碎,下了一場白雪。


    隻是這位飛卿仙人的寶鏡與斷腕依舊懸空,月光如瀑布傾瀉而來,就像一條滔滔大水,從那黃河洞天流落人間。


    劉景龍輕輕抖腕,劍光繞弧,養雲峰上,隨之異象橫生,霞來鱗攢聚如市,天地豔紅,山晚氣聚起瀾,雲霧升騰。潮水帶星走,,劍光點點璀璨銀河,天浮魚肚白,天地雪白茫茫一片,一座鎖雲宗眾多修士,今夜此刻,再不見什麽魏精粹金身法相,唯有太徽劍宗劍光的法天象地。


    楊確見那奔月鏡現世,心中大恨,曆代鎖雲宗山主,都會按例承襲此寶,得以煉化此鏡為本命物,當初楊確躋身玉璞,得以擔任宗主,師伯魏精粹以楊確的玉璞境尚未穩固,暫時無法煉化重寶作為理由,免得出了紕漏,結果一拖再拖,就拖了足足三百年之久,可事實上,誰不知道號“飛卿”的魏精粹,根本早已將這件宗門至寶視為禁臠,不容他人染指,當做自身大道所係的囊中物了?魏精粹打了一手好算盤,隻等祖山諸峰他這一脈當中,有哪個嫡傳再傳,躋身了玉璞境,就自有手段迫使楊確讓賢,更換宗主,到時候一把奔月鏡,魏精粹還不是左手給出右手就拿回,做個樣子過過場而已?


    陳平安來到崔公壯身邊,崔公壯下意識掠出數步,不等他悻悻然如何以言語掩飾尷尬,那人就如影隨形,來到了崔公壯身邊,雙指並攏,輕輕敲擊九境武夫的肩頭,隻是這麽個輕描淡寫的動作,就打得崔公壯肩頭一次次歪斜,一隻腳已經深陷地麵,崔公壯再不敢躲避,肩頭劇痛不已,隻聽那人讚賞道:“兵家金烏甲,一直聽說未能親見,實在是身為劍修,煉劍耗錢,囊中羞澀,從無出手闊綽的光陰,估計哪怕瞧見了都要買不起。”


    崔公壯額頭滲出汗水,忍著肩頭幾乎被敲碎的疼痛,顫聲道:“陳劍仙若是喜歡,晚輩願意送給前輩當做見麵禮。”


    陳平安埋怨道:“送?不能夠。隻是借。君子不奪人所好,隻是借我欣賞幾天,以後會還給你的。”


    崔公壯笑容尷尬,心想咱倆最好以後就不要再見麵了吧。破財消災,老子就當用一枚兵家甲丸送走了這尊瘟神老爺。


    這點江湖規矩,崔公壯還是懂的,身上這件兵家寶甲今晚怎麽走的,當初就是怎麽來的。


    所以崔公壯一臉果決,毫不心疼,金光燦燦的金烏寶甲瞬間凝為一枚甲丸,彎腰低頭,雙手奉上,遞給那位陳劍仙。


    陳平安收入袖中,“不打不相識,以後常往來。一來二去,就是朋友了。”


    崔公壯笑容苦澀。


    陳平安看著他不說話,隻是眼角餘光,瞥了瞥那件三郎廟靈寶甲。


    崔公壯疑惑不解,故作不知。想著一位堂堂劍氣長城的劍仙,總不能真這麽厚臉皮,借走了一件金烏甲,再對一件三郎廟靈寶甲起念頭,大家都是出門行走江湖,不得做人留一線?


    陳平安說道:“聽不懂人話?一來二去,字麵意思,光練拳不讀書怎麽成。我今天來了養雲峰,是一來,對也不對?這兵家甲丸就是一去,是也不是?”


    那位青衫背劍的外鄉劍仙,說這話的時候,雙指就輕輕搭在九境武夫的肩頭,繼續將那苦口婆心的道理娓娓道來,“再說了,你身為純粹武夫,還是個拳壓腳跺數國大好河山的九境大宗師,武運傍身,就已經等於有了神靈庇護,要那麽多身外物做什麽,雞肋不說,還顯累贅,耽誤拳意,反而不美。”


    崔公壯強忍著肩頭震動和心中驚駭,伸手撚住法袍衣角,輕輕一扯,一件三郎廟寶甲縮為一張金色材質的絹布符籙,與那姓陳的劍仙點頭道:“前輩所言極是,是晚輩遲鈍了。”


    陳平安收下那張價值連城的符籙寶甲,變指為掌,輕拍對方肩頭,“我這個人,不是遇到有緣人,一般不將道理白送,今夜相逢,不打不相識,就送你一句江湖老話,平生莫做皺眉虧心事,不信各自回頭看後頭。”


    崔公壯心中哀歎不已,沒完沒了,怎麽是個頭?


    難道劍氣長城的劍修,都是這麽個言語若飛劍戳心的德行嗎?


    陳平安那手掌,瞬間五指如鉤,一把攥住崔公壯的脖頸,隨便將其高高提起,笑道:“你想岔了,劍氣長城的劍修,一般都沒有我這好脾氣,你是運氣好,今天碰到我。不然換成齊老劍仙、米大劍仙之流,你這會兒就已經走在投胎路上了。破財消災?錯了,是你的買命錢。以後百年之內,我都請楊宗主幫忙盯著你,再有類似今天這種武德不足的勾當,我得空了,就去北邊的雲雁國拜會崔大宗師。”


    崔公壯雙腳離地懸空,眼眶布滿血絲,瞧著模樣有些滲人,雙腿抽搐了幾下,如同秋後螞蚱蹦幾下。


    看得一旁楊確眼皮子發顫。


    此人真是劍修?而不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止境武夫?


    客卿崔公壯的九


    境底子,在北俱蘆洲一眾山巔境武夫當中,不算太好,可不算差。


    之所以能夠成為鎖雲宗的首席,就是魏精粹看中了崔公壯將來有幾分希望,躋身傳說中的止境。


    陳平安皺眉道:“不說話,就是不答應?”


    崔公壯試圖強提一口純粹真氣,竟是當場崩散,故而已經臉色漲紅變紫色,再轉為鐵青,雙手雙腳皆頹然下垂,有些眼花了。


    陳平安鬆開手指,頭暈目眩的崔公壯摔落在地,蹲在地上,低著頭咳嗽不已。


    陳平安笑道:“演什麽戲,拙劣得我都不好意思看,再不起來,我就一腳送你個八境武夫當回禮了。”


    崔公壯立即起身,深呼吸一口氣,後退一步,低頭抱拳道:“謝過前輩不殺之恩,感激不盡,以後山下百年,崔公壯一定夾著尾巴做人,關起門來好好習武練拳,不枉費前輩今天的指點。”


    陳平安嗤笑一聲,不置可否。


    劉景龍那邊已經收劍。


    老仙人魏精粹被釘入了漏月峰的一處石壁中。


    劉景龍心聲問道:“那把奔月鏡,你要不要帶走?”


    陳平安氣笑道:“像話嗎?我們今天是來問劍的,又不是殺人奪寶來了。這種事情傳出去,你這太徽劍宗的宗主,還要不要名聲了。”


    之後就是崔公壯膽氣盡碎,宗主楊確讓出道路,主動撤掉養雲峰祖師堂禁製,任由劉景龍收攏群峰劍氣,隻將那祖師堂一橫一豎,變成四塊。


    陳平安則從背後拔劍出鞘,手持夜遊,一劍橫掃,將一座鎖雲宗祖師堂上下對半分。


    崔公壯在這一刻心死如灰,那位青衫客,果然是位劍仙。


    兩道身影,化虹離去。


    鎖雲宗上上下下,修士們一個個如喪考妣,宗門遭此大劫大辱,竟是被兩位劍仙,一路登山拆掉的祖師堂,從今往後,要被一洲修士看幾年熱鬧?


    唯有宗主楊確神色自若,沒有半點悲憤神色,從袖中摸出一枚雲紋玉佩,心念一動,就要啟動陣法中樞,著手修繕祖師堂,不曾想祖師堂陣法好像再次被問劍一場,一條橫線上,梁柱、牆體的崩裂聲響,如爆竹聲連綿不絕響起,楊確皺眉不已,凝神定睛望去,發現那個叫陳平安的青衫劍仙,一劍橫掃攔腰斬開祖師堂之後,竟然使得整座祖師堂出現了一條微妙裂縫,不易察覺,劍氣始終凝聚不散,好似虛托起上半截祖師堂。


    楊確心中凜然。


    崔公壯揉了揉脖子,心有餘悸,去你娘的首席客卿,老子以後打死都不來鎖雲宗趟渾水了。


    楊確轉頭以心聲笑道:“崔首席,花開兩瓣絕無相同,與此同理,一道劍光不會落在同一處,以為然?”


    崔公壯猶豫一番,不願就此與鎖雲宗分道揚鑣,會讓楊確和那魏精粹麵子上太難堪,就找了個折中法子,聚音成線,悄然說道:“我這客卿頭銜,可以保留,隻是近百年內,我是不會參加任何一場養雲峰祖師堂議事了。”


    楊確點頭笑道:“沒有問題。”


    崔公壯感慨一聲,“楊確,你若是當個名副其實的宗主就好了。”


    楊確灑然笑道:“很難,爭取。”


    崔公壯深深看了眼這位玉璞境,點頭致意,以往與仙人魏精粹交往更多的九境武夫,打定主意,以後要與這個楊確多多往來。


    楊確看了眼祖師堂,幹脆就這麽暫時擱置,反正明天就有可能更換宗主,何必多此一舉。


    陳平安和劉景龍離開鎖雲宗山水地界後,劉景龍先飛劍傳信太徽劍宗祖師堂,按照陳平安的意思,不在那邊碰頭,而是讓寧姚一行人直接去往龍宮洞天,陳平安隨即祭出一把籠中雀,與劉景龍一起悄然重返養雲峰轄境的高空,劉景龍覺得陳平安那張來自鬼斧宮的馱碑符,憑此隱藏蹤跡的意思不大,他便直接畫出一座陣法,然後兩人開始俯瞰山河,就像在守株待兔。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開始喝酒。


    劉景龍盤腿而坐,反正目之所及,皆是本命飛劍所在的規矩之內。


    陳平安笑問道:“山上的飛劍傳信,你我追上不難,隻是禁製極難打開,何況是鎖雲宗這樣的大宗門,可別害我白等。”


    劉景龍說道:“陣法解禁一事,我還是有點信心的。”


    先前雙方問劍完畢,禦風離開養雲峰,陳平安說那個宗主楊確,事出反常必有妖,不能就這麽離開,得看看此人有無隱藏後手。


    劉景龍就陪著陳平安來到此地,靜待鎖雲宗諸峰有無一兩把飛劍傳信離開山頭。


    陳平安喝了口酒,問道:“楊確此人,城府很深。先前在養雲峰那邊,我試探了一次,沒有結果,就幹脆讓他覺得我已經信以為真。有點像是以懷疑打消懷疑的路數,在故意畫蛇添足。我差點就信了,誤以為是山上仙師的偏門路數,不過這趟鎖雲宗遊曆下來,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我不覺得隻有一個魏精粹,就可以讓鎖雲宗的門風變成這個鳥樣。”


    劉景龍遞過一本厚冊子,“除了瓊林宗,還有些懷疑對象,都在上邊了。其中記載了楊確有一門羅盤煉字法,此法不在鎖雲宗祖師堂術法之內,對外宣稱是一門輔助尋找破碎洞天福地這類秘境的格龍之術,是楊確年輕時候偶然所得,我對此有過數次推演,沒那麽簡單,估計最能識破修士身份,比如見著了我,我猜測楊確那本命羅盤之內,就會有太徽劍宗、劉景龍等字浮現,然後串聯起來,就是個真相,不過這門秘法,肯定有些規矩限製,不可能毫無缺漏,不然隻是這樁秘術,就可以讓楊確惹來殺身之禍。”


    “這門術法,簡直就是行走江湖的必備手段,有機會定要與楊宗主討教討教,學上一學。”


    陳平安點點頭,直接將冊子翻到鎖雲宗那邊,仔細瀏覽起楊確的修道生涯,不多,就幾千字。


    剛好煉字一途,自己還算小有心得,又在功德林那邊學了一手尚未嫻熟的儒家破字令。


    劉景龍問道:“打算在這邊待幾天?”


    陳平安想了想,“三天就差不多了。我著急趕回寶瓶洲。”


    劉景龍說道:“沒事,我可以在這邊多留一段時間。”


    陳平安搖頭道:“你好歹是一宗之主,因私廢公要不得。”


    劉景龍笑道:“那你是不知道我的師父,還有祖師爺,他們在年輕時候為了朋友是如何假公濟私的,事後到了太徽劍宗祖師堂挨罰,祖師爺們又是如何一邊當麵罵,轉頭笑的。隻不過這些事情,檔案不錄,外人不知,都是自家門內一代代口口相傳。”


    劉景龍突然眯起眼,“來了。我留在這邊繼續盯著,防止有其它的漏網之魚。”


    陳平安站起身,劉景龍看了眼那把傳信飛劍的去向,與陳平安報了一個大致方位,選了一處山頭作為出手之地,讓陳平安在那邊以雷法凝聚風雨異象,攔截飛劍,帶回這邊後,劉景龍自會幫忙解禁飛劍,不損絲毫山水禁製,就可以取出密信一閱,看過內容之後再飛劍。


    練氣士當中,有些擁有獨門秘術的山澤野修,往往是些境界不低的陸地神仙,會被罵作山上“捕魚人”,所做勾當,就是伺機截獲傳信飛劍,美其名曰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隻不過得手之後,飛劍自然就會毀棄,多少會留下點蛛絲馬跡,絕對做不到劉景龍這般“完好無損,物歸原主”。


    陳平安悄然遠去,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就已返回,手心處小心翼翼拘押著一柄篆刻雲紋的袖珍飛劍。


    劉景龍手指畫符,一邊分出心神俯瞰鎖雲宗山河,一邊破解飛劍層層禁製,抽絲剝繭,水到渠成。


    陳平安雙手籠袖蹲在一邊,看得目不轉睛,劉景龍也無所謂這門符籙神通,會不會被偷學了去,結果陳平安瞪大眼睛看了半天,搖搖頭,“學不會。”


    劉景龍笑道:“符籙一途,那些攻伐大符,看似步驟繁瑣,實則往往脈絡簡單,不過需要宗門秘傳的獨門道訣,這就是一道無形中的天塹,而飛劍傳信一道的山水符籙,需要的是拆解之人,所學駁雜,不能在任何一個環節抓瞎,再來提綱挈領,自然就可以迎刃而解,比如這把鎖雲宗的傳信飛劍,巧妙之處,不僅僅在漏月峰的月魄‘掛鉤’紋路,配合那處老龍潭水紋倒影,以及小青芝山那壁榜書的筆畫真意,真正難關,還是夾雜了幾道宗門之外的秘傳符籙,我喜歡看雜書,隻是湊巧都懂。”


    陳平安點頭嗯嗯嗯,“湊巧湊巧,劉酒仙說得輕巧。”


    劉景龍停下手上解禁動作,抬頭微笑道:“劉什麽?”


    陳平安笑哈哈道:“劉劍仙不喜歡喝酒,別人不知道,我會不清楚?”


    劉景龍打開全部禁製後,取出密信一封,是鎖雲宗漏月峰一位名叫宗遂的龍門境修士,是那元嬰老祖師的嫡傳弟子之一,寄給瓊林宗一位名叫韓铖的修士。宗遂此人沒有用上漏月峰的山門劍房,還是很謹慎的。


    劉景龍提醒道:“在第三十九頁,有韓铖的粗略記載,以後我會多留心此人,找機會再補上些內容。”


    陳平安翻到冊子那一頁。


    放回密信,劉景龍就像個夜遊園子的遊客,對傳信飛劍一一開門,又一一關門,沒有任何細微處的缺漏,腳印都沒留下一個。


    之後三天之內,陳平安來來去去,十分忙碌,就這麽攔阻飛劍收信、劉景龍負責揭信、兩人一起看完信、陳平安再放走傳信飛劍。絕大多數信件,都是鎖雲宗修士與山上好友的通風報信,主動說起了鎖雲宗這樁問劍風波,各有謀劃,甚至有一位在山上修行的祖師堂元嬰供奉,打算就此脫離鎖雲宗,撇清關係,免得被殃及池魚,還要再找個機會,與太徽劍宗示好一番,在山上放出幾句好話……世間百態,人心變化,好像就在十幾封密信裏邊一覽無餘。


    其中有兩封密信,不曾署名,而收信山頭,是連劉景龍都不曾聽聞的山上小仙家,不過在這之後,劉景龍就會去各自拜訪一趟。


    其中一封飛劍傳信,簡明扼要,就三句話。


    隱官已至鎖雲宗,與劉景龍聯袂問劍,陳平安修為確是止境武夫,玉璞境劍仙,此人極有可能已經可殺仙人,劍修除外。


    劉景龍在養雲峰祭出本命飛劍,品秩極高,可自成小天地,劍意森羅萬象,隻是暫不知更多本命神通,戰力必須視為一位仙人境劍修。


    速速助我奪鏡,借機嫁禍太徽劍宗。


    陳平安說道:“憑啥咱倆境界相同,好像我就打不過你?這個楊宗主到底什麽眼神啊。難怪爭不過個魏飛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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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景龍答道:“那我可以幫你修改信上內容,打一堆飛升境都沒問題。說吧,想要打幾個?”


    陳平安笑嗬嗬道:“又說醉話不是?”


    好個劉酒仙,竟然已經到了不用喝酒也會醉的酒桌化境了。


    再次悄然禦風遠遊,放出那把最為關鍵的傳信飛劍之後,陳平安回到劉景龍身邊,不枉費三天的等待。


    陳平安打算動身趕往龍宮洞天之前,先與劉景龍再走一趟養雲峰,或是去往那個名叫桐花山的仙家小門派,看看到


    底是哪位幕後高人這麽手段通天,能夠幫助楊確奪取一把奔月鏡,坐穩宗主位置不說,還要用一位仙人境大修士的性命作為本錢,順勢往太徽劍宗身上潑髒水。


    劉景龍卻說道:“還沒到打草驚蛇的時候,我先去那邊順藤摸瓜,哪天真正需要傾力問劍了,我肯定會第一時間通知你。”


    陳平安點點頭,劉景龍做事情最有分寸,起身說道:“你自己多加小心。”


    劉景龍起身笑道:“都小心。”


    陳平安遞出一壺酒水,“先前文廟議事,見著了那位青神山夫人,別的酒水無所謂,你看在翩然峰那邊,我就什麽都不勸了,唯獨這壺酒,得喝。”


    劉景龍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酒壺,雙方離別在即,反正也不存在什麽勸酒不勸酒。


    陳平安沒有收起籠中雀,無聲無息禦風離去。


    劉景龍暫時也沒有收起那把本命飛劍,打開酒壺,喝了一口,很好,當我沒喝過酒鋪販賣的青神山酒水是吧?


    陳平安一路南下,在水龍宗那處龍宮洞天的渡口處,找到了寧姚她們。


    小米粒說她們已經順路去過浮萍劍湖做客嘞。


    陳平安笑著點頭。


    ————


    邵元王朝。


    仙人修士嚴格得知一事後,呆呆無言,心中驚濤駭浪,久久無法平靜,歎了口氣,命人將那嚴厲喊來,說你不用出門了,跟隨南光照修習大道,已經沒戲。


    這幾日都紅光滿麵的嚴厲,好像從雲端墜入泥濘中,怔怔無言,忍不住出聲詢問自家老祖,到底為何。


    本就心情不佳的嚴格,惱得臉色鐵青,為何為何,老祖知道個屁的為何,天曉得一位飛升境大修士是怎麽暴斃在山門口的,腦袋都給人割下來了,嚴格抬起一手,打得那嚴厲身形旋轉十數圈,直接從屋內摔到院中,嚴格怒道滾遠點,臉頰一側紅腫如小山的嚴厲,伸手捂臉,心中惴惴,淒然離去。


    九真仙館。


    館主雲杪,與他那位同為仙人境的道侶,一同看著那份來自南光照所在宗門的密信,兩兩相對無言。


    至於那個嫡傳弟子李青竹,估計百年之內是沒臉下山了。


    雲杪放下密信,顫聲道:“天心難料,神鬼莫測。”


    他那道侶輕聲問道:“是誰能夠有此劍術,竟然當場斬殺南光照,使得這位飛升境都未能離開自家山門口?”


    雲杪說道:“多想無益,不要猜了。”


    哪怕是在雙方大道休戚相關的道侶這邊,雲杪也從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非不願,實不敢。


    事實上,道侶不知為何,雲杪卻心中有數,根本不用猜。


    肯定那白帝城城主的手筆!


    莫不是鄭先生在暗示自己,將那個沒了南光照便群龍無首的宗門收入囊中?


    先前密信一封傳至鼇頭山,與自己討要那件白玉靈芝,難道就是為此?


    鄭先生的意思,莫不是在說,你雲杪隻需要一件半仙兵,就能白白賺取一座宗門?


    天算一般。


    隻是南光照那處山頭,到底是座大宗門,原本底蘊遠遠不是一個眉山劍宗能比的,謀劃起來,極為不易。隻是雲杪轉念一想,便驚喜萬分,好就好在,南光照這老兒,生性吝嗇,隻栽培出了個玉璞境當那繡花枕頭的宗主,他對待幾位嫡傳、親傳尚且如此,另外那幫徒子徒孫們,就更是上行下效,年複一年,養出了一窩廢物,如此說來,沒有了南光照的宗門,還真比不過眉山劍宗了?說到底,就是靠著南光照一人撐起來的。山上不足百人的譜牒仙師,更多能耐和精力,是在幫著老祖師掙錢一事上。


    雲杪眼神熠熠,一時間心情激蕩,豪氣幹雲,自己絕不能辜負了鄭先生的這一記絕妙先手!


    青冥天下,大玄都觀。


    一棵桃花樹下,有個頭戴虎頭帽的孩子。


    在異鄉這處修道之地,茅屋門外有一方小塘,玄都觀道人幫忙種了一池蓮花,花開時瓣長而廣,青白顏色分明。


    每逢風過,花香清淡,搖曳生姿,煞是好看。


    既然是在青冥天下,山上道觀如雲,山下道官無數,他就隨便給自己取了個道號,青蓮。


    今天老觀主領著一人走來,大嗓門喊道:“快看看誰來了。”


    白也轉頭望去,笑問道:“君倩,你怎麽來了?”


    劉十六笑道:“聽先生說你在這邊,就過來瞧瞧。”


    白也無奈道:“想笑就笑。”


    劉十六伸手抹了把嘴,“我盡量忍住。”


    能與白也如此不見外者,數座天下,唯有曾經與白也一起入山訪仙的劉十六。


    孫道長撫須笑道:“白也老弟,良辰美景滿樹花,故人重逢倆無恙,今兒不喝酒,更待何時?”


    白也搖搖頭。


    劉十六勸道:“稍微喝點。”


    白也點點頭。


    在十萬大山吃過了火鍋,野修青秘當時吃得格外用心,細嚼慢咽,畢竟一個不小心,就是斷頭飯了。


    阿良酒足飯飽,輕輕拍打肚子,準備禦風南下了,笑問道:“青秘兄,你覺得禦風遠遊,不談禦劍,是橫著好似鳧水好呢,還是筆直站著更瀟灑些啊。你是不知道,這個問題,讓我糾結多年了。”


    馮雪濤隻得昧良心說道:“隻要是你阿良禦風,旁人瞧著就都瀟灑。”


    阿良點點頭,“肺腑之言。”


    馮雪濤沉默片刻,忍不住問道:“阿良,你平時不需要練劍嗎?沒事琢磨這些做什麽。”


    阿良笑道:“你腦子有病吧,都是飛升境了,還問這種幼稚的問題,劍需要練嗎?我不琢磨這個琢磨啥啊?”


    馮雪濤忍了。


    畢竟這個家夥,是繼劍氣長城陳清都之後,數座天下的第一位十四境劍修。


    一個浩然天下的儒家劍修,卻是在青冥天下那邊躋身的十四境,破境破得好,又是在蠻荒天下這邊跌境,跌境也跌得不含糊。


    阿良突然問道:“青秘兄,你知道天底下什麽妖精最打不過嗎?”


    馮雪濤搖頭不語。


    阿良說道:“當然是小腰精。”


    馮雪濤沒聽出那個諧音。就隻當阿良又在犯渾。


    “走,帶你去打小腰精去!”


    阿良大手一揮,“醜話說前頭,你要是腰不好,打不過的。”


    馮雪濤本以為出了十萬大山,接下來一路,就要不管不顧,跟隨阿良勢如破竹一路南下,見著一個蠻荒宗門就搗爛一個。


    不曾想緊接著還是個言笑晏晏、紙醉金迷的飯局,而且還是個妖族修士做東。


    阿良與那個仙人境的妖族修士在酒宴上,把臂言歡,稱兄道弟,各訴衷腸說辛苦。


    阿良很像是蠻荒天下的本土劍修,那個山頭主人的妖族修士,言語就很像是浩然天下的練氣士了。


    這座山頭,早年在托月山那邊,砸鍋賣鐵湊出了一大筆神仙錢,山上修士就都沒過劍氣長城,去那浩然天下。


    阿良舉起一杯酒,一本正經道:“一般來說,酒局規矩,客不帶客。是我壞了規矩,得自罰三杯。”


    它大義凜然道:“哪裏哪裏,你阿良的朋友,就等於是與我斬雞頭燒黃紙的好兄弟,客氣什麽,把這兒當自家!”


    它抬了抬下巴,忍著心疼,示意一旁嫡傳女修,趕緊重新去山頭的庫房重地,再給那個狗日的,再拿一壺珍藏的曳落河水運仙釀過來。這玩意兒,極其稀少,花錢是根本買不著的。


    那頭仙人境的妖族修士,好像很懂阿良,喊了一撥狐族美人,婀娜多姿,身穿薄紗,若隱若現。


    阿良看了幾眼,似乎有些失望,直接大手一揮,說了三字。


    下一批。


    阿良趕緊解釋道:“我是無所謂的,是我這朋友,比較好這一口幾口的,偏偏眼光還高,麻煩得很。”


    它爽朗大笑道:“好事好事,名士真豪傑!”


    馮雪濤覺得要是亞聖在這裏,都不會罵人,能直接把阿良打個半死吧?


    阿良喝了個滿臉通紅,斜眼馮雪濤,擠眉弄眼,好像在說,我懂你,如果下撥美人兒還是瞧不上,不行就再換。


    酒席上換了一撥又一撥的各色美人。


    那位仙人境好不容易才將阿良和那個還不知姓名的,一並恭送出門。


    它暗自慶幸,當年幸好聽了勸,不然今天重


    逢,就不是喝酒敘舊這麽簡單了。


    當年阿良在酒宴上,與它勾肩搭背,笑嘻嘻說了句,以後要是在他半個家鄉的劍氣長城,隻要在那邊戰場上遇見了它,或是聽說它去過,那麽所欠酒水,可就不還了。


    阿良和馮雪濤禦風落在千裏之外的一處山頭,馮雪濤沉聲問道:“不會就這麽一路吃吃喝喝吧?”


    阿良扯了扯嘴角,“想啥呢,真當蠻荒天下是個風花雪月之地?勸你早點做好心理準備,之後一旦有誰現身攔路了,就肯定是一場惡仗。”


    他翹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後,“我那朋友,肯定已經悄咪咪飛劍傳信托月山了。”


    馮雪濤問道:“你就不生氣?”


    阿良蹲下身,眺望遠方,淡然道:“路窄難走酒杯寬,這點道理都不懂?喝酒時就是兄弟,隨便侃大山,可放杯離了酒桌,就要另算,各有各的道路要走。”


    如果它不這麽做,十成十就會被托月山記賬。


    所以阿良這趟,算是沒白喝江湖朋友的那頓酒水。


    馮雪濤是野修出身,對此深以為然,點頭道:“有道理。”


    不知不覺的,有些喜歡這邊的風土人情了,沒那麽多規矩,或者說這邊的規矩,讓野修青秘很喜歡,而且本身就擅長。


    馮雪濤問道:“阿良,能不能問個事,你的本命飛劍,叫什麽?好像一直沒聽人說。隻有一把,還是不止一把飛劍?”


    阿良置若罔聞,隻是單膝跪地,隨手撚起一撮泥土,動作輕柔,細細碾碎,眯眼望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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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雪濤說道:“有人跟蹤我們?”


    阿良站起身,笑道:“先不用管這幾隻阿貓阿狗,我們繼續趕路,回頭聚在一起了,省得我找東找西。”


    馮雪濤知道身邊這個家夥,總會說一些讓人誤以為吹牛的話,其實不是。


    阿良好像這會兒才回過神,“前邊你問了什麽?”


    馮雪濤無奈道:“本命飛劍。”


    阿良笑了笑,“我喜歡喝酒嘛,江湖隻有一座,所以本命飛劍隻有一把。”


    馮雪濤萬分好奇,“名字呢?”


    阿良轉頭嬉皮笑臉道:“以後與我為敵,問劍一場,你就會知道了。”


    馮雪濤歎了口氣,不敢多說什麽。


    知道阿良是在暗示自己,在這蠻荒天下,以後遇到了那種命懸一線的生死險境,可以倒戈一場,與他阿良問劍試試看。


    阿良隻有一把本命飛劍,名為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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