鳧水島這邊的動靜有點大。


    竟然還需要水神沈霖親自駕馭水運去往鳧水島。


    所幸白甲、蒼髯兩島修士,事先就得到了南薰水殿的提醒,說是鳧水島上有某位野逸高人要破關。


    水神娘娘兩位心腹的隨侍神女,一位南薰水殿的掌燈女官,一位水脈勘驗官,就分別待在白甲、蒼髯兩座島嶼上做客。既是給麵子,也是“監軍”。


    雲海上,張山峰問道:“師父,這都多久了,明明已經將本命物煉化成功,怎麽陳平安還沒有回過神?”


    火龍真人說道:“關起門來想事情,就這麽簡單。聰明人鑽了牛角尖,都不會太容易出得來,要麽一步一步原路退回,要麽硬生生將其打破,別開生麵。”


    李源盤腿坐在遠處,雙手托腮幫,一呼一吸,如魚吐泡。堂堂濟瀆水正,無聊到這個份上,也沒誰了。


    火龍真人轉頭問道:“李大爺,還玩呢?知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麽?”


    李源答道:“這場熱鬧也沒錯過啊,我從頭到尾都瞪大眼睛瞧著呢。”


    火龍真人笑道:“也虧得神靈沒那腸子。”


    李源翻了個白眼,悔青腸子?


    火龍真人問道:“要不要賣你一瓶後悔藥?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好好掂量掂量。”


    李源眼珠子急轉,這老家夥應該不至於吃飽了撐著逗自己玩,便問道:“啥價格?”


    火龍真人笑道:“一瓶最上乘的濟瀆水丹,不是糊弄江水河神的那種。”


    李源呲牙咧嘴,搖頭道:“免了。老真人,我這兒真掏不出一瓶本命水丹,畢竟再不管事,每十年還是要交給水龍宗一顆水丹。”


    今個十年,交給孫結一顆,下個十年,贈予邵敬芝一顆,南北宗輪流獲得,至於得了水丹後,是拿去給一個比一個鬼精的供奉、客卿,做人情,還是留著自己消受或是犒賞祖師堂嫡傳子弟,李源不會過問。


    火龍真人說的可不是一兩顆濟瀆水丹,而是一整瓶香火濃鬱、水運精粹的珍稀水丹,最少九顆。


    若是三五百年前,李源還可以考慮考慮。


    這會兒自己這副殘破金身的光景,不比金身崩毀在即的沈霖好太多,南薰水殿這麽死皮賴臉地為鳧水島錦上添花,真是沈霖大度?這娘們持家有道,最是節儉,她還不是覺著自己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將這位火龍真人當成了救苦救難的活菩薩?破罐子破摔罷了。總以為火龍真人在那人麵前幫著南薰水殿美言兩句,就能夠讓她沈霖渡過此劫。


    李源自顧自搖頭,世人所謂的大道無情,最早說的可不是山上,而是天上。


    而那“李柳”,便是天上有數的存在之一。


    說句難聽的,沈霖鬧騰了這麽一遭,又要消耗她幾十年光陰了。難道她忘記火龍真人最早的言語了嗎?要南薰水殿袖手旁觀即可。


    張山峰有些疑惑。


    火龍真人笑道:“強按牛頭去喝水,難。”


    張山峰輕聲問道:“陳平安有沒有破境?”


    火龍真人搖頭道:“仍是三境,不過到了瓶頸,對陳平安而言,他的柳筋境,大概可算一個名副其實的留人境。沒法子,早早經曆了破心魔,合道,求真三大難關的雛形,加上長生橋又斷了,走得踉踉蹌蹌,才是對的。不然為師就要懷疑這小子是不是哪位山巔人物的轉世了。”


    張山峰問道:“身為仙人兵解離世後的轉世,不好嗎?我聽說很多宗字頭仙家的老祖師,閉生死關之前,都會留下一條退路,為宗門尋覓自己的轉世之身,事先鋪墊好線索,好重續道緣香火。”


    火龍真人搖搖頭道:“不太好。我不是我的。一輩子都記不起前塵往事,還算稍好,若是記起了些,卻又不全,便是大麻煩。”


    當然生而知之的李柳是例外,對於她而言,無非是換了一副副皮囊,其實等於從來未死。


    夜夜酣眠,隻是小睡,人死才是大睡。


    若修士隻是純粹貪生避死,而強行竊取天機,好似鬼鬼祟祟的蟊賊夜行,投胎轉世,結果原有魂魄不全,東拚西湊出了個人,到最後,那個半死不活的人,到底誰是誰?


    不過火龍真人倒也能理解某些上五境修士的懼死求生,理解歸理解,依舊是不太認可。


    某些喜歡走旁門左道的魔道宗門,祖師堂還會為修士點燃一炷性命香,曆史上曾經有不少修士,隻是盯著那炷香多看了片刻,便把自己看得道心崩潰,徹底走火入魔,這就是自己把自己活活嚇死的。


    火龍真人難得寬慰自己弟子的心思,微笑道:“先前為師說他陳平安是瘸腿走路,更多是心路上的拖泥帶水,連累了整個人的本心走向,其實一時半會兒的境界低下,不打緊。”


    張山峰猶有憂愁,“陳平安欠了那麽多外債,如何是好?陳平安這家夥最怕欠人情和欠人錢了。”


    火龍真人笑道:“有些大憂愁,陳平安反而不怕。打個比方,登山路上,陳平安埋頭走路,走得不快,結果發現前邊幾步路上,可以彎腰撿錢,哪怕隻是一顆雪花錢,你覺得陳平安會不會走得更快一些?每撿一顆錢,就少一份負擔,久而久之,自然越走越快。”


    張山峰豁然開朗,師父可以啊,才見過陳平安兩麵,就這麽了解陳平安?


    火龍真人突然說道:“塵埃落定,咱們可以返回鳧水島了。”


    李源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這位陳先生,到底是幾境修士?”


    火龍真人與弟子的言語,李源是一個字都聽不見的。


    天下火法修士第一人。水法,應該可以穩居前十。


    別忘了,火龍真人還是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龍虎山天師府是什麽地方?山上修士,一向推崇世間術法,雷法為尊,天地樞機,總攝萬法。而天師府黃紫貴人“造化盡在吾掌中”的五雷正法,便是天下雷法正宗。火龍真人的雷法,能弱了去?龍虎山的曆代外姓大天師,一般而言,除了沒有那天師印和仙劍,可以研習所有龍虎山術法。


    所以火龍真人才能夠在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如此超然世外,別具一格。


    火龍真人沒有理睬李源,帶著張山峰落下雲頭,來到鳧水島宅邸內。


    陳平安已經走出閉關之所,神華內斂,肌膚瑩然,不過因為剛剛煉化了本命物,尚未徹底穩固氣府,渾身靈氣流溢不定,使得整個人愈發飄然出塵,等到木宅安穩下來,這般小有火候的神仙氣度,便可以收放自如。


    火龍真人點頭讚賞道:“貧道當年下五境,可沒有這份派頭。”


    陳平安抱拳致謝。


    火龍真人這一次沒嫌棄陳平安繁文縟節,修行路上,為人守關護陣,當閉關之人成功出關,還是需要做點表麵功夫的。


    火龍真人說道:“既然成了,貧道與山峰就不多逗留了,趴地峰那邊還有一大堆事務。”


    張山峰嘀咕道:“在哪兒睡覺不是睡。”


    火龍真人對於自己弟子的拆台,那是半點不惱火的,反而笑嗬嗬解釋道:“當然是在自家草窩打瞌睡,更舒坦些。”


    修道之人,占據世間名山大川,遠離人間俗世,不是沒有理由的。仙,遷也,遷入山也。紅塵多煩憂,藕斷又絲連。故而宜入名山,身也清淨心也清靜。


    張山峰點點頭,“是很想念那些師兄師侄了。”


    陳平安說道:“可能還要麻煩老真人一件事。”


    張山峰已經說道:“不麻煩不麻煩。”


    火龍真人笑著不說話。


    張山峰生怕師父以為自己胳膊肘往外拐,趕忙低聲道:“師父,陳平安做事有分寸,說是麻煩,應該不會太麻煩,這就等於咱們白拿了一個人情,他這趟北俱蘆洲遊曆,返回寶瓶洲之前,肯定要去咱們家做客,到時候我帶他逛逛,師門好些地方,比如桃山那邊,還有太霞峰附近,我可都沒怎麽去過,不像話。”


    火龍真人點點頭,笑望向陳平安,“說吧。”


    陳平安便說希望將那一百二十二片碧綠琉璃瓦,自己隻留下兩片琉璃瓦,其餘全部勞煩老真人賣於中土神洲的白帝城,他隻收六百顆穀雨錢。


    張山峰目瞪口呆,剛要說話,就被陳平安以眼神勸阻。


    火龍真人似乎在權衡利弊,笑嗬嗬的,也不說話。


    陳平安便安靜等待下文。


    遠水解不了近渴。


    如今的落魄山太需要神仙錢了,處處是需要添補的窟窿,而且個個不小。


    蓮藕福地提升中等福地是一事,還是頭等大事,若是不算魏檗第三場山水神靈夜遊宴的進賬,如果自己能夠賣出那堆琉璃瓦,立即賺到六百顆穀雨錢,可以補上所有的缺口不說,約莫還有兩百顆穀雨錢的盈餘,將一半多出的穀雨錢,寄給朱斂,作為落魄山的積蓄,免得稍有開銷便捉襟見肘,有些人情,既然沒得選擇,那就幹脆欠大,但務必次數要少,遠遠好過一個一個小人情接連欠人,又還不上,就談不上是什麽人情往來了,純粹是讓朋友覺得遇人不淑,天底下的人情,從來是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何況總這麽坑害魏檗,堂堂一洲北嶽正神,在自家轄境,刮地三尺,像話嗎?兔子還講究一個不吃窩邊草。想我陳平安,好歹是個包袱齋,就算背著一口藻井跑了老遠,能一樣嗎?


    陳平安自己可以留下一百顆穀雨錢,用來購買恨劍山的兩三把劍仙仿劍,真要便宜,遠遠低於預期,那我多買幾把,送人不行?


    此外,落魄山護山大陣的打造、運轉,又是一樁不小的開銷。


    灰蒙山、鼇背山在內的諸多新山頭,壓勝物的選取和安置,是第三事,其實薑尚真當初打著幌子,說是感謝陳平安幫助真境宗多出一位劍仙供奉、缺席了魏檗兩場夜遊宴必須補上,其實已經有了三件壓勝重寶,那對火龍真人拿去修繕的龍王簍,也算,其餘的,就需要落魄山自己繼續掏腰包。


    所以陳平安自己隻留下兩片碧綠琉璃瓦,當個念想。畢竟此物難求,留在落魄山,就當是討個好事成雙的好兆頭。


    火龍真人笑道:“六百顆?打對折?陳平安,你這買賣,做得太不劃算了。”


    陳平安笑道:“因人而異,換了某個大財主,我賣給他兩千顆穀雨錢,眼睛都不眨一下。”


    按照火龍真人先前幫忙掌眼鑒寶的估算,一百二十片琉璃瓦,在白帝城琉璃閣那邊,可以賣出一千兩百顆穀雨錢。


    可有些賬,不是這麽算的。


    不小心撿了這麽一大堆琉璃瓦,已是天大的意外之喜。


    不然按照陳平安自己的想法,加上老真人桓雲都吃不準琉璃瓦價錢的態度,肯定就是按照火龍真人的講法,在北俱蘆洲,能夠一片琉璃瓦賣出一顆小暑錢,他陳平安就要喜出望外,說不定連最後兩片琉璃瓦都不留了。


    五折賣於趴地峰。


    如此選擇,一來可以立即換取一筆數額已經多到無法想象的穀雨錢,二來可以為火龍真人的點撥和守關,聊表謝意,三來能夠免去自己親自與中土白帝城做買賣的諸多意外。最後就是陳平安還是希望,以後南歸返鄉之前,去拜訪趴地峰,找張山峰,自己能夠稍有底氣些,不是欠了老真人一大堆的天大人情,還厚著臉皮去蹭吃蹭喝的。


    這其中有算計,也有不算計。


    善意就在其中,私念也不少,陳平安有了個坦坦蕩蕩。


    火龍真人說道:“趕緊將三座關鍵氣府內的閑散雜亂靈氣,速速煉化了,不然還是要還給鳧水島和龍宮洞天的,就白瞎了李源和沈霖的人情。就像主人家好心好意遞上一杯茶,你這客人喝了一兩口就出門,算怎麽回事。這是一。”


    “第二,人力有窮盡時,不能全收靈氣,在所難免,畢竟才是三境瓶頸練氣士,喝茶不能真把自己喝到撐死了,主人誠心待客,也不願到頭來還要幫著客人收屍,豈不是太晦氣。所以你可以好好研習那煉山、煉水兩道煉物口訣,繼續煉化道觀青磚當中的道意,這也是修行。在這之前,你是身在寶山而不自知,這些萬物可煉的上乘道訣,就真是拿來煉物而已?自己多琢磨去。”


    “第三嘛,就是這一百二十片琉璃瓦了,六百顆穀雨錢,是你自己說的價格,天底下的買家,沒有上杆子抬價的,貧道貧道,真是那一貧如洗的道人,在北俱蘆洲那是出了名的窮光蛋,好在先與桃山、指玄這些個弟子借錢周轉,湊出個幾百顆穀雨錢,還是不難的。所以琉璃瓦,貧道先帶走,回頭貧道傳訊指玄峰袁靈殿,讓他給你送錢來,估摸著可以在你離開水龍宗之前就趕到。”


    說到這裏,火龍真人笑眯眯道:“放心,一顆穀雨錢不少你,也一顆錢不多給你。”


    陳平安再次抱拳感謝。


    張山峰有些糾結。


    糾結自己的師父和師兄們原來如此有錢,以及陳平安在所難免的虧錢,這一虧就是六百顆穀雨錢,陳平安不心疼,他張山峰都要心疼,可畢竟自家師門掙了六百顆穀雨錢,這難道就是所謂的肥水不流外人田?


    所以自己當下不論說什麽,高興還是不高興,都有裏外不是人的嫌疑。


    張山峰有些憋得難受。


    做人難啊。


    火龍真人突然問道:“


    陳平安,你覺得張山峰的拳法,如何?”


    陳平安愣了一下,老實回答道:“有點慢,尚未圓。”


    張山峰尷尬得差點沒刨個坑把自己埋了,師父你該不會是覺得陳平安資質太好,必須強行為自己弟子吹噓一番,好挽回一點顏麵吧?


    沒這個必要嘛。


    自己有幾斤幾兩的,他張山峰會心裏沒數?學啥都是三腳貓功夫,下山遊曆斬妖除魔,果然還差得老遠,所以張山峰打定主意,將來隻有真正稱得上道法有成了,再下山去。


    再說指玄峰袁師兄就是資質好的,趴地峰那邊的小道童們,最愛猜測這位袁師叔祖到底是不是金丹神仙。


    火龍真人道:“陳平安,你先走武道,真沒選錯。”


    陳平安笑道:“其實也不是自己選的,最初是沒得選,不靠練拳吊命,就活不下去,更難走遠。”


    火龍真人點點頭,“不管如何,善待自己,才能真正善待他人,這件事,你必須拎得清想得透。在那之後,給予這個世道的好事善舉,還問自己什麽心,需要嗎?反正貧道是覺得不太需要了。”


    陳平安思量片刻,笑道:“懂了。”


    火龍真人記起一事,笑道:“既然你這麽喜歡多想,喜歡在鳧水島兜轉散步,還說得出那‘未圓’,貧道就與你說個小故事,聽過之後,想出什麽就是什麽。有書生與舟子一起過河,書生飽腹詩書,舟子大字不識,書生說了好多的大道理,舟子麵紅耳赤,好生羞愧,一個大浪打翻舟船,兩人落水,書生溺水將死,唯有一技之長傍身別無餘物的舟子,尋思著救與不救。”


    陳平安說道:“記下了,我會多想想其中深意。”


    火龍真人似笑非笑,緩緩道:“就一定需要有深意嗎?是貧道修為身份擺在這邊,扯了些,你便要格外用心去聽去想了。”


    陳平安剛要說些什麽。


    火龍真人擺擺手,“貧道是岸上人,無需聽那舟上人的答案。”


    最後火龍真人大袖一卷,就隨隨便便收起了那些碧綠琉璃瓦,片片飛入大袖中。


    據說山巔修士,袖裏乾坤大,可裝小山河。


    陳平安有些羨慕,有了這門山上神通,再當那包袱齋,真是如魚得水。


    火龍真人率先去往岸邊,符舟安靜懸停在渡口,隨水起伏。


    張山峰與陳平安放慢腳步,並肩而行。


    陳平安說道:“你這拳法,我隻能瞧出點意思來,你到了趴地峰後,修行之外,別擱置這門拳法。”


    張山峰笑問道:“那我算不算你半個拳法師父?”


    陳平安打賞了一個字:“滾。”


    張山峰小聲說道:“放心,我會幫催促指玄峰袁師兄的,讓他盡早趕來龍宮洞天。袁師兄雖然道法高,脾氣卻好。”


    前邊的火龍真人嗬嗬一笑。


    弟子袁靈殿,脾氣好不好,還真不好說。


    早年就數這小子最頑劣,硬生生打出來的境界,不過後來被他這個師父按在桃山石窟閉關了十年,出關之後,又被禁足一甲子,這才修身養性了許多。


    陳平安站在渡口,目送那艘符舟升空駛入雲海。


    打算主動拜訪南薰水殿,與那位水神娘娘道個謝。


    隻不過怎麽去,還得先問李源。


    李源千等萬等,那艘符舟終於滾蛋了,就立即現身鳧水島。


    沒了火龍真人的龍宮洞天,瞧著就處處可親可愛。


    聽陳平安想要去往南薰水殿後,李源說此事簡單,便施展水法神通,帶著陳平安辟水遠遊。


    他還不至於下作到見不得這位陳先生與沈霖結交善緣。


    沈霖這麽多年兢兢業業維持一座濟瀆避暑行宮的運轉,李源隻是自認稍稍偷懶罷了,加上各有職責,不會主動過界行事。事實上,李源的有意無意的“不會做人”,故意疏遠水龍宗宗主孫結,才使得南薰水殿與南宗邵敬芝恰到好處的私誼,顯得尤為可貴,讓邵敬芝心懷感恩,哪怕她躋身了玉璞境,麵對不過是元嬰境的水神沈霖,始終執晚輩禮。


    到了那座避暑行宮,過側門而入,暢通無阻。


    身為濟瀆水正,還是很吃香的。


    何況那些南薰水殿的小姐姐們,向來與他李源關係熟稔得很,自家人,都是自家人啊。


    何況在這規矩森嚴的南薰水殿當中,李源那些個略帶葷味的市井小笑話,就更吃香了,好些個資質尚且的隨侍神女、女鬼宮女,最喜歡聽這位少年模樣的水正老爺,將那些人間才子佳人的話本娓娓道來了,說到了妙處,一個個笑得花枝招展,臉皮薄一些的,紅著臉兒聽完之後,才會嬌羞一句討厭,姍姍離去,嘖嘖,那小腰肢扭得真是晃人眼。


    李源走在熟門熟路的水殿當中,不得不感慨若是依舊金身無瑕,自己真是過著神仙日子了。


    沈霖很快出來親自迎接兩人。


    李源一開始沒打算摻和,領了陳平安與沈霖見麵,就算功德圓滿,打算去找小姐姐們談心,詢問最近她們有沒有相中哪位水龍宗的年輕俊彥,需不需要他牽紅線,製造一些個神不知鬼不覺的偶遇啊巧合啊誤會啊。可是那位陳先生,卻說自己隻是坐一會兒就返回鳧水島,李源也就隻好滿懷愧疚,將那些他新近道聽途說來的那些羞人故事,暫且擱放肚中。不過千百年來,說來說去,李源講了不下百個被他添油加醋的山上山下故事,好像還是關於薑尚真那個狗崽子的豔情遊曆,最受歡迎,真是他娘的沒天理。


    陳平安手中拎了一份小玄壁茶餅,禮輕,情意也不重,其實隻能算是寒酸。


    沒辦法,陳平安此次登門,當下是真拿不出什麽合適的謝禮來。


    不過沈霖倒是很開心,半點不作偽,一聽說是彩雀府的小玄壁後,更是挽留了陳平安與李源,在花圃旁邊的涼亭當中親自煮茶,還讓陳公子別見怪,收了禮就被她拿來待客。


    這一次沈霖沒有以真麵目示人,施展了術法,遮掩了那張裂紋彌補的臉龐。


    陳平安喝著茶,便有些感慨,明明是山水神靈,卻很會做人。


    沈霖也有些小想法,這位能夠讓火龍真人親自護關的年輕修士,隻看喝茶的氣態,應該是出身宗門譜牒或是豪閥子弟無疑了。


    陳平安便詢問了一些水丹煉製之法,如何才能更少揮霍。


    沈霖自然不會藏掖,將許多關鍵處一一道明,讓陳平安收獲頗豐,這就是修行路上,有無明師指點的區別。


    可能山澤野修也能從譜牒仙師手中搶奪諸多機緣,可是如何吃下機緣、寶物,最終成功,是吃掉七八成,還是九成十成,關鍵就在仙家山頭的“傳承有序、法脈綿延”八字。許多細微差池,日積月累,可能就直接導致一個境界的差距,尤其是龍門、金丹之別,就更是名副其實的天壤之別。


    從頭到尾,沈霖沒有多問一個字的陳平安來曆,連試探都沒有。


    喝過了茶,陳平安就告辭趕回鳧水島。


    還是李源親自護駕。


    陳平安到了鳧水島府邸,坐在蒲團上,開始盤算謀劃接下來的修行步驟。


    李源則原路返回南薰水殿,與茶具都沒有收拾的沈霖在那座涼亭碰了頭。


    李源其實不愛喝茶,不過沈霖既然已經再次煮茶,他也無所謂,悠哉悠哉喝茶,總好過喝水不是?


    火龍真人這一來一走,沈霖好像心情輕鬆了許多。


    雙方便閑聊了一些近期北俱蘆洲的山上事。


    比如嵇嶽和顧祐同歸於盡了,太徽劍宗劉景龍開始閉關了,清涼宗的女子宗主竟然已經有道侶了。


    李源說到那位賀宗主的時候,有些捶胸頓足,說這般神仙佳人,若是一輩子不被醃臢男子染指,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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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霖看著李源,她有些神色恍惚。


    有些羨慕這位水正的終年無所事事,以神靈之身,嬉戲人間。


    鳧水島那邊。


    陳平安隻覺得從今往後,自己一刻都不空閑了。


    那三十六塊青磚蘊含的道意,如今隻是做成了第一步,勉強算是請神入山,在山祠紮根而已,接下來將其徹底煉化為山根,才是重中之重,不然就是個花架子。可道意之難以煉化,比將那絲絲縷縷的水運抽絲剝繭,搬運去往水府,還要消耗光陰,此事沒有捷徑可走,隻能靠著滴水穿石的笨功夫,拗著性子慢慢淬煉。陳平安大致估算了一下,第一塊青磚的完全煉化,需要足足一月,一天最少六個時辰。興許越往後,其餘三十五份青磚道意的煉化,會越來越迅速,但最快,也該有個兩三年的水磨功夫。


    搬青磚上山,徙水運入府,都是長久事。


    好在陳平安知道了自己現在練拳,有些死練的趨勢了,可以更加安心以練氣士的身份修行。


    其實自己已經不用太過刻意追求每天走樁的次數,隻要一身拳意流淌不停,瓶頸將破未破,順其自然便是。至於能否以最強第六境躋身金身境,不是不求,隻是不再苛求。若來之則安之,不來就不來。無需為了多出一份武運以便饋贈裴錢,而一味死練拳樁。若是連自己都走了歧路,還怎麽給開山大弟子當師父?


    他陳平安什麽時候強求過武運一物了?難不成師父都不強求了,弟子反而一定要有武道捷徑可走?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又不是裴錢是你陳平安的弟子,就該得此好事。


    而且冥冥之中,陳平安有一種模糊的感覺,在顧祐前輩的那份武運消散離去後,這個最強六境,難了。其實顧前輩的饋贈,與陳平安自己追求應得武運,兩者沒有什麽必然關係,不過世事玄妙不可言。何況天下九洲武夫,英才輩出,各有機緣和曆練,陳平安哪敢說自己最純粹?


    十八停劍氣叩最後一道關隘的景象,陳平安不再去多看。


    初一十五的砥礪劍鋒,最終將兩把飛劍煉化為本命物,也無需著急。


    接下來待在鳧水島,還是按照老真人的說法,好好煉化三處竅穴積攢下來的豐沛靈氣。


    屋外又有雨。


    陳平安想了想,便從蒲團上站起身,撐傘出門去。


    山水依舊是山水,心境依舊有問題去自省,但是陳平安覺得自己有一點好,隻要不再身陷四顧茫然的境界,給他走出了第一步,就還算吃得住苦。


    陳平安緩緩行走於雨幕中。


    一件根本事,想明白了,便是一法通,萬法通。


    撥開雲霧見青天,見明月。


    心有諸多瑕疵大紕漏,補上便是。


    例如那有心為善雖善不賞,不賞又如何?落在他人身上的好事,便不是好事了?若是自己有心為善,當真無法改錯更多,彌補過錯,為那些枉死冤魂鬼物積攢來世功德,那就再去尋找改錯之法,上山下水這些年,多少道路不是走出來的。你陳平安一直推崇那君子施恩不圖報,難不成就隻是拿來自欺與欺人的,落在了自己頭上,便要心裏不舒坦了?這般自欺的深處私心,若是一直蔓延下去,當真不會欺人害人?到時候背後籮筐裏裝著的所謂道理,越多,就越不自知自己的不知道理。


    解了心結。


    心境輕鬆,肩頭沉重。


    不過陳平安沒覺得有什麽,不穿草鞋了,不也還是陳平安。天底下所有的貧寒之家,最不用拿來出說道的一件事情,就是吃苦。能吃得住苦,才享得了福。


    陳平安走了一圈鳧水島山水相鄰路途,返回府邸屋舍,坐在蒲團上,開始坐忘吐納,緩緩煉化盤踞在木宅的靈氣。


    天地靈氣,就是修道之人最大的神仙錢。


    就當是換種法子,好好掙錢。


    在等待指玄峰袁靈殿趕來鳧水島期間,關於如何最大程度汲取靈氣,陳平安除了每天雷打不動的六個時辰煉氣之外,當然沒有忘記畫符。


    陳平安也沒有廢寢忘食,一天到晚修行,就隻是六個時辰。


    這天鳧水島來了一位身材消瘦的中年道士,沒有乘坐符舟,直接破開雲海,禦風而來。


    道士麵帶微笑,望向那位出門迎客的陳平安。


    道士打了個稽首,“指玄峰袁靈殿,張山峰的五師兄,陳公子可以喊貧道袁指玄。”


    陳平安趕緊抱拳還禮,自然不會真的就稱呼對方為袁指玄,而是袁前輩。


    帶著這位指玄峰麵相不老、歲數老、道法高的道門神仙,一起去往府邸。


    張山峰不清楚自家師門的真正底細,陳平安要知道更多,遊曆北俱蘆洲之前,魏檗就大致講述過趴地峰的諸多趣事,談不上什麽太隱蔽的內幕,隻要有心,就可以知道,當然一般的仙家小山頭,還是很難從山水邸報瞧見趴地峰道士的風聞。趴地峰與那些得以自行開山建府的道人,確實都不是那種喜歡招搖過市的修道之人。身邊這位指玄峰高人,其實並非火龍真人境界最高的弟子,但是北俱蘆洲公認此人,是一位玉璞境可以當做仙人境來用的道門神仙。


    袁靈殿將六百顆穀雨錢交予陳平安後,再邀請陳平安去趴地峰和指玄峰做客,也就沒更多寒暄言語了。


    不是這位指玄峰神仙居高臨下,瞧不起陳平安這位三境修士,而是雙方本就沒什麽可聊。


    所以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陳平安又將袁靈殿送到島嶼渡口那邊。


    袁靈殿笑道:“陳公子,貧道還是要感謝你對山峰的那一路照顧。”


    陳平安說道:“袁前輩言重了。”


    “言重不言重,貧道不管。”


    袁靈殿笑了笑,從袖中取出一隻桃木小匣,“裏邊有一把恨劍山鑄造的仿劍,陳公子別嫌棄禮物太輕就好。”


    陳平安有些震驚。


    隻是不耽誤收下禮物。


    與這些神仙假裝客氣,是不是傻。


    袁靈殿化虹離去。


    陳平安握著那隻桃木匣子站在原地。


    心想此後與恨劍山購買仿劍,哪怕價格貴一些,也要再買個兩把了。


    光是現錢,陳平安如今就有一百多顆穀雨錢傍身,腰杆硬得很。


    欠債的事情,就先讓朱斂一個人頭疼去吧。


    剩下的五百顆穀雨錢,陳平安不是不放心李源寄往落魄山,而是實在不願叨擾太多,使喚人也得有個度。


    所以到了獅子峰再說。


    冬末時分。


    陳平安離開鳧水島。


    早就寫好了一封信,寄給獅子峰。放在書案上,同時留下了那塊李柳“三尺甘霖”螭龍牌,放在信上。


    起先打算讓南薰殿水神娘娘沈霖幫忙轉交信與玉牌,考慮之後,還是打算讓李源幫這第三個忙。


    反正一些事情,一五一十,原原本本,都寫在了信上。


    至於那塊“峻青雨相”,當然需要還給李源。


    李源一開始死活不肯保管那塊“三尺甘霖”玉牌,說了一大通大義凜然的言辭。


    陳平安好說歹說才說服李源,保證李姑娘如果怪罪下來,他陳平安來幫著解釋清楚。


    李源這才稍稍放心。


    覺得她既然願意稱呼這個年輕人為“陳先生”,那麽這位陳先生又願意如此擔保,就應該不會有大問題。


    陳平安讓李源幫自己與南薰水殿道一聲別,李源都硬著頭皮攬下了那麽大一個難題,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當然更不在話下。


    李源一定要將陳平安送到龍宮洞天外邊的橋頭。


    陳平安還了那塊刻有“休歇”二字的仙家橘樹木牌,繼續遊曆走大瀆。


    就隻是一襲青衫,背著竹箱,手持行山杖。


    劍仙與養劍葫,暫時都放在竹箱裏邊。


    李源依舊沒有走下橋,目送那個年輕人向西遠遊。


    李源回了鳧水島,都沒敢去碰一下玉牌,隻敢小心翼翼得快速抽出那封信,火速寄往獅子峰。


    一旬過後。


    李柳重返龍宮洞天,見著了戰戰兢兢的水正李源,破天荒給了個正眼和笑臉,說總算有點功勞了。


    聽到這句法旨,李源差點膝蓋一軟就要跪地,這輩子頭回有熱淚盈眶的感覺。


    李柳收起了那塊螭龍玉牌,隨手拋給李源,讓這位濟瀆水正拿去祠廟供奉起來便是,幫著凝聚香火精華。


    李源趴在地上顫聲謝恩。


    隻是李柳已經去往南薰水殿。


    沈霖見著了她,伏地不起,泣不成聲。


    李柳伸手一抓,將這位水神娘娘的一副金身剝離出來,然後伸手按住金身頭顱,刹那之間,金身之上千萬條細微裂縫便一一彌合。


    李柳手腕微墜,將金身砸回地上沈霖的皮囊當中。


    李柳坐在涼亭長椅上。


    沈霖始終伏地不起,都不敢抬頭。


    李柳說道:“辛苦了。如果沒有太大的意外,以後你來做濟瀆靈源公。”


    沈霖顫聲道:“奴婢絕不敢有此奢望!能夠繼續守候南薰水殿千年,奴婢已經心滿意足。”


    李柳皺眉道:“嗯?”


    沈霖不敢再有半點違逆,立即以頭重重磕地,“領法旨!”


    李柳站起身,轉瞬之間,消失無蹤。


    沈霖就那麽一直以大禮伏地,久久沒有絲毫動靜。


    直到李源大搖大擺走入避暑行宮,來到涼亭這邊,沈霖這才緩緩起身,恍若隔世。


    李源腰間懸配那塊“三尺甘霖”玉牌,挺起胸膛,走路帶風,進了涼亭,朝那個好似失魂落魄的水神娘娘擠眉弄眼,用手指點了點腰間那塊玉牌。


    瞅瞅,這是啥?


    沈霖對李源的動作,視而不見,她猶豫了一下,一屁股坐在長椅上?


    ??依舊神色恍惚,喃喃道:“李源,我可能要當濟瀆靈源公了,你信嗎?”


    李源好像挨了火龍真人一記五雷轟頂,呆若木雞了許久,然後驀然抱頭哀嚎起來,一個後仰倒地,躺在地上,手腳亂揮,“為啥不是我啊,已經沒了幾千年的靈源公啊,大瀆公侯,咋就不是任勞任怨的李源我啊。”


    沈霖雖然是心神失守,才說了此事,不過她不後悔泄露天機,水正李源遲早都是要知道的,與其藏藏掖掖,到時候讓李源更加崩潰,還不如開門見山,早早道破。


    不然雙方心結更大。


    李源挺屍一般,僵硬不動。


    沈霖有些無奈。


    李源抽了抽鼻子,臉上總算有了點生氣,悶悶道:“恭喜沈夫人榮登靈源公之位。”


    沈霖笑道:“以後再來南薰水殿逛蕩,少逗弄這邊的隨侍女官。”


    李源又開始雙腳亂蹬,大聲道:“就不,偏不!”


    李源徹底消停下來,可憐兮兮道:“我要去求老真人,賣給我一大罐後悔藥,吃撐死我算了。”


    沈霖柔聲笑道:“濟瀆封正一事,也沒作準呢。”


    李源轉過頭,使勁摩挲著地麵,眼神癡呆,委屈道:“你就可勁兒往我傷口上撒鹽吧。”


    沈霖怔怔出神,感激火龍真人,也感恩那位客客氣氣、禮數周到的年輕人。


    李源突然一個蹦跳站起身,竟是直接破開了龍宮洞天的天幕,進入大瀆水中,去追那個沒良心的陳先生了。


    大瀆之畔。


    陳平安正在掬水洗臉。


    突然探出一顆腦袋,由於太過無聲無息,陳平安差點就要出拳。


    看到了是李源後,才斂了驟然間如洪水傾瀉的滿身拳意,笑問道:“怎麽來了?”


    李源來到岸上,笑問道:“陳先生累不累,我幫你背竹箱吧?揉揉肩膀敲敲背兒?”


    陳平安有些頭皮發麻,苦笑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李源蹲下身,一把抱住陳平安的腿,幹嚎道:“陳先生要不要水丹啊?需要的話,我這兒有兩瓶,擱我這兒就是個累贅啊……”


    他娘的李大爺還要臉幹啥?今兒就不要臉了!


    沈霖當她的靈源公便是,濟瀆按律是還可以有一位龍亭侯的,雖說品秩是差了點,可其實龍亭侯不歸濟瀆首神靈源公管轄,隻是龍亭侯的掌管水域,稍遜靈源公而已,井水不犯河水,一東一西,共管濟瀆。


    陳平安隻得蹲下身,無奈道:“再這樣,我可就走了啊。”


    李源鬆開手,坐在地上,輕聲問道:“陳先生,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誰啊?”


    陳平安笑道:“你知道的,我肯定不知道。我隻知道李姑娘是同鄉,某個搗蛋鬼的姐姐。”


    事實上陳平安到現在還是沒猜出李源的身份。


    至於南薰水殿在龍宮洞天的地位高低,陳平安也不願意去深究,隻依稀猜出那位沈夫人,應該在龍宮洞天的眾多水神當中,身份特殊,畢竟是管著一座“水殿”。


    李源也沒敢多說。


    免得偷雞不成蝕把米,連那塊已經供奉在祠廟的螭龍玉牌都給自己弄沒了。


    李源黯然神傷。


    陳平安隻好陪著他一起坐在地上,背靠竹箱,輕聲道:“我能幫上什麽忙?說說看?隻要是可以答應的,我不會含糊。”


    這下子輪到李源開不了口。


    其實這趟破例離開水龍宗地界,就隻是心裏邊不太痛快而已。


    還真不是就一定要爭取被封正為濟瀆龍亭侯,因為李源心知肚明,人生道路,擦肩之人可趕上,錯過之事不可追。


    不過李源賊心不死,覺得自己還可以掙紮一番,便眨著眼睛,盡量讓自己的笑臉愈發真誠,問道:“陳先生,我送你兩瓶水丹,你收不收?”


    陳平安笑著搖頭。


    李源哭喪著臉,悶悶不樂,“就知道。”


    陳平安取出兩壺酒水,一壺從橋上買來的三更酒,一壺糯米酒釀。


    處處買那仙家酒,是陳平安的老習慣了。


    李源接過那壺三更酒,咣咣咣就是一通豪飲。


    陳平安這一路都未飲酒,小口喝著家鄉米酒,也不言語。


    李源想起一事,早就做了的,卻隻是做了一半,先前覺得矯情,便沒做剩下的一半。


    是那塊“休歇”木牌,他跟水龍宗討要來了,隻是沒好意思送給陳平安,免得對方覺得自己居心叵測。


    這會兒喝了人家的三更酒,便拋給陳平安,笑道:“就當是酒水錢了。”


    陳平安借住那塊木牌,笑道:“謝了。”


    李源似乎也死心了,也想明白了,站起身,“走了走了,自個兒回家哭去。”


    陳平安跟著站起身,抱拳道:“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李源愣了一下,點點頭,抽了抽鼻子,自怨自艾道:“此去歸路心茫然,無數青山水拍天。”


    陳平安也愣了一下,莫不是鬥詩?我陳平安自己寫詩不成,從書上搬詩,能與你李源嘮嗑一天一夜都沒問題。


    李源委屈道:“瞅啥瞅嘛。”


    陳平安喝了口酒,應該是自己想多了。


    李源縱身一躍,去往大瀆,卻沒有沉底辟水,而是在那水麵上,彎來繞去,打道回府,時不時有一兩條大魚,被李源輕輕一腳踹出濟瀆幾丈高,再暈乎乎摔入水中。


    陳平安收回視線,覺得有些好玩,開始期待將來陳靈均的大瀆走水,與這李源,應該會很投緣。


    陳平安接下來的走瀆,一路並無波折,沿途間歇有些小小的山水見聞。


    曾有大船夜泊渡口,二樓有人夜間點燈,陳平安便望見一位官家婦摘下自己頭顱,擱在桌上,手持象牙梳子,輕輕梳理青絲。


    似乎察覺到了陳平安的視線後,她身姿傾斜,讓那顆頭顱望向窗外,瞧見了那位青衫男子後,她似有羞赧神色,放下梳子,將頭顱放回脖子上,對著岸上那位青衫男子,她不敢正眼相望,珠釵斜墜,身姿婀娜,施了一個萬福。


    陳平安笑了笑。


    婦人聽見了嬰兒哭啼,立即快步走去隔壁廂房。


    陳平安便繼續趕路。


    那艘官家船上,非但沒有鬼魅作祟的陰沉氣息,反而竟有一縷文運氣象縈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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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過一處臨水村莊,陳平安見到了一個癡傻村童,便在他背後輕輕一拍,世間鄉野村落,好像往往都有這樣一個可憐人。


    然後在夜幕中,陳平安悄悄去村子祠堂敬了香,然後在天井旁站了一宿,聽著某些“家長裏短”,做了些小事,天明時分才離去。


    又一年冬去春來。


    不知不覺,陳平安就走到了大瀆入海的盡頭。


    先前那大年三十夜,依舊風餐露宿。


    入海口有座大城,陳平安站在城中一座鋪子前,有顧客與掌櫃問那柑橘甜不甜,掌櫃笑嗬嗬,來了一句,我說不甜你才買,那就不甜。


    陳平安覺得包袱齋當得如此硬氣,才算登堂入室。於是與那掌櫃多買了一斤柑橘,隻留下一顆,其餘都放入竹箱後,行走在大街小巷,打算出了城看過了大瀆入海的風光,就去嬰兒山雷神宅的仙家渡口,乘坐渡船去往獅子峰。


    握著柑橘,在街上緩緩而行,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轉過頭,望向一條巷弄。


    巷中有一位女冠,和一位年輕男子。


    年齡相近,但是身份懸殊,一位是宗主,一位是宗門首席供奉的嫡傳弟子。


    那男子原先還有些奇怪,為何宗主要臨時改變路線,來這滿是市井氣息的人間城池,現在終於知道答案了。


    是等人。


    一個寒酸落魄的遊學書生?


    陳平安沒有轉頭繼續前行,而是直接走向那條小巷。


    賀小涼神色自若,笑道:“好久不見,陳平安。”


    陳平安在小巷口子上停步,微笑道:“更久不見,就更好了。”


    那站在自家宗主身後一步的男子眯起眼,雖未開口出聲,但是殺機一閃而逝。


    陳平安問道:“又是專程找我?”


    賀小涼眼神複雜,搖頭道:“不是專程,隻是無意間撞見了,便來看看你。”


    那個男子已經覺得天崩地裂,哪裏還有什麽殺心殺意,一顆道心都要碎得稀爛了。


    在他心目中,身前這位神人一般的宗主賀小涼,兩人看似隻差一步,實則天塹橫亙,他都生不出半點非分之想,而且宗主連那個徐鉉都不假顏色,何曾對世間任何一個男子如此刮目相看?


    賀小涼看著眼前這個青衫年輕人,她破天荒有些心神恍惚。


    印象中,他好像一輩子都應該是那個穿著草鞋的黝黑少年,但是眼神熠熠光彩,又清澈見底。


    不該是眼前這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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