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耕心來到京城一座僻靜陋巷的宅子,掏出一把鑰匙,打開院門,兩進小院,滿地塵土落葉,還有一股撲麵而來的腐敗氣息,久無人住的宅子,老得就是快一些。


    這還是曹耕心第一次跨入院子,之前幾次都是過門不入,因為某人在一封密信上囑咐過當時的曹督造,將來等到誰繼任大驪國師了,就來這邊打開院子,召開一場議事,但是議什麽事,召集誰,信上都沒交代,對方隻是給了曹耕心一個不領朝廷俸祿、不被朝廷錄入職官誌的頭銜,院內竟然就有一口小水井,曹耕心蹲在井口往裏邊瞧了一會兒,黑黢黢的,不像有屍體,也不像是通往某座陸地龍宮的入口,既不晦氣,也無財運,更無豔遇了,曹耕心便丟了顆石子進去,咚一聲,還好,可以汲水,打了水,曹耕心去雜物間拿來掃帚簸箕,開始打掃庭院,正屋和兩邊廂房都空落落的,一窮二白,不過如此。


    曹耕心忙完這些,坐在井口那邊,摘下腰間那隻包漿油亮的紫色小葫蘆酒壺,拔去酒塞,仰頭喝了一口宮內禦賜的長春釀。


    正屋門口那邊貼了一副春聯,隻是年月一久,年複一年的風吹雨打烈日曝曬,原本紅紙材質的春聯早已泛白,字跡如石碑漫漶不明,而且失掉了上聯的前半段。


    下筆無神,人雲亦雲。


    天將喪斯文也,道之顯者在吾,開卷有益,斯文在茲。


    曹耕心喝過約莫三兩酒,都沒想好如何補全對聯內容,悻悻然作罷,別好酒葫蘆,從袖中摸出一塊玉牌,篆文“地支”。


    按照信上的繁瑣方式,往玉牌之內澆灌靈氣,就像用不同的筆畫順序書寫“地支”二字。


    片刻之後,便有兩撥人先後趕來小院,曹耕心神色自若,這是他在準備喊人之前就想好的,必須裝出幾分山上的神仙氣派,不能怯場,隻是等到曹侍郎睜眼,發現那周海潮也在其中,就有點神色不自然,隻因為他的叔叔曹枰在去往蠻荒天下的日墜渡口之前,曾經把曹耕心喊到書房那邊,其中一件事,就是讓老大不小的曹耕心娶親生子,如果等曹枰返回大驪,還是八字沒一撇,相信曹枰肯定就會抽出腰間玉帶,讓曹侍郎吃一頓類似竹鞭炒肉的飽飯了,當時曹耕心就拿這位女子大宗師當擋箭牌,不曾想曹枰就當真了。


    院內無官身。


    所以曹耕心瞧見了皇子宋續,也沒起身打招呼。


    袁化境問道:“曹耕心,你怎麽擁有這塊玉牌?”


    因為按照地支一脈的規矩,見此玉牌如見崔瀺。


    餘瑜笑道:“過過手而已,很快就會交給陳先生的,這算不算是物歸原主?”


    曹耕心笑道:“那可不一定。不過一個吏部侍郎,就可以管你們十二人,諸位好像是有點掉價了。”


    人才濟濟,一院子的神異高人,仙氣縹緲。


    上柱國袁氏子弟,袁化境,元嬰境劍修。大驪皇子宋續,金丹境劍修。神誥宗清潭福地出身的女子陣師,韓晝錦。上柱國餘氏出身的兵家修士,餘瑜。京師道錄,句容人氏,葛嶺。譯經局沙彌,後覺。陰陽家練氣士隋霖。儒生陸翬。鬼修,改豔。精怪出身的少年,苟存。苦手。唯一一位純粹武夫,海邊漁民出身,山巔境宗師的周海鏡。


    大驪地支十二人,曹耕心隻認識大半。


    片刻之後,一襲青衫出現在小巷,雙指彎曲,輕輕敲響院門,然後帶著小陌,跨過門檻進了院子,小陌輕輕關上院門。


    曹耕心起身笑道:“陳先生,沒想到我們這麽快就又見麵了。”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身上的酒氣隨風飄散,笑道:“沒有與曹侍郎客氣,剛帶著柳勖他們去了一趟菖蒲河酒樓,不曾想那邊說報曹侍郎的名號,喝酒非但不打折,還要翻倍,不讓我們走了,我說不記賬行不行,酒樓說不行,我們想走都不成,拽著我們不讓走,說是能幫曹侍郎還一筆酒債是一筆。”


    便是袁化境,都忍不住瞥了眼曹耕心。


    陸翬、苦手幾個,曾經在陳先生這邊吃過大苦頭,他們更是差點沒曹侍郎豎大拇指。


    這位膽大包天的曹侍郎真心作死啊。


    你說你坑誰不好,敢坑這位陳先生?


    隻說陸翬,就曾被陳平安一手既如拳法又似劍術的“花開”,瞬間被幾十把長劍釘穿。還有女鬼改豔,當時也沒見“那個陳平安”如何憐香惜玉,以一手據說是自創的劍招“片月”,給當場剁碎了。


    唯有周海潮,屬於入行晚,她暫時還不知道輕重利害,並不清楚招惹陳平安的後果。所以她察覺到院內氣氛不太對勁,就比較好奇,這幫天才中的天才,在我這邊不挺橫嘛,怎麽今兒見著陳平安就跟老鼠見著貓一樣,至於嗎?


    曹耕心滿臉尷尬道:“報應來得這麽快嗎?”


    陳平安與他們解釋道:“小陌說你們突然往一個地方湊,我就有點好奇,既然是曹侍郎在這邊召集你們,就沒我什麽事了。”


    曹耕心趕忙說道:“有關係,陳先生休想置身事外,崔國師有話讓我當著你們雙方的麵,公開說上一說。”


    苟存是個眼裏有活的,去屋內搬了條長凳過來,想要讓陳先生有個坐的地方。


    結果被改豔一把奪過,放在陳平安身邊。


    就憑陳先生之前在兵部衙門裏的那番金玉良言,改豔這個客棧掌櫃,別說搬條板凳,隻要陳先生願意,坐她都行!


    改豔放長凳的時候,就見那個黃帽青鞋的青年朝自己微笑致意,她就還以微笑。


    改豔隻知道他是陳先生的貼身扈從,曾經一起入宮覲見太後娘娘。


    陳平安與改豔道了一聲謝,坐在長凳上,笑道:“說說看,我聽著。”


    曹耕心說道:“就兩句話,一句話是給袁劍仙他們的,今天院內擁有腰牌的,以後歸我管轄,不歸大驪新任國師調配,但是新任國師可以提出建議,僅此而已。第二句話,是說給陳先生的,其實崔國師的信上沒有提及名字……我複述一遍好了,信上怎麽寫,我就怎麽說了,‘你心不夠黑,出手不夠狠,根本用不好這撥人,如劍在鞘,長久消磨劍意而已,隻會銳氣盡無,連累他們淪為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


    陳平安點點頭,雙手籠袖,麵帶微笑,然後問道:“崔師兄覺得我不行,倒是你能夠勝任?”


    曹耕心一時語噎。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啊。


    餘瑜眼神熠熠光彩,以心聲說道:“來了來了,押注押注。我賭陳先生會砍曹耕心,至少遞出一劍或打賞一拳。”


    改豔立即附和道:“這次我們別賭錢了,賭長春宮酒釀好了。”


    陳平安伸出手,“把那封信拿過來看看。去菖蒲河喝酒之前,當然信得過在我家鄉為官、有口皆碑的曹督造,現在不好說。”


    曹耕心無奈道:“崔國師在信的末尾,專門提醒我閱後即毀,委實是給不了陳先生什麽證據。”


    陳平安問道:“那就換個更簡單的證明方式,你怎麽證明自己心夠黑手更狠?”


    曹耕心看了眼地支十二人,再望向那一襲青衫長褂坐長凳的男人,摘下酒葫蘆,提了提,笑嗬嗬道:“說幾句真心話之前,陳先生,容我喝點酒壯壯膽?”


    陳平安拎了拎青色長褂,換成翹腿而坐的坐姿,伸出手掌,微笑道:“大可隨意。”


    曹耕心灌了一口酒,低下頭,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抬起頭,眯眼而笑,“如果我早點進入這座院子,袁化境他們十二人,估計現在已經身在寶瓶洲以南的某些京城、祖師堂門口了,某國皇帝的頭顱,某山掌門的屍體,翻一倍好了,總計有二十四。”


    “返回大驪之前,再給那些朝廷、仙府留下一句提醒,如果之後在任何一封山水邸報上,看到有提及這些意外的噩耗或是訃告,又或是妄自猜測、栽贓嫁禍給北邊的某個王朝,那麽作為回報,他們所在朝廷的那張龍椅,山上的掌門座椅,就會一直空著,坐一個沒一個。”


    等到曹耕心言語落定,院內開始寂靜無聲。


    曹耕心瞥了眼長凳那邊的一雙千層底布鞋,一隻在地,一隻懸空。


    “以不義獵義則易,以義獵不義則難。”


    曹耕心說完這句話,又喝了一大口酒,咕咚咕咚作響,別好酒葫蘆,“天下諸國廟算,以不義獵不義,就是天經地義。陳國師以為然?”


    餘瑜張大嘴巴,她一手握拳,使勁一揮。


    曹耕心倒數第二句話,真是說到她心坎上了。


    陳平安點點頭,“撇開孤例不談,都是這麽個理。”


    曹耕心歎了口氣,似乎怎麽都沒有想到會是這麽個答案。很有道理的這句話,根本就不講道理嘛。


    陳平安站起身,笑問道:“曹耕心,以後你們地支一脈行事,我有無事先知情權和一言否決權?”曹耕心道:“崔國師在信上沒有說這個。”


    陳平安說道:“那就是有了。”


    曹耕心無言以對,隻好重重歎了口氣。


    他突然問道:“陳先生真帶著朋友去過菖蒲河了?”


    陳平安笑道:“幸好喝酒壯膽才來這邊,你們聊你們的,我就不繼續留在這邊礙事了。”


    陳平安帶著那位扈從離開院子,漸漸走出了小巷弄。


    側耳聆聽腳步聲的曹耕心,確定他們走遠了,這才一屁股坐在井口上,扯開衣領扇風,開始自顧自喝酒壓驚。


    苟存走到長凳那邊,想要搬回原位,卻被改豔阻止,苟存一臉疑惑,改豔理直氣壯說了句,她要搬去客棧當鎮店之寶。


    餘瑜坐在正屋門外的台階那邊,稱讚道:“曹翻倍,可以啊,很可以!”


    餘瑜年紀不大,家族輩分不低,在豪門世族紮堆的意遲巷、篪兒街那邊,她早就聽說過曹耕心、袁正定和劉洵美這些屬於上一輩的傳奇事跡,餘瑜跟趙端明這些更年輕一輩的,都知道以前曹耕心是靠販賣豔本小說和春宮圖“發家”的,當年等到曹耕心去地方上當官,老人們都鬆了口氣,這個禍害終於走了。


    曹耕心無奈道:“這個綽號不太好聽。”


    餘瑜笑道:“總比曹賊好聽吧。”


    原來在意遲巷和篪兒街的兩代人中間,都習慣稱呼曹耕心為曹賊,掙錢,拱火,騙年紀更小的孩子喝酒,勾搭比他大的姐姐們,都是一把好手。


    周海潮雙臂環胸斜靠一處廂房門柱,笑眯眯問道:“曹侍郎方才所說,都是真心話?”


    曹耕心瞥了眼女子的胳膊那邊,都不敢多看,苦笑道:“酒都有假酒,何況是說出口的話。”


    宋續說道:“你的做法,後遺症太大了。就算我們做事再隱秘,如今的觀湖書院又不是傻子。”


    曹耕心笑了笑,“就是為了在陳國師那邊蒙混過關,不得已言之,我自己都不信,你們信個什麽。”


    周海潮打趣道:“曹耕心,你就是一個侍郎,怎麽跟皇子殿下說話呢。”


    曹耕心一笑置之,隻是狗改不了吃屎,借機又剮了一眼她那邊的渾圓風景。


    上次他拉著趙端明去屋頂上看那場擂台比武,到底是距離太遠,看得不夠真切。


    袁化境問道:“曹侍郎還有什麽吩咐?”


    曹耕心笑道:“各回各家,有事再聚。既然今日無事,那就打道回府。”


    改豔一撥人返回那座客棧,各自在一座螺螄殼道場內煉劍或煉氣。


    聽從陳先生的建議,改豔主動與周海潮聊了合夥做買賣、一起把客棧生意做大的想法。


    周海潮眼睛一亮,都不說行不行,直接跟改豔談如何分賬的事了,她獅子大開口,要跟改豔五五分賬。


    要是先前聽周海潮這麽不上道,改豔直接就讓她滾蛋了,今天改豔心裏有底,半點不慌,便聊了些自己的一些“心得”,與周海潮說了客棧接下來會如何運作的“一本生意經”,聽得周海潮驚疑不定,改豔這傻子,莫不是被鬼上身了?不對啊,她本身就是女鬼。那改豔就是……突然開竅了,有如神助?!


    就跟擂台問拳差不多,氣勢一弱,就再難砍價了,周海潮隻得退讓一步,她跟改豔三七開。


    然後就有一位剛剛被從門口“裁撤”掉的年輕女修,跑來與掌櫃商量一事,說來了幾個來自北俱蘆洲的外鄉貴客,一個少年模樣的冤大頭,詢問能不能直接在客棧這邊購買那兩棟鄰水的宅子,“廬州月”和“彩雲間”,隻要客棧這邊點頭,賣給他們這兩棟宅子,他們保證一年之內至多一個月入住,剩餘十一個月,或是更長,客棧都可以對外開放,至於其他客人下榻打尖,照收不誤,所有收入全歸客棧。


    改豔聽得一愣,碰到錢多到沒地方花的那種大傻子了?


    周海鏡問道:“他們幾個的關牒錄檔了,是什麽身份?”


    年輕女修說道:“三郎廟袁宣,樊鈺,劉武定。騾馬河柳勖。”


    周海鏡咧嘴笑道:“好家夥,三郎廟袁家,騾馬河柳氏,都是他們北俱蘆洲排得上號的大財主!必須按照原價翻倍,再翻一番才行!”


    改豔卻對那位年輕女修說道:“你跟管事說一聲,就按成本價,賣給他們好了。”


    周海鏡怒道:“改豔,有錢不賺,你腦子進水了?!”


    改豔說道:“柳勖去過劍氣長城,樊鈺來過我們大驪陪都戰場。”


    周海鏡直勾勾看著改豔。


    改豔說道:“看我作甚,才搭夥就拆夥了唄,各回各家,以後我隻掙我的小錢就是了。”


    周海鏡卻驀然而笑,“行了行了,你是掌櫃,我隻是二掌櫃,你說了算。以前是覺得你是傻,才不知道如何掙錢。”


    改豔笑問道:“現在呢?”


    周海鏡說道:“是真傻。”


    改豔柳眉倒豎,“再說一遍!”


    周海鏡讓那位女修去跟客棧管事聊那一茬,然後朝改豔擠眉弄眼,嬉笑道:“那條從小院搬來的長凳,借我坐一坐如何,我是純粹武夫,好沾沾文運和仙氣。”


    改豔瞪眼道:“你這婆娘,好不正經!”


    周海鏡笑道:“當初是誰在家門口,瞧見了陳先生就餓虎撲羊一般,拚了命往對方身上湊。”


    改豔臉紅道:“那不是跟陳先生鬧著玩嘛。”


    周海鏡壓低嗓音說道:“我覺得陳平安還是個雛兒。”


    改豔一揮袖子,關上房門,這不得好好聊聊啊。


    離開那條小巷,陳平安帶著小陌在京城閑逛。


    小陌說道:“周首席讓魏山君幫忙,已經返回落魄山了。”


    在查探練氣士氣機漣漪和天地靈氣脈絡流轉一道,小陌其實要比白景勝出一籌,也正是憑借這門看家本事,萬年之前,他跟白景才會隻有三場問劍,不然別說三場被迫領劍,三十場都有可能。


    陳平安笑問道:“是在長春宮那邊,被包了餃子?周首席礙於臉麵,隻好罵不還口打不還手,一跑了之?”


    記得當年第一次遊曆北俱蘆洲,就聽說薑尚真在那邊的很多事跡,臭名昭著,比如有那什麽一座山頭隻招惹一位女修、一個江湖門派隻騙一個女俠的講究,都是什麽臭毛病。


    如果當年薑尚真沒用使用化名擔任首席供奉,陳平安無法想象如今落魄山在寶瓶、桐葉、北俱蘆三洲山上的名聲。


    小陌笑了笑,“不太清楚具體的內幕。”


    他對周首席還是很敬重的,公子的落魄山尚未顯山露水之際,都是周首席在那邊砸錢不停,都不是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


    難時給予一顆錢,勝過顯貴一錠金。何況那會兒周首席砸錢砸的都是穀雨錢。


    所以小陌覺得,除非是公子有了決定,否則將來誰敢與周首席爭首席,他小陌第一個不答應。


    謝狗還沒從火神廟返回,小陌疑惑道:“不知道謝狗跟那個封姨,她們有什麽好聊的,記得以前關係很一般。”


    陳平安笑道:“女人跟女人,聊起男人來,很百無禁忌的。男人提及女子說些葷話,與之相比,就是小孩子過家家吧。”


    小陌由衷讚歎道:“公子連這個都懂?”


    陳平安趕緊搖頭,澄清道:“我當然不懂,是聽老廚子跟周首席、米大劍仙他們說的,他們才是個頂個的行家裏手,我偶爾聽一耳朵就會走人。”


    陳平安轉為以心聲言語,問道:“小陌,真想好了,要加入落魄山祖師堂譜牒,從此成為一位霽色峰的記名供奉?”


    小陌笑問道:“公子此問的對象,不該是謝狗才對嗎?”


    陳平安說道:“謝狗從來就隻是白景,一個浩然天下的譜牒身份,根本拘不住她,身份和道心都是如此。她想當個次席供奉,就像鬧著玩一樣,當然我們落魄山也確實需要多出一位飛升境純粹劍修,準確說來,是浩然天下留得住謝狗,蠻荒天下就可以少去一個白景,這件事,我知道,謝狗也心知肚明,隻是因為有你在,我跟她都不說破而已。”


    小陌疑惑道:“公子是信不過我?”


    陳平安氣笑道:“怎麽,小陌先生是隻有在關鍵時刻才說混賬話,豈不是前功盡棄。”


    小陌啞然失笑。


    “你加不加入祖師堂金玉譜牒,對我來說,都是無所謂的事情,下場霽色峰議事,有無錄名,你都是小陌。”


    陳平安說道:“但是對你而言,多多少少,都是一層束縛。”


    恰好附近有稚童放飛紙鳶,陳平安指了指遠處天上的那些紙鳶。


    “你們純粹劍修,天高地闊,本該逍遙其間,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那麽我們的每一種懷舊,仇恨,顧慮,眷念,緬懷,就如紙鳶有線,輕輕一扯就起念。”


    “念頭一起,道心如水起漣漪,起念容易止住念頭就難了。”


    小陌仔細想了想,“曾在樹下,聽佛祖與一位無名氏言說佛法,後者說他人即是人間煉獄,佛祖卻說人間因此開了一朵蓮花。”


    陳平安長久無言。


    忘了是誰說過,犯錯與遺忘,都是天公作美,是一種帶著憐憫的溫柔,屬於法外開恩。


    小陌輕聲道:“公子?”


    陳平安滿臉笑意,語氣無奈道:“你都搬出佛祖了,我還能怎麽說。”


    謝狗出現在道路前邊,遞給他們幾個油紙包裹的桶餅,“好吃。”


    陳平安接過桶餅,問道:“給錢沒?”


    謝狗啊了一聲,一拍貂帽,“給忘了。”


    她還以為在咱們大驪京城地界,喝酒吃飯,報山主或是國師的名號,就不用掏錢哩。誤會了哈。


    以前在北俱蘆洲,她可不這樣,趕山采藥,到了山市擺地攤,價格公道,都是一分錢一分貨。


    謝狗立即轉身,飛奔離去。


    生意極好的桶餅攤那邊,漢子罵罵咧咧,瞧著蠻老實的一個小姑娘,怎麽是個騙子。


    貂帽少女從袖中摸一粒碎銀子,漢子接過手,頓時笑逐顏開,忙不迭說歡迎客官再來。


    回到陳平安他們身邊,謝狗啃著手上僅剩的那張梅幹菜肉桶餅,含糊不清道:“山主,封姨讓你早些去百花福地,說再不去,她就不用你幫忙了,要收回啦。”


    陳平安聽出封姨的言外之意,開口說道:“知道了,一定早點去。”


    反正隻要不是心聲言語,封姨肯定都聽得見。


    謝狗說道:“再就是封姨讓我與山主報個喜,文廟那邊,商議山主成為儒家君子一事,沒有任何異議。”


    陳平安有些奇怪,封姨再膽大,她也不可能偷聽中土文廟的議事才對。


    說到這裏,謝狗伸出手。


    陳平安便摸出隨身攜帶的一顆碎銀子,放在貂帽少女的手掌上邊。


    小陌一臉茫然。


    謝狗咧嘴笑道:“上邊,不都寫了嘛,讀書人京城趕,考中了進士,敲鑼打鼓登門報喜的人,都有賞錢哩。”


    小陌有些無奈。


    你也真有臉收,公子還真給……


    謝狗得了錢,笑容燦爛道:“封姨方才說了,是禮記學宮的那位茅司業,嫌棄飛劍傳信太慢,所以等到議事結束,走出文廟後,茅司業就喊了她的神號,請她幫忙報信。”


    陳平安眼睛一亮。


    謝狗笑哈哈幫忙說出自家山主的心聲,“是條天底下獨一份的新鮮財路嘞。”


    陳平安唉了一聲,“胡說八道,豈敢勞煩封姨。”


    小陌其實越來越覺得謝狗在落魄山,有沒有他小陌都一樣,她很入鄉隨俗,她每天都把日子過得很開心。


    謝狗小聲說道:“小陌小陌,封姨說啦,皇帝陛下拿一壇長春宮酒釀釣著曹侍郎去禁中當值,就跟落魄山拿你釣著我一樣呢。”


    其實在火神廟葡萄架那邊,她跟封姨聊的,可比這帶勁多了,就是她們“無意間”聽見了小陌跟自家山主的“閑聊”,封姨就白送了她這道錦囊妙計。


    小陌問道:“你聽了也不生氣?”


    謝狗歪著貂帽,“為嘛生氣?我覺得是一句好話啊。長春宮仙釀,是人見人喜的好酒,好到喝過了酒,酒壇都會留著呢。”


    陳平安笑道:“我還在呢,你們差不多點。”


    謝狗咧嘴笑道:“封姨還說了,茅司業說文廟那邊連給你的那句贈語都敲定了。”


    陳平安好奇道:“是哪一句?”


    儒家弟子,隻要成為書院賢人或是君子,都可以得到一句書院山長或是陪祀聖賢的某句贈言。


    若是擔任學宮祭酒、司業,或是儒家七十二書院的山長,就能夠得到禮聖、亞聖和文聖的贈言。


    如果擔任一正三副的文廟教主,據說是至聖先師親自從某本書上,“裁剪刪減”出一句寓意美好的言語。


    謝狗神色玩味,看了眼陳山主,問道:“山主那麽擅長猜心思,需要我說嗎?”


    陳平安笑道:“何必明知故問。”


    小陌一頭霧水。


    謝狗點頭說道:“茅司業一並解釋過了,好像是文聖老爺從人雲亦雲樓那邊某本書上,看來的一句話,因為書上那句話,旁有朱筆一劃而下。”


    陳平安點點頭,已經猜出了答案。


    果然謝狗所說,如陳平安心中所料。


    內心微動,隨之動心起念,隻是陳平安就打散了那份道心漣漪。


    陳平安轉移話題,以心聲與他們道:“小陌,我跟陸掌教商量好了,他幫我跟君倩師兄傳一句話,君倩師兄很快就會趕回浩然天下,我已經書信一封寄給文廟,讓你走一趟青冥天下的明月皓彩,好跟老觀主敘舊,你在那邊,可以多待一段時日,不著急返回落魄山,我反正近期準備閉關一次。”


    謝狗試探性問道:“山主,我可以陪著小陌一起嗎?”


    陳平安笑道:“我在信上一並寫了,但是會不會被文廟那邊駁回,不好說。”


    小陌說道:“謝狗,你最好留在山中,否則我不放心離開。我不在公子身邊的時候,你得幫著護關。”


    他與落寶灘碧霄洞洞主,確是相互視為知己的摯友,說一句關係莫逆,沒有任何水分。


    陳平安剛想說話,謝狗已經一個驟然停步站定,學自家右護法挺直胸膛,沉聲道:“若有半點閃失,提頭來見小陌!”


    小陌輕聲笑道:“都好好的。公子肯定可以破境順利,你隻需陪著小米粒嗑瓜子就是了。”


    謝狗剛想說話。


    陳平安開口道:“謝姑娘,聽到這種不是情話勝似情話的暖心言語,不得擠出點淚花來?”


    你們倆這一路隻管卿卿我我,當我這個山主不存在是吧,惡心不了你們。


    謝狗唉了一聲,善解人意道:“看來山主是想山主夫人了。”


    小陌滿眼笑意,點點頭,難得附和謝狗一次,“人之常情,沒什麽難為情的。”


    “都閉嘴。”


    走在他們中間的陳平安,好像惱羞成怒了,伸手探臂環住小陌的脖子,一手按住謝狗頭頂的貂帽。


    這幅畫麵,看得火神廟葡萄架下的封姨,隻覺得大開眼界。


    道路上,小陌滿臉微笑,謝狗抿嘴繃著臉,陳平安很不暮氣沉沉,一如少年。


    坐在石磴上邊的封姨合上書籍,她有些羨慕他們。


    不管是誰,先躋身了十四境,其餘兩位,不管在何處,哪座天下,若有難關要過,肯定是劍光先至,稍等片刻,劍修隨後就到。


    陳平安沒有讓魏山君幫忙,而是選擇乘坐一條渡船返回牛角渡,畢竟魏神君當下肯定在忙著舉辦一場夜遊宴呢。


    晚上,陳平安拉上小陌一起坐在渡船屋頂喝酒,謝狗去買了幾份下酒菜,坐在小陌身邊,她埋怨不已,價格也太坑人點。


    謝狗喝酒最為豪邁,勸酒本事又不行,她很快就後仰倒去,說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她笑哈哈望著小陌。


    明月皎皎又團圓,月光長長照離人。


    雲過掩月,朦朦朧朧。


    小陌撚起一粒花生米,細細嚼著,以心聲問道:“公子最近經常忘記什麽,與人對話才重新想起,是為了閉關做準備?”


    loubiqu.


    陳平安笑著點頭,“念頭生念頭,一路自然生發如百花綻放,很難,但是要想一念不起,也很難。你隨便問我個問題,比如我們在大驪京城的所見所聞。”


    小陌笑問道:“公子這會兒還記得那句贈言嗎?”


    心湖內如釣魚。


    魚鉤魚餌是“贈言”一詞。


    一收竿如起魚。


    陳平安便記起了關於這句話的一長串記憶。


    陳平安笑著點點頭。


    文廟的這句贈言,出自自家先生的《天論篇》。


    是那句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進也。


    但是很快陳平安就忘了,是當真忘得幹幹淨淨了,陳平安搖了搖頭,沒有多想。


    小陌也沒有繼續多說什麽,舉起酒杯,陳平安與之輕輕磕碰,笑道:“喝酒一事,杯不如碗。”


    天邊雲開月更明。


    陳平安道心之中。


    一雙金色眼眸的自己,他在那些名為“遺忘”的關隘之上,蹦蹦跳跳,好似稚童玩著跳方格的遊戲。


    在那青冥天下的一座小道觀之內。


    陳叢,原來是我,陳平安。常伯,原來是你,大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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