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芝山涼亭內,崔東山喝過了純青姑娘兩壺酒,有些過意不去,搖晃肩頭,屁股一抹,滑到了純青所在欄杆那一端,從袖中抖落出一隻竹編食盒,伸手一抹,掬山間水氣凝為白雲作案,打開食盒三屜,一一擺放在雙方眼前,既有騎龍巷壓歲鋪子的各色糕點,也有些地方吃食,純青挑選了一塊杏花糕,一手撚住,一手虛托,吃得笑眯起眼,十分開心。


    一旁崔東山雙手持吃食,歪頭啃著,好似啃一小截甘蔗,吃食酥脆,色澤金黃,崔東山吃得動靜不小。


    純青問道:“是那個書上說‘入口即碎脆如淩雪’的油炸饊子?”


    崔東山指了指身前一屜,含糊不清道:“來曆都是一個來曆,二月二咬蠍尾嘛,不過與你所說的饊子,還是有些不同,在我們寶瓶洲這兒叫麻花,藕粉的便宜些,什錦夾餡的最貴,是我專程從一個叫黃籬山桂花街的地方買來的,我先生在山上獨處的時候,愛吃這個,我就跟著喜歡上了。”


    無法想象,一個聽老人講老故事的孩子,有一天也會變成說故事給孩子聽的老人。


    當年老槐樹下,就有一個惹人厭的孩子,孤零零蹲在稍遠地方,豎起耳朵聽那些故事,卻又聽不太真切。一個人蹦蹦跳跳的回家路上,卻也會腳步輕快。從不怕走夜路的孩子,從不覺得孤獨,也不知道何謂孤獨,就覺得隻是一個人,朋友少些而已。卻不知道,其實那就是孤獨,而不是孤單。


    不單單是年少時的先生如此,其實絕大多數人的人生,都是這般不遂心願,過日子靠熬。


    崔東山拍拍手掌,雙手輕放膝蓋上,很快就轉移話題,嬉皮笑臉道:“純青姑娘吃的杏花糕,是我們落魄山老廚子的家鄉手藝,好吃吧,去了騎龍巷,隨便吃,不花錢,可以全部都記在我賬上。”


    崔東山突然沉默起來,低下頭。


    純青在片刻之後,才轉過頭,發現一位青衫文士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兩人身後,涼亭內的綠蔭與稀碎金光,一起穿過那人的身形,此時此景此人,名副其實的“如入無人之境”。


    純青想要跳下欄杆,落入涼亭與這位先生行禮致敬,齊靜春笑著擺擺手,示意小姑娘坐著便是。


    崔東山沒有轉頭,悶悶問道:“被你們如此戲耍,周密肯定氣得不輕,崔瀺逃得出來嗎?”


    齊靜春點頭道:“事已至此,周密隻會審時度勢,兩害相權取其輕,暫時還舍不得與崔瀺魚死網破,一旦在桐葉洲遙遙打殺齊靜春,崔瀺不過是跌境為十三境,返回寶瓶洲,這點退路還是要早做準備的。周密卻要失去已經極為穩固的十四境巔峰修為,他未必會跌境,但是一個尋常的十四境,支撐不起周密的野心,數千年長遠謀劃,所有心血就要功虧一簣,周密自然舍不得。我真正擔心的事情,其實你很清楚。”


    崔東山說道:“我又不是崔瀺了,你與我說什麽都白搭。齊靜春,你別多想了,留著點心念,可以去見見裴錢,她是我先生、你師弟的開山大弟子,如今就在采芝山,你還可以去南嶽祠廟,與變了許多的宋集薪聊聊,回了陪都那邊,一樣可以指點林守一修道,唯獨不用在我這邊浪費光陰和道行,至於我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崔東山心裏有數。”


    齊靜春笑道:“我就是在擔心師侄崔東山啊。”


    罵架無敵手的崔東山,破天荒一時語噎。


    齊靜春始終站在少年少女身後,崔東山自顧自道:“人間景色總是看不夠的。”


    崔東山驀然怒道:“學問那麽大,棋術那麽高,那你倒是隨便找個法子活下去啊!有本事偷偷摸摸躋身十四境,怎就沒本事苟延殘喘了?”


    齊靜春搖頭無言。


    不知不覺,原本隻是雙鬢霜白的中年麵容儒士,此刻頭發已經白過少年衣袖,是一種枯無生機的慘白色。


    崔東山喃喃道:“先生要是知道了今天的事情,就算他年回鄉,也會傷心死的。先生在人生路上,走得多小心,你不知道誰知道?先生很少犯錯,可是他在意的人和事,卻要一錯過再錯過。”


    崔東山察覺到身後齊靜春的氣機異象,抬起頭,卻還是不願轉頭,“那邊還是動手了?”


    齊靜春點頭道:“大驪一國之師,蠻荒天下之師,雙方既然見了麵,誰都不可能太客氣。放心吧,左右,君倩,龍虎山大天師,都會動手。這是崔瀺對扶搖洲圍殺白也一役,送給周密的回禮。”


    崔東山皺眉問道:“蕭愻竟然願意不去糾纏左呆子?”


    齊靜春解釋道:“蕭愻看不慣浩然天下,一樣看不慣蠻荒天下,沒誰管得了她的隨心所欲。左師兄應該答應了她,隻要從桐葉洲歸來,就與她來一場幹脆利落的生死廝殺。到時候你有膽子的話,就去勸一勸左師兄。不敢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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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東山不置可否,隻是鬆了口氣,“好像將三百萬卷藏書,變成了貼門上的春聯,用來辭舊迎新。也就你想得出來,做得出來。”


    齊靜春搖頭道:“是崔瀺一個臨時起意的想法,按照我的原先意願,本不該如此行事。我最初是要當個臨時門神的……


    罷了,多說無益。也許崔瀺的選擇,會更好。也許,希望是這樣。”


    崔東山說道:“所以你到最後,還是選擇相信崔瀺。”


    齊靜春突然說道:“既是如此,又不僅僅如此,我看得比較……遠。”


    崔東山說道:“一個人看得再遠,終究不如走得遠。”


    齊靜春笑道:“不還有你們在。”


    落魄山霽色峰祖師堂外,已經有了那麽多張椅子。


    既然如此,夫複何言。


    從大瀆祠廟現身的青衫文士,本就是與齊靜春暫借十四境修為的崔瀺,而非真正的齊靜春本人,為的就是算計周密的補全大道,即是陰謀,更是陽謀,算準了浩然賈生,會不惜拿出三百萬卷藏書,主動讓“齊靜春”穩固境界,使得後者可謂學究天人、鑽研極深的三教學問,在周密人身大天地當中大道顯化,最終讓周密誤以為可以借此合道,借助坐鎮天地,以一位類似十五境的手段神通,以自身天地大道碾壓齊靜春一人,最終吃掉使得齊靜春成功躋身十四境的三教根本學問,使得周密的天道循環,更加銜接緊密,無一缺漏。一旦成事,周密就真成了三教祖師都打殺不得的存在,成為那個數座天下最大的“一”。


    而要想蒙騙過文海周密,當然並不輕鬆,齊靜春必須舍得將一身修為,都交予恩怨極深的大驪繡虎。除此之外,真正的關鍵,還是獨屬於齊靜春的十四境氣象。這個最難偽裝,道理很簡單,同樣是十四境大修士,齊靜春,白也,蠻荒天下的老瞎子,雞湯和尚,東海觀道觀老觀主,相互間都大道偏差極大,而周密同樣是十四境,眼光何等毒辣,哪有那麽容易糊弄。


    但是文聖一脈,繡虎曾經代師授業,書上的聖賢道理,怡情的琴棋書畫,崔瀺都教,而且教得都極好。對於三教和諸子百家學問,崔瀺本身就研究極深。


    加上崔瀺是文聖一脈嫡傳弟子當中,唯一一個陪同老秀才參加過兩場三教辯論的人,一直旁聽,而且身為首徒,崔瀺就坐在文聖身旁。


    所以鎮壓那尊試圖跨海登岸的遠古高位神靈,崔瀺才會有意“泄露身份”,以年輕時齊靜春的行事作風,數次腳踩神靈,再以閉關一甲子的齊靜春三教學問,清掃戰場。


    而齊靜春的一部分心念,也確實與崔瀺同在,以三個本命字凝聚而成的“無境之人”,作為一座學問道場。


    隻不過如此算計周密,代價就是需要一直消耗齊靜春的心念和道行,以此來換取崔瀺以一種匪夷所思的“捷徑”,躋身十四境,既借助齊靜春的大道學問,又竊取周密的書海,被崔瀺拿來用作修繕、砥礪自身學問,所以崔瀺的最大心狠之處,就在於非但沒有將戰場選在老龍城舊址,而是直接涉險行事,去往桐葉洲桃葉渡小船,與周密麵對麵。


    自然不是崔瀺意氣用事。


    最好的結果,就是當下處境,齊靜春還有些心念殘餘存世,依舊可以出現在這座涼亭,來見一見不知該說是師兄還是師侄的崔東山。與此同時,還能為崔瀺重返寶瓶洲中部陪都的大瀆祠廟,鋪出一條退路。


    最壞的結果,就是周密看破真相,那麽十三境巔峰崔瀺,就要拉上光陰有限的十四境巔峰齊靜春,兩人一起與文海周密往死裏幹一架,一炷香內分勝負,以崔瀺的脾氣,當然是打得整個桐葉洲陸沉入海,都在所不惜。寶瓶洲失去一頭繡虎,蠻荒天下留下一個自身大天地破碎不堪的文海周密。


    反正兩者,崔瀺都能接受。


    此刻涼亭內,青衫文士與白衣少年,誰都沒有隔絕天地,甚至都沒有以心聲言語。


    純青尷尬至極,吃糕點吧,太不尊敬那兩位讀書人,可不吃糕點吧,又難免有豎耳偷聽的嫌疑,所以她忍不住開口問道:“齊先生,崔小先生,不如我離開這兒?我是外人,聽得夠多了,這會兒心裏邊打鼓不停,心慌得很。”


    崔東山好似賭氣道:“純青姑娘不用離開,正大光明聽著就是了,咱們這位山崖書院的齊山長,最君子,從不說半句外人聽不得的言語。”


    齊靜春身形一閃,竟然坐在了崔東山身旁欄杆上,轉頭望向這個其實並不陌生的白衣少年。


    崔東山目不斜視,隻是遠眺,雙手輕輕拍打膝蓋,不曾想那齊靜春好像腦闊兒進水了,看個錘兒看,還麽看夠麽,看得崔東山渾身不自在,剛要伸手去抓起一根黃籬山麻花,不曾想就被齊靜春捷足先登,拿了去,開始吃起來。崔東山小聲嘀咕,除了吃書還有點嚼頭,如今吃啥都沒個滋味,浪費銅錢嘛不是。


    齊靜春說道:“方才在周密心中,幫著崔瀺吃了些書,才知道當年那個人間書院老夫子的感慨,真有道理。”


    崔東山知道齊靜春在說什麽。


    原來世上有這麽多我不想看的書。


    崔東山輕聲道:“其實也有人說過。”


    齊靜春也知道崔東山想說什麽。


    我不想再對這個世界多說什麽。


    所以少年崔東山這麽多年來,說了幾大籮筐的怪話氣話玩笑話,唯獨真心話所說不多,大概隻會對幾個人說,屈指可數。


    先生陳平安除外,好像就隻有小寶瓶,大師姐裴錢,蓮花小人兒,小米粒了。


    齊靜春笑著收回視線。


    其實崔瀺少年時,長得還挺好看,難怪在未來歲月裏,情債姻緣無數,其實比師兄左右還多。從當年先生學塾附近的沽酒婦人,隻要崔瀺去買酒,價格都會便宜許多。到書院學宮裏邊偶爾為儒家子弟授課的女子客卿,再到許多宗字頭仙子,都會變著法子與他求得一幅書信,或是故意寄信給文聖老先生,美其名曰請教學問,先生便心領神會,每次都讓首徒代筆回信,女子們收到信後,小心翼翼裝裱為字帖,好珍藏起來。再到阿良次次與他遊曆歸來,都會哭訴自己竟然淪為了綠葉,天地良心,姑娘們的魂兒,都給崔瀺勾了去,竟是看也不一看阿良哥哥了。


    純青小聲提醒道:“齊先生。”


    齊先生心念一多,道行折損就多。


    齊靜春轉過頭,伸手按住崔東山腦袋,往後移了移,讓這個師侄別礙事,然後與她笑道:“純青姑娘,其實有空的話,真可以去逛逛落魄山,那裏是個好地方,山清水秀,人傑地靈。”


    純青點點頭,“好的!聽齊先生的。”


    崔東山滿臉悲憤道:“純青,你咋回事,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沒能把你拐騙去落魄山,怎麽姓齊的隨口一說,你就爽快答應了?!”


    純青眨了眨眼睛,有一說一,實誠道:“你這人不實在,可齊先生是君子啊。”


    齊靜春望向桐葉洲那邊,笑道:“不得不承認,周密行事雖然乖張悖逆,可獨行向上一路,確實驚駭天下耳目心神。”


    崔東山突然心神一震,想起一事,他望向齊靜春那份衰弱氣象,道:“扶搖洲與桐葉洲都是蠻荒天下版圖。難道方才?”


    齊靜春點點頭,證實了崔東山的猜測。


    崔東山歎了口氣,周密擅長駕馭光陰長河,這是圍殺白也的關鍵所在。


    看來是已經拜過手腕了,齊靜春最終沒有讓周密得逞。


    崔瀺這個老王八蛋哪怕躋身十四境,也注定無此手段,更多是增加那幾道籌劃已久的殺伐神通。


    齊靜春站起身,要去見一見小師弟收取的開山大弟子,好像還是先生幫忙挑選的,小師弟定然勞心極多。


    崔東山欲言又止。


    齊靜春伸手按住崔瀺的肩膀,“以後小師弟如果還是愧疚,又覺得自己做得太少,到那個時候,你就幫我與小師弟說件事,說一說那位金色香火小人兒,契機從何而來。”


    崔東山嗯了一聲,病懨懨提不起什麽精神氣。


    齊靜春突然使勁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打得崔東山差點沒摔落在涼亭內,齊靜春笑道:“早就想這麽做了。當年跟隨先生求學,就數你煽風點火本事最大,我跟左右打了九十多場架,最少有八十場是你拱火而起的。先生後來養成的許多臭毛病,你功莫大焉。”


    崔東山怒道:“告刁狀呢?喜歡記賬本呢?我先生和大師姐的這些習慣,都是跟誰學的?”


    齊靜春會心一笑,一笑皆春風,身形消散,如人間春風來去無蹤。


    崔東山喃喃道:“怎麽不多聊會兒。”


    純青默默吃完一屜糕點,終於忍不住小聲提醒道:“那位停雲館的觀海境老神仙咋辦?就這麽關在你袖子裏邊?”


    崔東山白眼道:“你在說個錘兒,就沒這麽號人,沒這麽回事!”


    這小娘們真不厚道,早知道就不拿出那些糕點待客了。


    純青說道:“到了你們落魄山,先去騎龍巷鋪子?”


    崔東山立即諂媚道:“必須的。”


    純青突然善解人意說道:“還要不要喝酒?”


    崔東山沉默起來,搖搖頭。


    在采芝山之巔,白衣老猿獨自走下神道。


    總覺得不太對勁,這位正陽山護山供奉迅速環顧四周,又無半點異樣,奇了怪哉。


    裴錢瞪大眼睛,那位青衫文士笑著搖頭,示意她不要做聲,以心聲詢問她有何心結,能否與師伯說一聲。


    南嶽山君祠廟外,宋集薪獨坐一座臨時搭建起來的書房,揉著眉心,這位位高權重的大驪藩王突然站起身,向先生作揖。


    大驪陪都外的齊渡祠廟內,林守一剛要收起《雲上琅琅書》下卷,青衫文士笑著落座,讓林守一取來紙筆,他來做文字批注。


    附近一座大瀆水府當中,已成人間唯一真龍的王朱,看著那個不速之客,她滿臉倔強,高高揚起頭。


    龍須河畔的鐵匠鋪子,劉羨陽在打盹,心神正在遠遊曆一場驚世駭俗的古戰場,並不知道身旁一張小竹椅上,坐著一位同樣閉目養神的齊先生,正在為他最後護道一程。


    小鎮學塾那邊,青衫文士站在學堂內,身形逐漸消散,齊靜春望向門外,好像下一刻就會有個羞澀靦腆的草鞋少年,在壯起膽子開口言語之前,會先偷偷抬起手,手心蹭一蹭老舊幹淨的袖子,再用一雙幹淨清澈的眼神望向學塾內,輕聲說道,齊先生,有你的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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