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醒過來的時候,發現桌上油燈已盡,窗外天已蒙蒙亮。


    他隻記住了那位高大女子對自己說了五段言語。


    “我之前所說那麽多秘聞內幕,你夢醒之後,就會全部忘記,你也不用試圖記起,純粹是我想說話而已。”


    “我若是現在現世,哪怕各方聖人不來鎮壓你我,以你如今的體魄神魂,也根本承受不住,對你反而有害無益,所以我們訂立百年之期,你隻要在這百年之內,成功躋身練氣士第十樓,就可以重返小鎮石拱橋,取走鐵劍。”


    “選中你作為我的主人,你今後不可因為此事而驕傲自滿,也絕不可妄自菲薄,八千年歲月,我見識過太多驚才絕豔的天之驕子,最近一些的,例如曹曦謝實,以及馬苦玄等人,都不曾入我之眼,所以選中你,自然不是大限將至,迫於無奈的選擇。”


    “雖然暫時無法隨你征戰廝殺,可見麵禮還是有的,三千年之前那場屠龍大戰,我閑來無事,就看著他們小孩子打架,熱鬧倒是熱鬧,東西丟了一地,我就撿了一塊品相不錯的白玉牌,看著比較素雅順眼而已,並無雕飾,小巧玲瓏,可以用來收納物件,屬於有些歲數的咫尺之物了,比起如今風靡天下的方寸武庫、方寸劍塚之流,要品秩更高,空間大小如你泥瓶巷祖宅差不多,而且不用懸佩示人,可以溫養在竅穴當中,我已經讓你跟它神意相同,你手觸一物,隻需心意一動,就能納那塊玉牌所在的竅穴當中,除非飛升境修士以強力破開,否則不會折損絲毫。壞消息就是唯有等你躋身中五境修士,才能駕馭使用玉佩。”


    “嗯,最後就是神仙姐姐這個稱呼,甚合我心,所以我額外在你身上放了三縷極小極小的劍氣。”


    陳平安怔怔出神。


    恍如隔世。


    自己不過是想要離開小鎮之前,能夠回到自己家裏點燈熬到天明,為的是提前補上,今年大年三十那次注定無法做到的守歲。


    陳平安頭大如鬥。


    別說練氣士中五境和十樓,陳平安當下這副身體已經八麵漏風,就像風雨飄搖裏的破敗茅屋,藏風聚氣何其難,所以如何修行練氣當神仙?陳平安不但注定無法修行,而且想要活命,還需要靠練拳來滋養體魄才行。


    寧姚曾經無意間說過,打壞一個人的根骨竅穴很容易,就像蔡金簡這樣“指點”陳平安,強行為他開竅,但想要重塑完整體魄,尤其是適合修行的身軀,比登天還難。其實道理很簡單,一扇門戶,給一個稚童拿把菜刀胡亂劈砍,不過是花些力氣,但是想要將那扇破爛大門修複如新,當然很難。


    其實陳平安最怕的地方,在於答應李寶瓶護送她去山崖書院,必然路途遙遠,自己能不能活著回到家鄉還難說,怎麽就又多出一個百年之約?陳平安當時不是沒有坦誠相見,但是那位白衣女子一句話就打發了他,沒事,我現在已經沒有後悔的餘地了,就認準你陳平安當主人,你要是死了,我就等死好了,哪天那根老劍條墜入溪水,我的神魂徹底消散,沒事,你不用覺得虧欠我什麽,要怪就怪我自己眼瞎,怨不得別人。


    當時陳平安心想你都這麽說了,我良心上過得去嗎?而且什麽叫“怨不得別人”,不就你跟我兩個人嗎?


    陳平安一點都不知道什麽練氣士十樓,也不曉得咫尺之物和方寸之物到底是什麽。


    除了莫名其妙多出一個天大的負擔之外,少年其實內心深處,有一些小小的喜悅。


    原來從今天起,這個世界上,就多了一個需要依靠自己的人。


    夢中聊天的最後,陳平安記得自己和白衣女子肩並肩,坐在一座金黃色的的石拱橋上,極長,看不到盡頭,仿佛是在雲海之中穿梭的蛟龍。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趴在桌上,想到最後,覺得還是姚老頭的一句話最容易想通,“該是你的,就拿好別丟。不該是你的,想都別想。”


    陳平安把該收拾起來的物件都放在一隻小背簍裏,彈弓,魚鉤魚線,打火石等等,瑣碎得很,最後小心翼翼從陶罐底部拿出一隻小布袋子,裝著一袋子碎瓷。零零散散,加在一起的東西不少,但都不重。出門遠行,像陳平安以前進山動輒一兩百裏山路,若是負重太多,絕對是一件軟刀子割肉的壞事,得知道如何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陳平安背著小背簍,鎖好屋門後,站在院子裏,看到那根斜靠牆根的槐枝後,想了想,還是重新打開門,把它放到屋內,以免風吹日曬,早早腐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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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平安身上揣著上次進山采藥掙來的二兩銀子,先後去了趟杏花巷和騎龍巷那邊,天色還早,草鞋少年就蹲在關門的鋪子外頭,耐心等著,等到店鋪老板打著哈欠開門後,少年買了香燭、紙錢,還從酒肆買了一壺名叫桃花春燒的酒,最後想要從壓歲鋪子買了一包苦節糕,記得小時候娘親吃過一次,說很好吃,還說等陳平安五歲生日的時候,就再買一次,所以陳平安記得特別清楚,隻是到了壓歲鋪子,結果夥計說鋪子早就不做這種糕點了,倒是有老師傅會做,鋪子都快要倒閉了,老師傅也早就跟著掌櫃他們去了京城享福。陳平安隻好買了一包昨天阮秀送給李寶瓶的桃花糕。


    少年走出小鎮,過了當時和寧姚一起躲避搬山猿的那座小廟,還要再往南邊,一直來到一處小山嶺前,少年這才開始往上走,到了半山腰的地方,是一處多年不種莊稼的荒蕪田地,還有兩個小土包,田地裏和土包上沒有雜草,陳平安站在那兩座小土堆之前,緩緩蹲下身,摘下背簍,將那些祭祖的東西一一放好。


    小鎮千年又千年,不知道一開始就是如此,還是後來民風有變,百姓無論富貴貧賤,上墳祭祖之時,都不興下跪磕頭那一套,隻需要點燃三炷香拜三拜就可以了。這個畢竟隻有耳濡目染了“四年家風”的泥瓶巷少年,當然也不例外,隻不過點香之前,陳平安像以往一樣,在腳邊象征性抓起一把泥土,給墳頭添了添土,然後輕輕下壓。


    這次是因為走得急,隻能就近取土,要不然每次少年進山,都會偷偷藏起一把取自各個山頭的泥土,然後帶來這邊,當然沒什麽特殊意義,就是求個心安而已。少年總覺得這輩子沒孝順過爹娘一點半點,總得做點什麽,才能讓自己心裏舒服一些。加上姚老頭說過老一輩人燒瓷的人,有這個世代相傳的講究,於是陳平安這麽多年就一直堅持了下來。


    兩座小墳緊緊挨著,相依相偎。


    沒有碑。


    陳平安點燃三炷香後,麵朝墳頭拜了三拜,然後插在墳頭之前,這才打開那壺酒,輕輕倒在身前。


    最後陳平安站起身,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跟爹娘他們說著心裏話。


    比如這次帶著叫李寶瓶的紅棉襖小姑娘,一起出門遠遊,不知道要離開家鄉幾千幾萬裏。


    ————


    一位清秀少年站在路旁小廟之中,抬頭望著牆壁上一個個用炭筆寫就的名字,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大大小小。


    可能在小鎮百姓眼中,那些小孩子的玩鬧不值一提,可是在此時少年眼中,就像一條曆史歲月裏的璀璨銀河。


    位於東寶瓶洲大驪版圖上空的驪珠洞天,是三十六小洞天最小的一個,千裏山河而已,如果沒有術法禁製,對於禦風淩空的練氣士而言,那點風景真不夠看。但是驪珠洞天除了諸子百家的各大先賢祖師們,戰死後遺留下來的那些法寶器物,令人垂涎三尺,再就是這一方水土養育出來的人物,真可謂靈秀神異,大異於其餘地方。


    試想一下,兩位大練氣士結成一對天作之合的道侶,然後生下的後代,除了必然躋身中五境之外,之後登頂上五境的可能性,竟然並不比驪珠洞天能夠被帶出小鎮的那些孩子高多少,要知道一座小鎮才多少人?


    這等於是池塘出蛟,而且每代都能出一兩條,所以這次驪珠洞天破碎下墜,東寶瓶洲各大王朝,隻要有一點點憂患意識的君主,想必都會如釋重負,大驪宋氏總算斷了這條天大的金脈,對於之後大驪鐵騎的南下霸業,勢必造成影響。


    崔瀺視線久久不願收回,百感交集,王朝科舉,自古就有同窗、同年、同鄉之誼。


    修行路上,也是如此。


    驪珠洞天如今塵埃落定,以某人付出身死道消的代價,換來了一個不錯的結局。


    那麽所有從驪珠洞天走出去的大修士,都會念這份香火情,或多或少的差別而已。至於那些四姓十族以及他們背後的勢力,更是如此。


    隻可惜大驪宋氏在這次動蕩之中,雖未減分,卻也沒有加分。但是原本大驪可以做得更有“人情味”一點,比如阮邛要求提早進入驪珠洞天,不該答應得那麽快。又比如早知道齊靜春到最後連一身通天修為都拚著不用,隻以兩個字來抗衡那幾位大佬,那麽當初四方勢力要求取回聖人壓勝之物的時候,大驪禮部哪怕沒膽子拒絕,也應當義正言辭拖延一番,說這不合規矩。還比如大驪朝廷不該私下以家書名義,近乎大搖大擺地公然通知四姓十族大劫已至,趕緊撤出各家各族的香火種子,不要被齊靜春的悖逆行徑所牽連,等等,實在太多了。


    一旦大驪皇帝回過神,或是貪心不足,那麽他這位執掌半國朝政、運籌帷幄千裏之外的國師,恐怕就要真的被秋後算賬。


    隻是此時站在小廟當中的國師崔瀺,滿臉愜意閑適,仿佛根本就不把大驪皇帝的龍顏震怒放在眼中。


    崔瀺自言自語道:“稍等稍等。”


    崔瀺環視四周牆壁,記下所有名字,正要揮袖抹去所有痕跡,以免將來被其他有心人做文章,但就在他要出手的瞬間,阮邛出現在小廟門口,獰笑道:“好小子,膽子夠肥,這是第幾次了?”


    崔瀺笑嗬嗬道:“我這不是還沒做嗎?”


    一個嗓音悠悠然出現在小廟附近,“你們隻管放開手腳來打,我負責收拾爛攤子便是,保證不出現類似鼇魚翻身、山脈斷絕的情況,在你們分出勝負之後,這千裏山河至多至多損毀十之一二。阮邛,與其黏黏糊糊,被這個家夥一直這麽糾纏不清,我覺得你還不如跟他一幹二淨來個了斷,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嘛。”


    崔瀺臉色不變,哈哈笑道:“楊老頭,殺人不見血,還能坐收漁翁之利,真是好手腕。”


    阮邛點了點頭,“我看行。”


    崔瀺趕緊作揖賠禮,笑著討饒道:“好好好,我接下來隻在小鎮逛蕩,行不行?阮大聖人?還有楊老前輩?”


    阮邛顯然在權衡利弊。


    崔瀺輕描淡寫說了一句,“就算楊老前輩有本事護得住十之八九的山河,可如果我一門心思打爛神秀山橫槊峰呢?”


    不等阮邛說話,楊老頭的嗓音再次響起,“換成是我,真不能忍。”


    阮邛沒好氣道:“趕緊滾回二郎巷。”


    崔瀺搖頭晃腦,優哉遊哉走出小廟,跟阮邛擦肩而過的時候,還做了個“少年心性”的鬼臉。


    等到崔瀺過了溪水對岸,阮邛轉過身,看到老人坐在廟裏的幹枯長椅上抽著旱煙。


    老人破天荒沒有冷嘲熱諷,反而笑了笑,“還真是在乎你閨女啊。”


    阮邛歎了口氣,顯然被崔瀺這麽挑釁卻忍著不出手,憋屈得很,坐在楊老頭對麵,靠著牆壁,扯了扯嘴角,“不欠天不欠地,如今連祖師爺那兒也還清了,唯獨欠著那丫頭她娘親,人都沒了,怎麽還?就隻能把虧欠她的,放在女兒身上了。”


    楊老頭笑道:“以你的身份和能力,加上你跟潁陰陳氏的關係,找到你媳婦的今生今世,不是沒可能吧。”


    阮邛搖頭道:“她上一世資質就不行,死前還沒躋身中五境,所以哪怕轉世成人,也絕無開竅知曉前生事的可能性了,在我看來,沒了那些記憶,隻剩下一副軀殼,那就已經不是我的媳婦了,找到她有何意義?隻當她活在自己心裏就夠了。”


    楊老頭點頭道:“你倒是想得開,兵家十樓最難破,你在同輩人當中能夠後來者居上,不是沒有理由的。”


    阮邛不願在這件事上深聊,就問道:“你覺得那人是不是在虛張聲勢?”


    楊老頭笑著搖頭,“那你就小看此人了。草莽好漢,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這一位啊,我估計屬於舍得一身剮,都敢把道祖佛祖拉下馬。當然,我隻是在說心性,不談能耐。”


    阮邛將信將疑。


    楊老頭用旱煙杆指了指小廟門口地麵,有一條被行人踩得格外結實的小路,緩緩道:“這家夥跟我們不太一樣,他覺得自己走了一條獨木橋,所以他一旦與人狹路相逢,覺得不打死對方,就真的是很對不起自己了。或是後邊如果有人想要越過他,也是死路一條。這種人,你不能簡單說他是好人或是壞人。”


    阮邛突然又跳到另外一個問題上,緩緩道:“陳平安的父母祖輩,不過是小鎮土生土長的尋常百姓,他父親如何知曉本命瓷的玄妙?並且執意要不惜性命地打破那件瓷器?顯而易見,是有人故意道破天機,要他做出此事。”


    楊老頭沉默許久,吐出一口口煙霧,終於說道:“一開始我隻以為是尋常的家族之爭,等我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已經太遲了。不過我也懶得摻和這些烏煙瘴氣的勾心鬥角,不過是無聊的時候,用來轉一轉腦子而已。想來這都是針對齊靜春的那個大局之中,一個看似小小的閑手,但是到最後才發現,這一手才是真正的殺招,用圍棋高手的話說,算是一次神仙手吧。準確說來,不止是為了對付命太好的齊靜春,而是針對文聖那一脈的文運。隻是現如今,齊靜春生前最後一戰太耀眼,所有人都習慣了把齊靜春的生死,等同於那支文脈的存亡了,事實上也差不遠。”


    老人看了眼臉色凝重的兵家聖人,說道:“我在你提早進入驪珠洞天的時候,懷疑過你也是幕後其中一員,要麽是風雪廟和潁陰陳氏達成了一筆交易,你不得不為師門出力,要麽是你自己從‘世間醇儒’的潁陰陳氏那裏,暗中得到了莫大好處,所以在此開山立派。”


    阮邛坦然笑道:“楊老前輩想複雜了。”


    老人嗤笑道:“想複雜了,不等於就一定是想岔了,你之所以現在還能夠問心無愧,不過是你們兵家擅長化繁為簡罷了。說不得以後真相大白於天下,你才後知後覺,發現自己不過是淪為了棋子之一。”


    阮邛心思依舊堅定,穩如磐石,大笑道:“無妨,若真是潁陰陳氏或是哪方勢力,敢將我作為棋子肆意擺弄在棋盤上,那等我阮邛安置好我家閨女的退路,總有一天,我要一路打殺過去!”


    阮邛心中冷笑,“如果真是如此,倒是正合我意了。一百年,最多一百年,我就能夠鑄造出那把劍。何處去不得,何人殺不得?”


    阮邛收回思緒,好奇問道:“難不成那泥瓶巷少年,真是齊靜春的香火繼承人?”


    楊老頭提起老煙杆輕輕敲了敲木椅,從腰間布袋換上煙葉,沒好氣道:“天曉得。”


    阮邛知道眼前這個深藏不露的老人,在漫長歲月裏,肚子裏積攢下了太多太多的秘密。


    阮邛笑問道:“想要進入小鎮,每人需要先交納一袋子金精銅錢,交給小鎮看門人,這一代是那個叫鄭大風的男人,我知道這些價值連城的銅錢,可不是落入大驪皇帝的口袋,所以是老前輩你落袋為安了?前輩用這些錢做什麽?”


    老人反問道:“我問你阮邛,到底如何鑄造出心目中的那把劍,你會回答嗎?”


    阮邛爽朗大笑。


    楊老頭淡然說道:“這座廟我要搬走。”


    阮邛愣了愣,但很快回答道:“隻要不是搬到外邊,我沒意見。”


    老人點了點頭,笑道:“看在你這麽爽快的份上,我可以告訴你一個小秘密。”


    阮邛點了點頭,示意自己願意洗耳恭聽。


    老人吐出一口濃重的煙霧,消散之後絲絲縷縷纏繞住整座小廟,其實在這之前,小廟早就籠罩著一層薄薄的白霧,顯然老人是為了小心起見,又加重了對小廟的遮掩,老人歎了口氣,緩緩開口道:“知道齊靜春最厲害的地方在哪裏嗎?”


    阮邛笑道:“自然是資質好,悟性高,修為恐怖。要不然天上那幾尊大人物,豈會舍得臉皮一起對付齊靜春?”


    老人搖搖頭,“假設陳平安真是齊靜春選中的人,那麽外邊,就是有人以陳平安作為一招絕妙手,表麵上閑置了整整十年,其實暗中小心經營,甚至這期間連我也被利用了。妙就妙在,那人在棋盤之外下棋,行棋離手,那顆棋子落子生根之後,人到底不是死板的棋子,會逐漸自己生出氣來,於是會越來越不像棋子,殺招就越來越隱蔽。更何況,這枚棋子旁邊,還有一枚看似力氣極大的關鍵手棋子,正是那大驪皇帝寄托整個宋氏希望所在的宋集薪,幫忙吸引各路視線,最終營造出燈下黑的大好局麵。”


    阮邛臉色沉重,問道:“齊靜春號稱是有望立教稱祖的人,雖然是有人故意以此捧殺齊靜春,但肯定不全是胡說八道,豈會看不出一點點蛛絲馬跡?”


    “這些彎彎曲曲,我也是現在才想通,有意思,真有意思!旁觀者尚且如此,當局者呢?”老人猛然大笑,甚至有些咳嗽,拍著大腿,嘖嘖道:“可是當局者卻很早就看出來了,齊靜春這個讀書人,真是一點也不老實,你知道他死前做了什麽嗎,故意跑到我那邊,除了送給陳平安兩方大有學問的山水印後,最後齊靜春與陳平安結伴同行了一段路程,說了一句話,最後留給陳平安。阮邛,你猜猜看?”


    阮邛徹底被勾起興趣,不過嘴上說道:“齊靜春的心思,我可猜不著。”


    楊老頭歎息道:“齊靜春說,君子可欺之以方。”


    阮邛想了想,起初有些不以為然,可是片刻之後,臉色微變,到最後竟是雙拳緊握,滿臉漲紅,搖頭無奈道:“自愧不如,不得不服氣。”


    老人點點頭,眼神飄忽,“第一層意思,是讓陳平安告訴我,或者說所有人,在規矩之內,如何對付他齊靜春,其實都無所謂,勝負也好,生死也罷,他齊靜春早已看透。”


    老人站起身,沉聲道:“第二層意思,是說給十年、甚至是百年之後的陳平安,告訴他哪怕以後知道了真相,知道了自己才是真正害死他齊靜春的那枚棋子,也無需自責,因為他齊靜春早就知道一切了。”


    阮邛猛然起身,大踏步離去,“真他娘的沒勁,堂堂齊靜春,死得這麽窩囊。換成是我,有他那修為本事,早就一腳塌穿東寶瓶洲,一拳打破浩然天下了!憋屈憋屈,喝酒去!”


    老人笑了笑,一手負後走出小廟,背後那隻手輕輕一抖,小廟憑空消失,被收入老人手心,輕輕握住。


    “大驪國師崔瀺,曾經的儒教文聖首徒,我覺得你的道行,一樣不止於此,對吧?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


    極少走出小鎮的楊老頭,在走上石拱橋後,身形愈發傴僂駝背,神色肅穆,一言不發。


    來回兩趟走過石橋,皆雲淡風輕,老人走下石橋後,走向小鎮,臉色悲苦,心中默念道:“難道當真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就連奉運而生的馬苦玄,也沒有見到你的資格?哪怕他隻是成為你的同道中人,不是主人,也不行?”


    “你到底要找到什麽樣的人,才願意點一下頭?不說之前那五千年沉積歲月,光是驪珠洞天的存在,就已經足足三千年了,三千年了啊!這麽長的時間當中,出現了多少日後在東寶瓶洲光彩奪目的英雄豪傑?若是有你幫助,他們豈會沒有可能更上數層樓?十一十二樓之上,哪怕隻加兩層樓,那是什麽境界了?”


    石橋無聲。


    橋底所懸鐵劍,紋絲不動。


    老人輕輕呼出一口氣,自嘲道:“好一個運去英雄不自由。罷了罷了,既然如此,那你就自生自滅吧,也省得我擔心福禍相依,因為你而壞了我們僅剩的那點香火。如此一來,也是好事,小賭怡情,不用擔心滿盤皆輸。”


    ————


    陳平安背著不大不小的背簍,從小山嶺返回,路上發現那座廟竟然不見了,少年茫然四顧,確定自己沒有記錯位置,那座供人休憩的小廟,的的確確就像是被人搬石頭一樣搬走了。隻不過如今陳平安已經見怪不怪了,習慣就好。


    陳平安來到鐵匠鋪子,先去了趟那棟自己之前堆放家當的黃泥屋,拿上該拿上的,留下該留下的,這才出門找到了紅棉襖小姑娘李寶瓶。


    李寶瓶站在他麵前,高高抬起小腦袋,滿臉雀躍。


    小姑娘早就身上滿滿當當掛著亂七八糟的繡袋、香囊,不下七八樣之多,還背著一隻小小的籮筐,上邊蓋著一隻能夠遮風擋雨的鬥笠,剛好用來遮掩籮筐裏的東西。估計這些都是小姑娘提議,然後阮秀幫忙收拾出來的。


    青衣少女阮秀站在紅棉襖小姑娘身邊,格外喜慶。


    陳平安看著小姑娘,笑問道:“帶吃的沒?”


    李寶瓶點頭邀功道:“籮筐裏一大半都是阮姐姐送給我吃的東西!其餘都是書,不重……不那麽重!”


    陳平安說道:“什麽時候背累了,就跟我說一聲。”


    小姑娘挺起胸膛,豪邁道:“怎麽可能會累!”


    阮秀柔聲道:“東寶瓶洲北部形勢圖,還有大驪大隋各自的州郡圖,還有幾張更小的地圖,都在李寶瓶背簍裏放好了。不過等到你走出大驪邊境之後,需要經常問路才行,好在李寶瓶懂得你們大驪官話和整個東寶瓶洲流通的大雅言,應該問題不大。再就是我放了一些銀子和銅錢在裏邊,比起你送給我爹的金精銅錢,它們真不算什麽,所以陳平安你千萬別拒絕啊。”


    陳平安會心笑道:“我又不傻,給錢還不要?”


    阮秀有些氣惱道:“你還不傻?!為了沒半點關係的他們……”


    隻是傷人的話剛說出口,少女就後悔得一塌糊塗,而且很快就打住,不再往下說。


    因為不遠處,站著四位不再同行遠遊的學塾蒙童。


    一直在偷偷使眼色的陳平安鬆了口氣,輕聲道:“昨天說的那些事情,就麻煩阮姑娘你了。”


    阮秀點頭道:“放心吧,那些鑰匙我會好好收起來的,隔三岔五就會去收拾屋子。”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對李寶瓶說道:“走了。”


    李寶瓶開心道:“走嘍!”


    一大一小,就連背簍也是一大一小。


    在所有人的視野當中,兩人愈行愈遠。


    南下大隋。


    一路上,小姑娘碎碎念念,說過了小鎮趣聞趣事,終於說到了遊學一事,跟陳平安老氣橫秋道:“讀書人負笈遊學,年紀大一些的,都需要仗劍防身的,而且也能夠彰顯自己文武兼備。”


    陳平安樂了,“對啊,那是你們讀書人,我又不是。”


    小姑娘愣了愣,一下子沉默起來。


    好像這個真相讓她很灰心喪氣。


    ————


    崔瀺在小鎮酒肆買了一壺上好的燒酒,慢悠悠晃向二郎巷。


    到了那棟袁家祖宅,崔瀺開鎖的時候,動作停頓了一下,最後仍是笑著一推而開。


    他快步走入,關上門後,走到水池邊,看著那位站在正堂匾額下的男子,虛無縹緲,流光溢彩,崔瀺坐在池邊的椅子上,打開酒壺,聞了聞,這才轉頭笑道:“哪怕隻剩下一縷殘餘魂魄,可是不請自來,擅闖私宅,終非君子所為啊,齊靜春,齊師弟,對不對啊?”


    那人轉過身,麵容依稀可見,正是氣度風雅的學塾教書先生齊靜春,也是以一己之力抗衡天道的山崖書院山主。


    齊靜春微笑道:“那天你和崔明皇,明麵上是演戲給吳鳶看,其實是給我看,累不累?”


    崔瀺搬了張椅子坐下,笑眯眯道:“哦?那你看出什麽了?”


    齊靜春站在水池北麵,和坐在南邊的崔瀺麵對麵,問道:“你為何會從練氣士十二樓修為,跌落境界,一路掉到十樓境界?”


    崔瀺斜靠著椅子,搖晃著兩根手指夾住的酒壺,“還不是咱們那位學究天人的先生,誰能想到你其實早就別開生麵了,所以先生的神像不斷往下,你非但不受到影響,反而境界一直往上攀升,倒是我,叛出師門那麽久,反而一直沒能脫離他老人家學派、文脈的影響。最讓我絕望的事情,是我發現這輩子都沒希望憑借自己的學問,壓倒或是勝過先生。怎麽辦?我總不能眼睜睜給先生陪葬啊,問題在於先生的神像倒塌,影響之大,不像是一顆石子砸在湖水當中,而是一座山峰倒入湖水,浪花之大,除了你這種已經上岸的人,幾乎沒人躲得掉,我更是如此。於是我就想了一個小法子,齊師弟,你以為是?”


    齊靜春點頭道:“借他山之石攻玉,破我執。”


    崔瀺眼神一凜,停下搖晃酒壺的動作。


    齊靜春歎了口氣道:“最好的結果是你的學問,壓過先生和我齊靜春,得到天地人神的認同,但是很可惜你做不到。其次,是你希望先生這支文脈,斷絕在我手上,然後由你接手拿走,哪怕到不了先生在文廟裏的高位,總好過一個所謂的大驪國師千萬倍。最後,則是以某人為自己的影子,然後真身入定,作佛家觀想,那人若是能夠堅守本心,就等於你在某一個坎上堅守住了本心,最終成為你重新由十樓登高進入十一樓的大道契機。”


    齊靜春搖了搖頭道:“崔瀺,是不是覺得自己這筆買賣,怎麽都是穩賺不賠的?我知道,你已經安排好後手,哪怕陳平安依舊能夠保持心境純澈堅定,你一樣會安排後手,比如盡可能放大那些蒙童的缺點,不斷損耗陳平安的心境,如以石磨鏡,使得鏡麵粗糙不堪,最終支離破碎,那麽陳平安一旦是我選中薪火相傳的讀書種子,你就可以大功告成,將先生和我齊靜春的文脈氣運,悉數收入囊中,遠遠比第三種手段,佛家觀想的最終成果,要大很多。”


    崔瀺臉色鐵青。


    齊靜春笑道:“你如果願意選擇現在放手,我可以答應讓你達成第三種結果,雖然相對最差,但是對你崔瀺來說,到底是天大的好事,這麽多年機關算盡的蠅營狗苟,總算是得償所願了。”


    崔瀺站起身,冷笑道:“齊靜春,你一個即將魂飛魄散的東西,半人半鬼!也配跟我談條件?”


    齊靜春臉色如常,“最後給你一次機會。”


    崔瀺臉色猙獰道:“你敢壞我心境?!”


    齊靜春神色傷感,輕聲道:“崔師兄。”


    崔瀺猛然將手中酒壺砸在地上,向前踏出一步,伸手指向隔著地上一座水池、天上一口天井的齊靜春,厲色道:“我不信你齊靜春能贏我!”


    齊靜春一手負後,一手拂袖,那些在崔瀺腳邊流淌的酒水滑入水池,呈現出一道漣漪陣陣的玄妙水幕。


    與之前崔瀺如出一轍。


    不愧是昔年的同門師兄弟。


    舉手抬足,皆是讀書人的風流寫意。


    水幕中,是背著背簍的少年和小姑娘。


    紅棉襖小姑娘側著身走路,正在揚起腦袋跟少年問這問那,問東問西。


    草鞋少年笑著耐心回答小姑娘一個個天馬行空的奇怪問題,如果遇到不懂的難題,少年就會說不知道。


    少年不覺得丟人,小姑娘也不覺得乏味。


    齊靜春問道:“崔瀺,還沒有明白嗎?”


    崔瀺死死盯住那副畫麵,臉色蒼白,嘴唇顫抖,喃喃道:“這不可能!”


    最後他抬起頭,眉心有痣的少年國師,那張清秀臉龐扭曲到猙獰可怕的程度,“齊靜春,你竟然選了一個女人作為自己的唯一嫡傳弟子?!”


    齊靜春望向那張本就陌生的少年臉龐,笑著反問道:“有何不可?!”


    崔瀺深呼吸一口氣,嘴角翹起,“可是少年心性不變,大不了我撤去所有後手,相反還一路上幫他找尋磨刀石,我一樣能贏!隻是贏得少一些而已。怎麽,齊靜春,難道你為了阻我大道,還要反過頭來坑害那陳平安?”


    崔瀺臉色癲狂,得意至極,“哈哈,我與那泥瓶巷少年,可是榮辱與共、戚戚相關的關係,齊靜春,你怎麽跟我鬥?!”


    齊靜春平淡道:“我勸你現在就斬斷這份牽連,現在收手還來得及,最多從十樓跌到六樓,還算留在中五境當中。”


    崔瀺臉色陰沉道:“齊靜春,你失心瘋了吧?”


    齊靜春瞥了眼崔瀺,歎了口氣,伸出並攏雙指,輕輕一晃,“世間事,唯有赤子之心,不可試探。你崔瀺這麽聰明的人,哪裏會懂。”


    畫麵中的草鞋少年和紅棉襖小姑娘毫無察覺,但是崔瀺眼睜睜看著少年頭上,突然多出一支碧玉簪子,悄然別在發髻當中。


    崔瀺滿臉呆滯、震驚和恐懼,伸出手,顫顫巍巍指向齊靜春,“齊靜……”


    他甚至死活都說不出最後一個春字。


    刹那之間。


    道心失守幾近崩潰的崔瀺七竅流血。


    跌坐回椅子上,崔迅速在身前雙手結寶瓶印,沙啞道:“安魂定魄!”


    齊靜春抬起頭,望向天井,沒有看著慘不忍睹的崔瀺,說道:“吃了虧要記牢,甲子之內,你要是再敢偷偷摸摸下絆子,我自有法子讓你從練氣士第五樓跌落成凡夫俗子。當然,以你撞到南牆就一定要把它撞破的性子,肯定是不信的,沒有關係,信不信反正由你。最早一次,我要你別對先生失去信心,你不信,結果跌境,我來驪珠洞天之前,要你別對山崖書院出手,你還是不信。所以這一次,還是由你。”


    齊靜春離開二郎巷的袁家祖宅,最後一次行走於人間,先去了學塾,再去了石拱橋,又去了師弟馬瞻的墳頭,最後齊靜春還去了一趟天上。


    最後的最後。


    齊靜春回到地上,悄然走在草鞋少年和紅棉襖小姑娘身邊,與他們並肩前行。


    隻是他們不知道而已。


    三人每走出一步,這位齊先生的身影便消散一分。


    他終於停下腳步,望著兩個孩子的南下背影,這位讀書人有擔憂,有遺憾,有不舍,有欣慰,有驕傲。


    他輕輕揮手,無聲告別。


    就這樣了。


    挺好。


    ————


    “咦?你怎麽頭上別了一支玉簪子?!”


    “啊?我不知道啊。”


    “什麽時候的事情?陳?


    ??安!你其實是有錢人,對不對?”


    “真不是。最少現在已經不是了,我有錢的光景,就那麽幾天。”


    “好吧。那你籮筐裏露出一截的木劍,又是咋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


    “陳平安!你再這樣,我今天就真的不喜歡你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


    “算了算了,明天再不喜歡你好了。”


    “……”


    青山綠水山少年郎,身邊跟著個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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