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舊迎新。)


    竹樓這邊的動靜實在太大,裴錢給驚醒後,立即穿好衣裳,配好刀劍錯,手持行山杖,衝出門去。


    粉裙女童晚於她半步,也打開了屋門,見著了裴錢快步奔出院子的靈巧背影,粉裙女童便瞅出些異樣,趕緊掠去,跟上裴錢,果然看到裴錢板著臉,殺氣騰騰,一邊跑一邊嘀嘀咕咕,粉裙女童大致清楚裴錢的脾氣,趕緊勸說道:“可別衝動啊,老爺早些年在山上練拳,一直是這樣的。”


    粉裙女童倒不是不心疼自家老爺,而是知曉輕重利害,不願意裴錢在竹樓那邊吃虧,何況崔老先生,對老爺真沒壞心。


    裴錢握埋頭狂奔,緊行山杖,氣呼呼道:“老王八蛋真是要造反,這座山頭都是我師父的,竹樓更是我師父的,老家夥死皮賴臉霸占著二樓不說,師父才剛剛上山,就被兩三拳打暈過去,一睜眼,不過是與我們聊了會兒,沒過多久,就又挨了拳頭,現在又來!師父是回家鄉享福的,不是給老家夥欺負的!”


    裴錢越說越惱火,不斷重複道:“氣煞我也,氣煞我也……”


    粉裙女童到底是一條躋身了中五境的火蟒精魅,輕靈飄蕩在裴錢身邊,怯生生道:“崔老先生真要造反,我們也沒轍啊,咱們打不過的。”


    裴錢歪頭吐了口唾沫,沒有放緩腳步,咬牙切齒道:“那就不打架,我跟老王八蛋講理去!我就不信邪了,天底下還有這樣不厚道的客人,欺負我師父好說話不是?我裴錢可不是什麽善茬!我是師父的開山大弟子,是崔東山的大師姐!”


    粉裙女童倒退著飄蕩在裴錢身邊,瞥了眼裴錢手中的行山杖,腰間的竹刀竹劍,欲言又止。


    裴錢住處附近,青衣小童坐在屋脊上,打著哈欠,這點小打小鬧,不算什麽,比起當年他一趟趟背著渾身浴血的陳平安下樓,如今竹樓二樓那種“切磋”,就像從邊塞詩翻篇到了婉約詞,不值一提。裴錢這黑炭,還是江湖閱曆淺啊。


    鄭大風在和朱斂在院中飲酒賞月,不聊陳平安,隻聊女人,不然兩個大老爺們,大晚上聊一個男人,太不像話。


    朱斂聊那遠遊桐葉洲的隋右邊,聊了太平山女冠黃庭,大泉王朝還有一個名叫姚近之的狐媚女子,聊桂夫人身邊的侍女金粟,聊那個脾氣不太好的範峻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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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大風便聊了已經叛出神誥宗的賀小涼,不幸跌入山下泥濘中的正陽山仙子蘇稼,大驪那位身材矮小卻風情萬種的宮中娘娘,後來扯遠了,鄭大風還聊到了早年給驪珠洞天看大門那會兒,在小鎮上土生土長的出彩女子,有泥瓶巷顧氏,更早幾十年,還有杏花巷一位婦人,前些年才當上了龍須河的河婆,成為山水神祇後,得以返老還童,恢複了年輕時候的姿容,長得真是不賴,可就是嘴巴刻薄了點,吵起架來,比他嫂子還要厲害幾分。


    鄭大風抿了口酒,砸吧砸吧嘴,滿臉陶醉,“月夜清風,與摯友暢飲,說尤物美婦,真是神仙日子。”


    桌上這套青瓷酒具,有些年月了,一看就是小鎮一座龍窯燒造出產,幾近完美,作為大驪宋氏的禦用貢品,按照慣例,稍有瑕疵的次品,一律會被窯務督造官衙署的官吏,嚴格篩選出來,敲碎後丟在老瓷山,鄭大風愛喝酒,腦子又靈光,偷偷弄來些本該擱置在大驪皇宮的瓷器,不難。對於鄭大風這些狗屁倒灶的小事,藥鋪楊老頭當年估計都不稀罕搭一下眼皮子。


    朱斂正提起酒壺,往空蕩蕩的酒杯裏倒酒,突然停下動作,放下酒壺,卻拿起酒杯,放在耳邊,歪著腦袋,豎耳聆聽,眯起眼,輕聲道:“富貴門戶,偶聞瓷器開片之聲,不輸市井巷弄的杏花叫賣聲。”


    朱斂聽過了那一聲細微聲響,雙指撚住酒杯,笑語呢喃道:“小器大開片,仿佛鄉野少女,情竇初開,蘭花香草。大器小開片,宛如傾國美人,策馬揚鞭。”


    鄭大風聽著了這些頗為醋酸的文人措辭,竟是半點不覺得別扭,反而跟著朱斂一起怡然自得。


    照理說,一個老廚子,一個看門的,就隻該聊那些屎尿屁和雞毛蒜皮才對。


    明月朗朗,清風習習。


    對坐兩人,心有靈犀。


    人間美事,不過如此。


    鄭大風笑道:“朱斂,你與我說老實話,在藕花福地混江湖那些年,有沒有真心喜歡過哪位女子?”


    朱斂輕輕放下酒杯,感慨道:“喜歡女子之時,豈可不真心,豈敢不用心。隻是家國江湖,處處事事,身不由己,年輕的時候,心比天高,總覺得男女情愛,風流極致猶嫌小。縱橫捭闔,功高蓋世,力挽狂瀾,青史留名,早年在書上一瞧見這些個詞,就像……”


    鄭大風順嘴接話道:“就跟一條老光棍在深山老林,窺見了美人出浴圖,一下子就熱血上頭了。”


    朱斂趕緊給雙方倒滿酒,就憑這句話,就該滿飲一杯。


    兩人輕輕磕碰,朱斂一飲而盡,抹嘴笑道:“與摯友酒杯磕碰聲,比那豪閥女子沐浴脫衣聲,還要動人了。”


    鄭大風問道:“如此天籟,你真聽過?”


    朱斂點點頭,“過眼雲煙,俱往矣。”


    鄭大風心悅誠服,豎起大拇指,“高人!”


    青衣小童翻了個白眼,實在想不明白,這兩個武夫,怎麽隻要廝混在一起,既不聊武學,也不大碗吃肉,偏偏聊那吃也不能吃、還最耗錢財的女子,女子長得再好看,又能如何?凡俗夫子,即便如花似玉,花能開多久?人老珠黃又需要幾年?便是山上女修,再好看,可好看能當飯吃嗎?能當神仙錢買法寶嗎?青衣小童覺得這兩人的江湖,真俗氣,太無趣。


    關鍵是鄭大風也好,朱斂也罷,分明都是寶瓶洲最出類拔萃的純粹武夫,既然如此愛慕女子顏色,又偏偏身邊一個佳人也無。


    世俗江湖,所謂的江湖宗師,哪怕不過六境七境,想要偎紅倚翠的話,還不簡單?


    青衣小童後仰倒去,雙手作枕頭。


    他想不明白,為什麽陳平安就能跟他們做朋友。


    而且是真正的朋友。


    竹樓那邊,裴錢見著了站在二樓廊道的光腳老人。


    老人笑問道:“怎麽,要給你師父打抱不平?”


    裴錢眨了眨眼睛,“老先生,咱們都是混江湖的英雄好漢,所以要講道義,要知恩圖報,對吧?”


    老人沒有說話。


    他俯瞰著那個怎麽看怎麽都是塊武運胚子的黑炭丫頭,有些納悶,屋內那小子怎麽就舍得不用心雕琢這塊絕世璞玉,陳平安這家夥別的不說,眼光還是有點的,不該瞧不出裴錢的天資根骨才對。怎的就由著樓底下這個小憊懶貨吃不住疼,就真不去刻苦習武了,成天想著一夜練出絕世劍術,兩天練出個天下無敵。


    隻是小丫頭認了陳平安當師父,還算死心塌地,那麽老人就不好隨便插手,這才是真正的江湖道義。哪怕小黑炭每天遊手好閑,暴殄天物,老人也隻能等到陳平安返回落魄山,才好說道一二,至於最後陳平安如何對裴錢傳授武學,依舊是這對師徒二人的自家事。


    老人不說話。


    裴錢就越沒有底氣,打是肯定打不過的,喊上老廚子都麽得用,還是怪自己那套瘋魔劍法太難練成,否則哪裏容得老王八蛋如此囂張跋扈,早打得他跪地磕頭,給自己師父認錯了。


    隻是裴錢今兒膽子特別大,就是不願轉頭走人。


    粉裙女童扯了扯裴錢的袖子,示意她們見好就收。


    裴錢輕輕拍掉粉裙女童的手,昂首挺胸,大聲道:“老先生,咱們下五子棋,規矩由我來定,誰贏了聽誰的,敢不敢?!”


    老人麵無表情道:“不敢。”


    裴錢愣在當場。


    老人突然說道:“是不是哪天你師父給人打死了,你才會用心練武?然後練了幾天,又覺得吃不消,就幹脆算了,隻能每年像是去給你師父爹娘的墳頭那樣,跑得殷勤一些,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裴錢眼淚盈盈,緊抿起嘴,伸手死死握住腰間刀柄。


    就在此時,一襲青衫搖搖晃晃走出屋子,斜靠著欄杆,對裴錢揮揮手道:“回去睡覺,別聽他的,師父死不了。”


    裴錢泫然欲泣道:“萬一呢?”


    陳平安氣笑道:“那就上樓,師父讓他幫你揉拿筋骨,就跟隋右邊當時在老龍城差不多,要不要?我數到三,如果還不回去睡覺,就把你抓上來,想跑都跑不了,以後師父也不管你了,一切交由老前輩處置。”


    陳平安剛數了個三。


    裴錢就開溜了,一邊跑一邊嚷嚷道:“沒有萬一,哪有什麽萬一,師父厲害著哩。”


    老人冷笑道:“良心也沒幾兩。”


    陳平安咳嗽幾聲,眼神溫柔,望著兩個小丫頭片子的遠去背影,笑道:“這麽大孩子,已經很好了,再奢望更多,就是我們不對。”


    老人搖頭道:“換成尋常弟子,晚一些就晚一些,裴錢不一樣,這麽好的苗子,越早吃苦,苦頭越大,出息越大。十三四歲,不小了。如果我沒有記錯,你這麽大的時候,也差不多拿到那本撼山拳,開始練拳了。”


    陳平安笑道:“反正我才是裴錢師父,你說了不算。”


    老人斜眼道:“怎麽,真將裴錢當女兒養了?你可要想清楚,落魄山是需要一個無法無天的富家千金,還是一個筋骨堅韌的武運胚子。”


    陳平安雙手放在欄杆上,“我不想這些,我隻想裴錢在這個歲數,既然已經做了許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抄書啊,走樁啊,練刀練劍啊,已經夠忙的了,又不是真的每天在那兒遊手好閑,那麽總得做些她喜歡做的事情。”


    老人問道:“小丫頭的那雙眼睛,到底是怎麽回事?”


    陳平安搖頭道:“從藕花福地出來後,就是這樣了,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好像在她眼睛裏動了手腳,不過應該是好事。”


    老人不是拖泥帶水的人,問過了這一茬,不管答案滿不滿意,立即換了一茬詢問,“這次去往披雲山,談心過後,是不是又手欠了,給魏檗送了什麽禮物?”


    陳平安有些尷尬,沒有隱瞞,輕聲道:“一塊杜懋飛升失敗後墜落人間的琉璃金身碎塊。”


    老人是見過世麵的,直接問道:“多大。”


    陳平安回答道:“孩子的拳頭大小。”


    陳平安本以為老人要罵他敗家,不曾想老人點點頭,說道:“不能隻欠魏檗的人情,不然將來落魄山眾人,在心境上,被你連累,一輩子寄人籬下,抬不起頭來看那披雲山。”


    老人又問,“知不知道我為何兩拳將你打到溪畔的阮秀身前?”


    陳平安搖頭。


    老人說道:“阮秀當年跟隨粘杆郎去往書簡湖,知道吧?”


    陳平安點頭道:“差點碰麵。”


    老人嗤笑道:“那你知不知道她宰了一個大驪勢在必得的少年?連阮秀自己都不太清楚,那個少年,是藩王宋長鏡相中的弟子人選。當初在芙蓉山上,大局已定,拐走少年的金丹地仙已經身死,芙蓉山祖師堂被拆,野修都已斃命,而大驪粘杆郎卻完好無損,你想一想,為何沒有帶回那個本該前途似錦的大驪北地少年?”


    陳平安是真不知道這一內幕,陷入沉思。


    老人泄露了一些天機,“宋長鏡相中的少年,自然是百年難遇的武學天才,大驪粘杆郎之所以找到此人,在於此人早年破境之時,那還是武道的下三境,就引來數座武廟異象,而大驪向來以武立國,武運起伏一事,無疑是重中之重。雖說最後阮秀幫助粘杆郎找了三位粘杆郎候補,可其實在宋長鏡那邊,多多少少是被記了一筆賬的。”


    陳平安疑惑道:“跟我有關?”


    老人差點又是一拳遞去,想要將這個家夥直接打得開竅。


    陳平安心有所動,已經橫移出去數步,竟是逆行那撼山拳的六步走樁,並且無比自然。


    老人稍稍消氣,這才沒有繼續出手,說道:“你隻爭最強二字,不爭那武運,可是阮秀會這樣想嗎?天底下的傻閨女,不都是希望親近的身邊男子,盡可能得到萬般好處。在阮秀看來,既然有了同齡人,蹦出來跟你爭搶武運,那就是大道之爭,她是怎麽做的,打死算數,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陳平安神色黯然。


    老人一手負後,一手摩挲欄杆,“我不亂點鴛鴦譜,隻是作為上了歲數的過來人,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拒絕一位姑娘,你總得知道她到底為了你做了哪些事情,知道了,到時候仍是拒絕,與她原原本本講清楚了,那就不再是你的錯,反而是你的本事,是另外一位女子的眼光足夠好。可是你如果什麽都還不清楚,就為了一個自個兒的問心無愧,看似鐵石心腸,實則是蠢。”


    老人轉頭問道:“這點道理,聽得明白?”


    陳平安點點頭,“聽得明白。”


    老人又問,“那該怎麽做?”


    陳平安說道:“不知道。”


    老人一挑眉頭。


    陳平安見機不妙,身形飄蕩而起,單手撐在欄杆,向竹樓外一掠出去。


    卻不是直線軌跡,猛然間使了一個千斤墜,落在地麵,同時不惜使出一張方寸縮地符,又一拍養劍葫,讓初一十五護住自己身後,再駕馭劍仙先行一步,重重踏地,身如奔馬,踩在劍仙之上,堅決不禦劍去往那視野開闊的雲海之上,而是緊貼著地麵,在山林之間,繞來繞去,快速遠遁。


    一氣嗬成。


    顯然是早就打好腹稿的逃跑路線。


    二樓老人沒有出拳追擊,道:“若是對待男女情愛,有這跑路本事的一半,你這會兒早就能讓阮邛請你喝酒,大笑著喊你好女婿了吧。”


    ————


    夜幕中,寅時末。


    天即將亮。


    陳平安獨自坐在臨近落魄山山巔的台階上。


    一身酒氣的朱斂拾階而上,坐在陳平安腳邊的台階上,轉頭笑道:“少爺,有家不得回,確實慘了些。”


    陳平安歎了口氣,“是我自找的,怨不得別人。”


    朱斂問道:“天快亮了,如果少爺不困,不如我們一起去趟龍泉新郡城?去接了那位如今算是半個落魄山子弟的外鄉少女,實不相瞞,老奴這副尊榮,是好說歹說,磨破了嘴皮子,才讓他們相信自己是落魄山的山上人,說話還算做得準,但是那戶人家也提了要求,希望落魄山的主事人,能夠露一麵,不然他們不敢就這樣讓那少女離家入山。所以說還是得少爺你親自出馬。”


    陳平安點頭笑道:“行啊,剛好會路過北邊那座風涼山,我們先去董水井的餛飩鋪子瞧瞧,再去那戶人家接人。”


    朱斂嗬嗬笑道:“那咱們還可以路過龍泉劍宗的祖山呢。”


    陳平安一腳輕輕踹去,朱斂不躲不閃,硬挨了一下,哎呦一聲,“我這老腰哦。”


    陳平安站起身,吹了一聲口哨,聲響悠揚。


    那匹並未拴起的渠黃,很快就奔跑而來。


    陳平安沒有翻身上馬,隻是牽馬而行,緩緩下山。


    他習慣了與渠黃相依為命、遊曆四方而已。


    陳平安問道:“鄭大風睡了?”


    朱斂搓手笑道:“未必,估計大風兄弟這會兒還躺在被窩裏,看我借給他的一本神仙書吧。”


    陳平安黑著臉,後悔有此一問。


    趕緊轉移話題,“那郡城少女姓甚名甚?”


    朱斂答道:“岑鴛機。”


    陳平安說道:“挺怪的一個名字。”


    朱斂繼續道:“這麽一位豆蔻少女,身材高挑,比老奴還要高不少,瞧著纖細,實則仔細觀察之後,就發現腴瘦得當,是天生的衣裳架子,尤其是一雙長腿……”


    陳平安無奈道:“你是給落魄山挑弟子,還是給自己挑媳婦?”


    朱斂喟歎道:“老奴是有心殺賊惜無力啊。”


    陳平安瞥了眼朱斂,“一個遠遊境武夫,你自己信嗎?”


    朱斂改口道:“那就是老當益壯,有力殺賊,沒奈何潔身自好,無心殺賊?”


    陳平安說道:“以後她到了落魄山,你和鄭大風,別嚇著她。”


    朱斂笑道:“少爺未免太小瞧我和大風兄弟了,我們才是世間頂好的男兒。”


    陳平安停步不前,將咫尺物交給朱斂,“我自己去郡城那邊接人,地址我記得。將咫尺物交給鄭大風,他曉得開山之法,本就是他送給我的,我並未重新煉化,這裏邊的酒水,還有一些草書字帖,以及許多小件的古董珍玩,各自應該埋在何處,放在何地,你朱斂是行家,與鄭大風一起謀劃謀劃,我信得過你們的眼光。”


    朱斂接過了那塊咫尺物素白玉牌,隻得轉身登山,好心提醒道:“接到了岑鴛機,少爺不用著急趕路,適宜踏秋,賞景緩行,莫要錯過了沿途景色。就是……小心阮師傅誤會了少爺。”


    陳平安剛想要讓朱斂陪在身邊,一起去往龍泉郡城,佝僂老人如一縷青煙,轉瞬間就已經消逝不見。


    陳平安牽馬下山,憂心忡忡。


    隨後一人一騎,跋山涉水,隻是比起當年跟隨姚老頭風餐露宿,上山下水,順利太多。除非是陳平安故意想要馬背顛簸,揀選一些無主山脈的險峻小路,不然就是一路坦途。兩種風景,各自得失,入眼的畫麵是好了還是壞了,就不好說了。


    在一天黃昏中,陳平安牽馬來到風涼山的半山腰,找到了那家餛飩鋪子,見著了身材愈發高大的董水井。


    董水井滿臉笑意,也無太多熱鬧寒暄,隻說稍等,就去後廚親手燒了一大碗餛飩,端來桌上,坐在一旁,看著陳平安在那邊細嚼慢咽。


    陳平安笑著感慨道:“如今就隻能希冀著這餛飩味兒,不要再變了,不然莊稼地無人耕作,小鎮的熟麵孔越來越少,陌生的鄰居越來越多,處處起高樓,好也不好。”


    董水井笑著不說話。


    除了齊先生之外,李二,還有眼前這個年輕人,是少數幾個早年真正“看得起”他董水井的人。


    尤其難能可貴的事情,還在於陳平安當初與林守一相伴遠遊,董水井則主動選擇放棄了去大隋書院求學的機會,照理說陳平安與林守一更加親近,可是到了他董水井這邊,相處起來,還是兩個字而已,真誠,既不故意與自己拉攏關係,刻意熱情,也從不為之疏遠,看輕了他滿身銅臭的董水井。


    董水井會珍惜的。


    陳平安依舊像上次返鄉,與董水井相聚時差不多,聊了山崖書院那撥人的近況,也說些自己遠遊別洲的趣聞。


    董水井也說了自己在風涼山和龍泉郡城的事情,久別重逢,雙方的故人故事,都在一碗餛飩裏邊了。


    聽說陳平安要去龍泉郡城,得知陳平安還是第一次去那邊,董水井便打算稍早打烊,關了鋪子,隻是一想到有可能會有香客趕夜路下山,就將鑰匙交給店裏夥計,這才陪著陳平安一起離開風涼山,往北邊的郡城行去,那邊,燈火輝煌如晝,遠遠望去,就是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董水井便問了大驪鐵騎南下,寶瓶洲中部的形勢。


    陳平安一一說了。


    董水井輕聲道:“大亂之後,商機蟄伏其中,可惜我本錢太少,在大驪軍伍中,也談不上什麽人脈,不然真想往南邊跑一趟。”


    陳平安想了想,“在書簡湖那邊,我認識一個朋友,叫關翳然,如今已是將軍身份,是位相當不錯的世家子弟,回頭我寫封信,讓你們認識一下,應該對胃口。”


    董水井直截了當道:“行啊,若是真做成了買賣,就從我那邊,抽一成給你。”


    陳平安點頭道:“沒問題。”


    董水井笑道:“還擔心你會拒絕。”


    陳平安也笑了,“那以後還怎麽與你做朋友?”


    董水井猶豫了一下,“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參與經營牛角山包袱齋留下來的仙家渡口,如何分成,你說了算,你隻管使勁壓價,我所求不是神仙錢,是那些跟隨乘客走南闖北的……一個個消息。陳平安,我可以保證,為此我會盡力打理好渡口,不敢絲毫怠慢,無需你分心,這裏邊有個前提,若是你對有個渡口收益的預估,可以說出來,我如果可以讓你掙得更多,才會接下這個盤子,如果做不到,我便不提了,你更無需愧疚。”


    陳平安思量一番,“行,那我先與人商量一下,回頭報個價給你,在商言商,不會跟你客氣。”


    董水井微笑道:“已經跟我很客氣了。”


    陳平安沉默片刻,遞給董水井一壺寥寥無幾珍藏在方寸物當中的酒水,自己摘下養劍葫,各自飲酒,陳平安說道:“其實當年你沒跟著去山崖書院,我挺遺憾的,總覺得咱們倆最像,都是窮苦出身,我當年是沒機會讀書,所以你留在小鎮後,我有些生氣,當然了,這很不講理了,而且回頭來看,我發現你其實做得很好,所以我才有機會跟你說這些心裏話,不然的話,就隻能一直憋在心裏了。”


    董水井喝了口酒,“我知道自己的斤兩,讀書湊合,不算太差,可是絕對比不上林守一,不如做點自己擅長的事情。”


    陳平安笑道:“你們倆都這麽喜歡李槐的姐姐啊。”


    董水井臉色微紅,不知是幾口酒喝的,還是如何。


    董水井喝了一大口酒,小聲道:“有一點我肯定現在就比林守一強,如果將來哪天李柳,我和林守一,兩個她都瞧不上,到時候林守一肯定會氣個半死,我不會,隻要李柳過得好,我還是會……有些開心。當然了,不會太開心,這種騙人的話,沒必要瞎扯,胡說八道,就是糟蹋了手中這壺好酒,但是我相信怎麽都比林守一看得開。”


    陳平安點點頭。


    董水井提起手中酒壺,“很貴吧?”


    陳平安笑道:“真是不便宜。”


    董水井小喝了一口,“那就越來越好喝了。”


    陳平安哈哈大笑,“像我!”


    兩個出身類似的同鄉人,就這樣一路閑聊,徒步而行,一路往北。


    到了龍泉郡城南門那邊,有城門武卒在那邊查看版籍,陳平安隨身攜帶,隻是不曾想那邊見著了董水井後,董水井不過是象征性拿出戶籍文書,城門武卒的小頭目,接也沒接,隨便瞥了眼,笑著與董水井寒暄幾句,就直接讓兩人直接入城了。


    陳平安看在眼中,沒有說話。


    顯然董水井比自己想象中,混得更好一些。


    郡守吳鳶,國師崔瀺的弟子,寒族出身的官場俊彥。窯務督造官,曹氏子弟。縣令,袁氏子弟。風涼山之巔的山神廟神祇,龍泉郡城幾位腰纏萬貫的富豪。


    與董水井這個賣餛飩起家的年輕人,竟然都熟稔。


    董水井將陳平安送到那戶人家所在的街道,然後雙方分道揚鑣,董水井說了自家地址,歡迎陳平安有空去坐坐。


    陳平安看著年輕人的高大背影,沐浴在晨曦中,朝氣勃勃。


    根據董水井的說法,龍泉郡城,如今隻需要看住在哪條街巷上,就可以大致看出家底的深淺了。


    陳平安所在這條街道,名為嘉澤街,多是大驪尋常的殷實人家,來此購買宅邸,地價不低,宅子不大,談不上實惠,難免有些打腫臉充胖子的嫌疑,董水井也說了,如今嘉澤街北邊一些更富貴氣派的街道,最大的大戶人家,正是泥瓶巷的顧璨他娘親,看她那一買就是一片宅子的架勢,她不缺錢,隻是來得晚了,好些郡城寸土寸金的風水寶地,衣錦還鄉的婦人,有錢也買不著,聽說如今在打點郡守府邸的關係,希望能夠再在董水井那條街上買一棟大宅。


    婦人曾經帶著那幾位婢女,去風涼山那邊燒香拜神,路過了董水井的餛飩鋪子,聽說董水井曾經也上過學塾後,便與年輕人聊了幾句,隻是言語之中的倨傲,董水井一個做生意的,什麽樣的客人沒見過,開門迎客百樣人,自然不以為意,但是氣壞了店裏的兩個活計,董水井也就任由婦人顯擺她的風光,還反過來詢問董水井在郡城是否有落腳地兒,若是攢了些銀子,說是她與郡守府關係很熟,可以幫忙問問看。董水井隻說有了住處,反正他一人吃飽全家不愁的,宅子小些沒關係,婦人的眼神,當時便有些憐憫。


    後來太守府一位管著一郡戶籍的實權官員,親自登門,問到了董水井這邊,能否賣出那棟閑置的大宅子,說是有位顧氏婦人,出手闊綽,是個冤大頭,這筆買賣可以做,可以掙不少銀子。董水井一句已經有京城顯貴瞧上了眼,就婉拒了那位官員。可賣可不賣,董水井就不賣了。


    顧氏婦人,想必如何都想不到,怎的她明明出了那麽高的價錢,也買不著一棟空著的宅子。


    如今在龍泉郡城,董水井家底越來越厚,人脈越來越寬,但是很奇怪,“董半城”的名聲反而越來越小,短短一兩年,好像郡城就沒了這麽一號大地主。


    其實這才能夠說明,董水井是真有錢了。


    在規模不大的那棟宅子那邊,陳平安與門房稟明情況,說自己從落魄山來的,叫陳平安,來接岑鴛機。


    門房將信將疑,陳平安隻得遞出那份通關文牒,但是沒有交給門房,隻是攤開了一些,給門房看清楚了姓名籍貫,不然其餘那些兩洲諸國的鈐印官印,太嚇人。


    門房這才去稟報。


    很快四人一起趕來大門這邊。


    見到了在門外牽馬而立的陳平安,他們趕緊跨過門檻。


    三男一女,中年人與他兩兒一女,站在一起,一看就是一家人,中年男子也算一位美男子,兄弟二人,差著約莫五六歲,亦是十分英俊,按照朱斂的說法,其中那位少女岑鴛機,如今才十三歲,可是亭亭玉立,身段婀娜,瞧著已是十七八歲女子的模樣,眉眼已開,容顏確實有幾分相似隋右邊,隻是不如隋右邊那般清冷,多了幾分天然嫵媚,難怪小小年紀,就會被覬覦美色,連累家族搬出京畿之地。


    陳平安再次自報名號,用大驪官話,而不是龍泉當地方言。


    那位中年男子作揖道:“岑正拜見落魄山陳仙師。”


    直腰後,男子道歉道:“事關重大,岑正不敢與家族他人,擅自提及仙師名諱。”


    陳平安搖頭道:“無妨。”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個少女,“可有言語要與家人說?到了落魄山後,你便不可能隨隨便便,下山入城。哪怕是書信往來,也會有些山頭規矩要講。所以你有話要說,我可以等你說完。”


    岑鴛機搖搖頭。


    陳平安牽馬轉身,“那就走了。”


    既沒有登門喝口熱茶,也沒有給岑家男人吃什麽定心丸,陳平安就這樣帶著少女離開街道。


    到了另外一條街道,陳平安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讓少女看著馬匹,在門外等候。


    少女默默點頭,這座府邸,名為顧府。


    如今在龍泉郡城名氣挺大,聽說是一位極有錢的婦人,並且在大驪靠山極大。


    門房一聽說“陳平安”三個字,趕緊領著貌不驚人的青衫年輕人,直接入了府。


    陳平安見到了那位養尊處優的婦人,喝了一杯茶水,又在婦人的挽留下,讓一位對自己充滿敬畏神色的原春庭府婢女,再添了一杯,緩緩喝盡茶水,與婦人詳細聊了顧璨在書簡湖以南大山中的經曆,讓婦人寬心許多,這才起身告辭離去,婦人親自送到宅子大門口,陳平安牽馬後,婦人甚至跨出了門檻,走下台階,陳平安笑著說了一句嬸嬸真的不用送了,婦人這才罷休。


    一男一女漸漸遠去,婦人看了眼那個不知根腳的少女背影,似有所悟,轉頭瞥了眼身後大門那邊,她從青峽島帶回的貌美婢女,姍姍而行,走回大門,擰了婢女耳朵一下,笑罵道:“不爭氣的玩意兒,給一個鄉野少女比了下去。”


    妙齡婢女其實姿色頗為出彩,便有些無辜。


    陳平安帶著名為岑鴛機的京畿少女,一路往南返回群山,一路上並無言語交流。


    少女其實一直在偷偷觀察這個朱老神仙嘴中的“落魄山山主”。


    隻是她看來看去,也沒看出門道。


    便有些失望。


    本以為是位仙風道骨的老神仙,不然就是位名士風流的儒雅男子。


    哪裏想到,會是個形神憔悴的年輕人,瞧著也沒比她大幾歲嘛。


    一路上,陳平安走在前邊,鬆開馬韁繩,反複思量著崔東山留給自己那封信的內容。


    事關重大,加上有些事情,順著某條脈絡,能延伸出去千萬裏,以至於他全然忘記了身後還跟著位腳力不濟的少女。


    等到陳平安回過神,他們已經身在大山中,才過轉頭去,看到一瘸一拐而行的少女,眉頭緊蹙,但是從頭到尾,都沒有吭聲。


    陳平安停步轉身,歉意道:“對不起,想出神了。”


    岑鴛機抿起嘴唇,仍是一言不發。


    她心中憤憤,想著這個家夥,肯定是故意用這種蹩腳法子,以退為進,故意先糟踐自己,好假裝自己與那些登徒子不是一類人。


    她一定要多加小心!到了落魄山,盡量跟在朱老神仙身邊,莫要遭了這個陳姓年輕人的毒手!


    隻要見到了老神仙,她應該就安全了。


    陳平安見她不說話,隻得問道:“會騎馬嗎?”


    她搖頭。


    會也不騎!天曉得這個看似憨厚實則油滑的浪蕩子,是不是借此機會,偷看一些男子都想看到的畫麵?


    山上人,真是城府深沉,比京畿那些心計膚淺的色胚子,實在是道行高深太多了。


    少女不斷告誡自己,岑鴛機,你一定要小心啊。


    陳平安哪裏想到這個少女,想岔了十萬八千裏,便說道:“那咱們就走慢點,你要是想要休息,就告訴我一聲。”


    瞧瞧,先做惡人,再來柔情,環環相扣,層出不窮的手段。


    少女愈發肯定,這個家夥,怎麽看怎麽都不是個好東西。


    陳平安總覺得少女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深意。


    轉過身,牽馬而行,陳平安揉了揉臉頰,怎的,真給朱斂說中了?如今自己行走江湖,務必小心招惹風流債?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猶豫要不要先讓岑鴛機獨自去往落魄山,他自己則去趟小鎮藥鋪。


    一見到那人喝酒,少女環顧四周,四下無人的荒郊野嶺,她有些欲哭無淚,該不會是這個家夥要打著醉酒的幌子,做那歹事吧?


    陳平安吃一塹長一智,察覺到身後少女的呼吸絮亂和步伐不穩,便轉過頭去,果真看到了她臉色慘白,便別好養劍葫,說道:“停步休息片刻。


    ”


    岑鴛機一看到那家夥喝過了酒,放好了酒葫蘆,果然就要出手了。


    她一下子哭出聲,掉頭就跑,晃晃悠悠,慌不擇路。


    陳平安撓撓頭,喃喃道:“走到一半,想家了?”


    陳平安歎了口氣,隻得牽馬緩行,總不能將她一個人晾在深山中,就想著將她送出大山以外的官道,讓她獨自回家一趟,什麽時候想通了,她可以再讓家人陪伴,去往落魄山便是。


    陳平安剛要提醒她走慢些,結果就看到岑鴛機一個身形踉蹌,摔了個狗吃屎,然後趴在那邊嚎啕大哭,反複嚷著不要過來,最後轉過身,坐在地上,拿石子砸陳平安,大罵他是色胚,不要臉的東西,一肚子壞水的登徒子,她要與他拚命,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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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平安蹲在遠處,捂著額頭。


    陳平安站起身,輕輕跺腳,無奈道:“魏檗,幫個忙!我知道你在看著這邊,看笑話看夠了吧?”


    轉瞬之間。


    一襲白衣、耳垂金環的魏檗瀟灑出現,山間清風流轉縈繞,衣袖飄搖如水紋。


    陳平安再也不看那個少女,對魏檗說道:“麻煩你送她去落魄山,再將我送到真珠山。這匹渠黃也一並帶到落魄山,不用跟著我。”


    魏檗忍著笑,打了兩個響指。


    陳平安獨自一人,已經來到真珠山之巔。


    魏檗則陪著那個傷心至極的少女來到落魄山的山腳,那匹渠黃率先撒開蹄子,登山。


    一身泥土的少女驚魂不定,還有些暈眩,彎腰幹嘔。


    魏檗看也不看她一眼,抬頭望向落魄山高處,微笑道:“岑鴛機,能夠把陳平安當做浪蕩子,你也算獨一份了。”


    少女後退幾步,小心翼翼問道:“先生你是?”


    尋常人,哪裏有資格知曉一位大驪山嶽正神的名諱。


    魏檗卻笑而不語,率先登山。


    少女猶豫了一下,拉開一段距離,默默跟在這位白衣神仙的身後。


    到了朱斂和鄭大風的院子,魏檗幸災樂禍,將此事大略說了一遍,鄭大風捧腹大笑,朱斂抹了把臉,悲從中來,覺得自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岑鴛機見著了那位最熟悉的朱老神仙,才放下心來。


    隻是不知道為何,三位世外高人,如此神色各異。


    陳平安走下真珠山,去了小鎮,這次總算沒有吃閉門羹,被那個名為石靈山的少年領著走到了後院。


    楊老頭坐在台階那邊,抽著旱煙,依舊是在那兒吞雲吐霧。


    陳平安沒來由想,老人這般場景,一百年?一千年,還是一萬年了?


    當年自己選中落魄山後,為何說及姚老頭後,眼前這位老人,會流露出那副模樣神色?


    陳平安心間有太多問題,想要跟這位老人詢問。


    因為楊老頭必然知道答案,就看老人願不願意說破,或者說肯不肯做買賣了。


    但是到最後,陳平安開口所說,不過是一句:“鄭大風以後怎麽辦?”


    楊老頭淡然道:“等等看。”


    陳平安不再言語,隻是安靜坐著。


    老人也不趕人。


    最後下起了蒙蒙細雨,很快就越下越大。


    陳平安跟那個不情不願的藥鋪少年,借走了一把雨傘。


    陳平安站在藥鋪門口的屋簷下,駐足看了許久的冷清街道,然後一步跨出,走入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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