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山。


    道士仙尉撓撓頭,總覺得匪夷所思,隻是好像有個心聲在腦子裏邊回蕩,更像是縈繞在木簪上邊的嫋嫋餘音,年輕道士隻好一邊擺弄著木簪,一邊快步走上山去,終於在那集靈峰之巔,找到了蹲在一起說悄悄話的兩顆腦袋,與青衣小童和黑衣小姑娘說了句,山主很快就要回家了。


    小米粒與陳靈均相視一笑,抬起手,他們一擊掌,好嘞,明天就闖蕩江湖去啦。


    中土神洲,龍虎山天師府。


    暫時在此做客的那位青年劍修,眉眼舒朗,並無半點愁緒。


    依舊是俊逸容貌卻已滿頭白發的趙天籟笑道:“天師府代代相傳的一劍一印,未必就真的毀了,真正的法劍與法印,是貧道在內所有龍虎山道士的……在道在行。”


    小陌點頭道:“深以為然。”


    趙天籟說道:“小陌先生不如在府上休歇幾天?”


    小陌卻是婉拒道:“我就不留在這邊叨擾道友清修了。”


    趙天籟笑著點頭,“理解。”


    小陌直接祭出三山符,去往跨洲落魄山,境界一低,到了山巔,就開始身形搖晃起來,被一個貂帽少女得逞抱住,她哈哈大笑。


    那頭盤踞高台、圍成一圈的十尾天狐,輕聲問道:“天師,當真半點不心疼?”


    趙天籟以心聲微笑道:“怎麽可能。隻是不這樣公開揚言一句,回頭在祠堂那邊怎麽跟人解釋。”


    她會心頷首,嫣然一笑。


    蠻荒天下,東南方向的那座無名洞府,鄭居中身邊站著幾位新收的不記名弟子。


    蠻荒腹地,“陸沉”放下心來,神色快意,道士似念白似唱誦一句,“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


    片刻之後,陸沉嚷嚷道:“陳道友!哪天得閑了,記得救救小道唉,晚點不怕,記得來啊。”


    青冥天下,白玉京餘鬥瞥了眼歲除宮姚清,後者一挑眉頭,沒好氣道:“你瞅啥。”


    天外。


    不理睬顧璨一次次的催促動身趕路,劉羨陽戀戀不舍,隻是看那肉眼可見“神道崩塌”的一幅幅實在畫麵,揉了揉下巴,唏噓不已,“說沒就沒了,怪可惜的。”


    顧璨冷笑道:“劉大爺心真大,還擱這兒可惜呢,要是再不消失,誰來打破?你?卯足勁的三場問劍,給鄭居中撓癢癢……”


    劉羨陽說道:“我也不跟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一般見識。”


    顧璨倍感無奈,他現在的處境,去了那條漸漸淡薄起來的青道軌跡,隻會……他隻好說道:“劉大爺,劉劍仙,劉宗主,劉新郎官兒,真可以啟程了。”


    劉羨陽點點頭。


    就在此刻,卻見那不可以道裏計的極遠處,飄來了一尊虛無縹緲的身影,對方神色古怪,瞧著他們兩個傻了吧唧不肯走的貨色。


    劉羨陽有些難得的自慚形穢,這位就是十萬大山的老瞎子?現在看來,風神氣度,皮囊之好,也太不講道理了些。


    顧璨立即問道:“前輩,我們這趟返程,要花費多少光陰?”


    之祠看了眼那條漸漸淡去的青道軌跡,掐指一算,沉吟片刻,微笑道:“估摸著怎麽都該在路上花費十年光陰吧,再多聊一句,就晚幾年。比如現在我們這麽一閑聊,就又難說了。”


    顧璨深呼吸一口氣,算了,就跟著劉羨陽這個王八蛋在無垠虛空慢慢飄蕩好了,隻是萬一走了條岔路,比如方向不對……


    劉羨陽作揖道:“前輩有什麽要交待的,晚輩可以幫忙轉述。能幫上忙的事情,我也會力所能及做了。更多,實難承諾。”


    之祠點點頭,是個有心的後生,即便冒險,極有可能耽誤了自己的婚禮,往後拖延很久,也要留在這邊賭一賭。


    大概是天地翻開新篇之際,就看到這麽個還算靠點譜的年輕劍修,之祠心情轉好幾分,瞥了眼顧璨,說道:“你先前逞一時意氣,選擇自碎的,不是真正的肉身,而是你顧璨的本命瓷。至於你的那副真實肉身,估計早就被鄭居中藏在某地了,回去之後,自己去跟他討要,不過鄭居中未必肯賣我什麽麵子。”


    說到這裏,之祠抬起手,雙指並攏淩空虛點,當場寫下了一部道書,劉羨陽跟顧璨隻是看了開篇幾句,便目眩神搖起來,再不敢多看一眼,之祠隨意施展了數百道禁製,“合上書籍”,推向顧璨那邊,“關涉三教根隻的些許真意,這裏邊都有一點,開卷有益的說法,總是不假的,就此溯流去尋找源頭也好,憑此衍生出新鮮的別解也罷,都看他鄭居中自己的讀書本事了。”


    顧璨作揖致謝一句。


    之祠打趣道:“攤上你這麽個死不愧改的癡頑禍害精,也該是他陳平安有此一劫。”


    不過話說回來,所幸也是這點冥頑不化,成為解開這個死局的關鍵之一。人間多少有心栽花,無心插柳,終究都是一段風景。世人可不見,人間不可無。


    劉羨陽唉了一聲,看似偏袒起來顧璨,“之祠前輩怎麽還罵上人呢,顧璨都這副德性了,前輩就別再傷口上撒鹽了。”


    之祠望向間隔著無數星辰的遙遠人間,微笑道:“一句‘知我者,二三子。’何其不幸,何其幸運。你們都算好的了。”


    回過神,之祠說道:“劉羨陽,我確實有事相托,不過你是儒家書生,正人君子,我也不與你做什麽買賣……”


    顧璨笑嗬嗬。好,很好,好極了。


    劉羨陽一開始還能裝模作樣裝豁達,隻是終於沒忍住,急眼了,“之祠前輩,你要這麽說的話,可就要讓我寒心了。我也不奢求什麽了不得的道書、嚇死人的功德重寶,總要有雞零狗碎的一二劍訣,懇請前輩傳授給晚輩的,也不是什麽交易買賣啊,德高望重的前輩遇見個心地醇厚的晚輩,便不吝提攜,指點一二,也不耽誤劉羨陽是君子、書生啊。”


    之祠搖頭說道:“真沒有。”


    劉羨陽確實這位前輩不似作偽,反而就不多想了,笑道:“也好,前輩隻管發話。說真的,能夠見著‘道士之祠’一麵,多聊一句都是賺的。以後徒弟徒孫一大堆,我這當師父、當祖師爺的,與他們吹牛皮都不用打草稿了,哈哈,想一想就……美!”


    之祠耐心聽過劉羨陽的肺腑之言,說道:“你們到了人間,幫忙照顧李槐幾分,他從來心思單純,今後的世道卻要更加複雜了。你們都是當宗主的俊彥人物,又是同鄉,相互間多幫襯點總是好的,大道之行,你幫他一次,他攙扶你一把,各自難關就過去了,才能一起走得長久和高遠。”


    之祠看了眼方才故作幸災樂禍的顧璨,“也是個人精。”


    之祠一揮袖子,將青道稍加穩固一番,笑道:“好走。”


    劉羨陽先將顧璨收入袖中,循著那條路線,開始禦劍返鄉。希望可以趕在五月五這天回到人間,天大地大,娶媳婦最大!


    也順便罵那家夥幾句……隻是轉念一想,劉羨陽也就不舍得說什麽重話了。


    再一想,劉羨陽便環顧四周起來,跟小鼻涕蟲閑聊。


    想來回到了人間與家鄉,所有的明天肯定會比今天更好吧。


    柏舟之上,女子癡癡回望人間,收回視線。


    她雙指撚住一物,她將一粒心神沉浸其中,神色柔柔,眯眼而笑。那裏邊也有座小鎮,有老槐樹,有水井,有牌坊,也有條泥瓶巷,有個草鞋少年。但是她比她更早去了那條小巷,反正紮馬尾辮的少女比綠袍少女更早見到了少年。


    落魄山。


    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摔著兩隻袖子,身邊跟著青衫長褂的周首席,一起走在山路台階上邊,哥倆合計著“副山主”花落誰家。


    朱斂摘去了麵皮,恢複了真實容貌,正在廚房忙碌一頓宵夜。


    一個風塵仆仆的老秀才站在門口,謔,這煙火氣,這飯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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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間的新篇宛如陳平安一個極長的番外,卻也是新人間的一部正文。


    在那吾心安處的溫柔鄉裏,略顯疲憊卻帶著笑意的陳平安沉沉睡去。


    在陳平安即將睡去且一定會醒來的瞬間,他睜開了眼睛,看向我們。


    好像在說一句心聲,我叫陳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我是一名劍客。


    他看見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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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本啦,麽麽噠。


    接下來就是番外篇。


    由衷感謝大家,所有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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