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成回到了二堂,站得倒是筆直,不過時不時抬起手在身上東撓下,西抓下。


    顧正臣將信與文書交給秦鬆:“讓承發房今日便送出去。”


    秦鬆領命離開。


    顧正臣看向蕭成,笑道:“怎麽,林白帆還讓你吃了虧,看來這家夥倒是個悍勇之人。”


    蕭成鄙視地看了一眼顧正臣:“我這是半個月沒洗澡,癢癢了,你哪裏看到我吃虧了?”


    “半個月?”


    顧正臣嘴角咧了下,看向張培:“今日你陪我去卜家吧,帶上他,總感覺丟人……”


    張培還沒說話,蕭成先插了一句:“他上次洗澡的時候還是二十日前。”


    顧正臣指了指兩人,無奈地說:“趕緊去洗澡,怪不得老子總聞著一股子酸臭味!多燒點熱水,老爺我也得沐浴更衣。”


    城外,溪後村。


    舒娘挺著個肚子,從水缸裏打了水,正要淘米,門外傳來了說笑的聲音。


    王大娘隔著籬笆,對舒娘喊道:“顧青天了不得啊,他當真殺了吳康、秦信兩個貪官,這也就是你身子不便,否則定能跟著去看看,聽說今兒晉江城的酒水都賣斷了。”


    舒娘將水瓢丟在水缸裏,直起腰,笑著說:“那些貪官總算死了,咱們的好日子不遠了。”


    張氏從房裏走出來,罵罵咧咧:“死了幾個貪官,還會再出來幾個貪官,年年如此,什麽時候改過。盼著好日子,還不如盼著你生個兒子出來,長大了也好去耕作,養活咱家。”


    舒娘見婆婆如此說,當即低下頭。


    頭胎是女孩,沒少受婆婆數落。


    不過她也隻是一時嘴上說,對小雨的疼愛並不少。


    王大娘見舒娘不說話,當即反駁了回去:“張婆子,這話可不對。顧青天是個好官,沒了那些衙役動輒上門討稅,衙門裏少征調幾次徭役,咱們還不好過?聽說府衙裏設了什麽養廉銀,黃科在府衙裏辦事,你不能一邊讓兒子拿著府衙的好處還說顧青天的不是。”


    舒娘見王大娘說的尖銳,連忙開口:“王大娘,你孩子不舒服,剛還在哭。”


    王大娘顧不上與張氏說,急匆匆回家。


    張氏氣呼呼地說:“好官也會變成壞官,官場上哪裏有幹淨的手。”


    舒娘知道婆婆這一輩子受了許多苦,元廷時,那些貪官汙吏和吳康、秦信等人一樣,到處找借口要錢要糧,一點米粒子都要揣走。


    活著幾十年,就沒看到過承平盛世,更沒見過愛民的好官。


    “好官也會變成壞官,老人家,這話說得對極。”


    籬笆外,傳出清亮的聲音。


    張氏、舒娘抬頭看去,隻見之前買雞蛋的商人又來了,還是和黃科一起回來的。


    黃科抬起門,恭恭敬敬地伸手:“請進。”


    顧正臣笑著走入小院,看了看張氏隆起的肚子:“今日登門,也沒什麽手信,帶了些雞蛋等物,權當補補營養吧。”


    蕭成將籃子遞了過去。


    張氏有些不知所措,往日裏的商人,怎麽還給送禮了?


    黃科連忙解釋:“這位就是泉州知府,顧知府。”


    張氏、舒娘驚訝不已,連忙下跪行禮。


    顧正臣一把攔住舒娘,又攙起張氏:“一個孕婦,一個老人,就不要行禮了。本官微服而來,將我當做鄉親便可。”


    張氏有些惶恐:“方才老婦口不擇言,衝撞了官老爺……”


    顧正臣笑道:“你那話是警醒本官,何來衝撞。為官之初,還知道本心,為民為國做點事。可他日在官場久了,見多了爾虞我詐,享受慣了官位所帶來的尊貴與權勢,難免會生出不良之心,取民脂膏,縱情享樂。到那時,曾經的好官,也不過是菜市口無數百姓唾棄的貪官。”


    張氏連忙說:“顧青天是好官,絕不會如此。”


    顧正臣笑著搖頭。


    榮華富貴,滔天權勢,誰不想要?


    封建時代是手握權力的人享受。權力越大,能享受的越多,站在權力巔峰的人,可以享受天下所有,無論是財富,還是女人,無論是建築,還是美酒。


    雖說巔峰的位置隻有一個,且打上了老朱家的標簽。但巔峰之下一樣可以享受無數好處。


    許多官員都是在向上爬的過程中腐敗的,為了向上爬,為了巴結,為了逢迎,也為了更好的享受。個人享樂主義不是後世才有的,每個時代都有這樣的官員,而這些官員的起點,很可能是個清官,是個正義的官。


    顧正臣不確定五年之後,十年之後,自己是不是也會丟掉眼初心,但很確定,不向上爬,自己就無法改良大明,不取得朱元璋與朱標的信任,自己的抱負與締造大明盛世的理想,也將無從談起。


    自己不是皇帝,不可能想幹什麽幹什麽。


    若是自己生來就是朱允炆,朝堂上強勢的人全都被砍了,軍隊中強勢的人也都埋了,民間大戶也都打掃過了,隻要解決了藩王問題,自己想改良大明,動作大點也沒幾個人能反對……


    可惜,自己不是朱允炆。


    這一世,隻能老老實實待在老朱、朱大郎身邊,窮盡智慧與手段讓大明嬗變。


    黃科見顧正臣有些出神,搬了個凳子,道:“顧知府且坐著,我這就去取東西。”


    張氏看著黃科拿了鐵鍬回房間,頓時明白什麽,追入房內,攔住了黃科:“你這是作甚?”


    黃科看著母親張氏,認真地說:“娘,經過這段時間的觀察,我可以確定,顧知府就是包青天那般的人,他能為民做主。我要將那份賬冊交給他,隻有這樣,才對得起胡本末。”


    張氏看了看門口,低聲說:“孩子,你可想好了,若是被卜家知道是你藏匿了賬冊,咱們一家人可就完了。你也不希望舒娘和胡本末的妻子一樣被打斷腿吧,娘也不希望你坐船的時候船沉了。這件事,就讓它過去吧,莫要提了。”


    黃科搖頭,堅定地說:“母親,如今有機會能讓胡兄沉冤得雪,我怎能不珍惜?若因畏懼卜家而不前,我這些年來去府衙做差,隱忍至今,又是為了什麽?”


    張氏看著那定主意的黃科,歎了一口氣,指了指西房:“賬冊我轉移了位置,在我的床底下埋著。”


    黃科愣住了。


    張氏轉過身,感歎道:“娘擔心有一日你被抓了,熬不住刑交了出去,再沒人可以為胡本末一家人申冤。胡本末那孩子,是吃我的奶長大的,和你一樣都是我的孩子……”


    黃科潸然淚下。


    黃科拿出了三本賬冊,恭恭敬敬交給顧正臣:“胡本末在府衙戶房記賬時發現了許多問題,不僅府衙官吏在貪汙,監守自盜,還將府衙庫房作為私人庫房,打著公辦的名義,暗中將財物轉移出去,而接收這些財物的,正是卜家的卜秀。”


    顧正臣翻看著賬冊,這些賬冊與府衙內存留的賬冊並不一致,很顯然,這是胡本末私下記錄的一份賬冊。


    “黃本末過洛陽江,其目的是?”


    顧正臣問。


    黃科肅然道:“去福州,他想將賬冊交給行省衙署。”


    顧正臣翻過一頁,沉聲道:“他即便去了福州,怕也沒有結果,反而會惹火上身。”


    黃科連連點頭,卻也很是無奈:“除了去找行省衙署,還能找誰?金陵路迢迢,根本不是胡本末可以去的地方。再說了,福州有三個參政,胡本末想著,總會有一個參政是清廉官員,隻要有一人願意調查,那泉州府的事就好辦了。”


    顧正臣將一本賬冊交給蕭成,又翻開了第二本賬冊,終於看到了卜秀的名字,而且後續不斷出現,其中一筆絲綢竟多達五千匹。


    “絲綢?”


    顧正臣凝眸。


    張氏在一旁說了句:“顧知府來泉州府不久,有所不知,泉州府這些年來兩稅,四個縣繳納的是糧,其他三個縣繳納的是絲綢。”


    顧正臣沉默了。


    兩稅折色絲綢並不是什麽奇怪的事,像是老朱需要棉布,還下令不少地方秋稅折色棉布。


    折色是官府征用物資,收稅的一類方式。


    隻是泉州府衙要絲綢幹嘛,老朱又不需要穿絲綢。而在府衙的賬冊裏麵,根本就沒有提折色絲綢這件事。


    顧正臣盯著卜秀的名字,想到吳康所說的話,恍然大悟。


    絲綢不是府衙要的,而是卜家要的!


    卜家借助市舶司船隻從事南洋貿易,必然需要大量的貨物,絲綢在南洋可以說是緊俏之物,卜家並不生產絲綢,也不曾聽聞卜家大肆收購絲綢,感情他們的“進貨渠道”是府衙!


    顧正臣起身,將賬冊全交給蕭成,對黃科道:“有了這本賬冊,今晚去卜家做客,倒是能多喝杯酒。”


    “卜家做客?”


    黃科震驚不已,連忙阻攔:“不可,萬萬不可。卜家利用通判、同知收取貨物,通判、同知則收取卜家錢財。如今府尊斷了他們的財路,如何能善罷甘休?”


    顧正臣深深看著黃科,笑道:“你不是叫黃禾,為何改名為黃科?你都想鬥一鬥他們,我是泉州知府,還怕他們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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