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知在痛。


    顧正臣沉思了許久,終還是過不去良知這一關。


    高啟之所以用王錘、王釺“請”自己出手,說明他了解過自己。


    顧正臣安撫張希婉睡下,自己則坐在了桌案後,看著燭火晃動,提起筆來。


    道路是曲折的,話也得曲折點。


    直接得罪朱元璋是沒好果子吃的,他有時候不講情麵,也不看清廉與否,心情不好的時候,很可能會翻舊賬,某年誰得罪過自己,現在是時候收拾他了……


    顧正臣可沒想過直言進諫,那是禦史的事,和自己沒關係,但蘇州府不能再這樣搞下去了,否則不知道會死多少人,又會出現多少流民。


    可持續發展,需要一個穩定的大基礎麵,更需要百姓有一個基礎的保障。


    於是,揮毫潑墨,寫了兩封給朱標的信。


    翌日一早。


    句容衛千戶秦鬆便帶著五份顆粒火藥,五份子彈與老式火銃出現在了縣衙,顧正臣與秦鬆交代良久,秦鬆了然之後,帶了兩個軍士前往金陵。


    句容到金陵的路好走多了,畢竟有一群和尚幫著平整了不少。


    秦鬆早上出發,傍晚便到了金陵城,先是去大都督府找了沐英,沐英聽聞是句容衛的千戶,不僅帶了給東宮的信,還要求見皇帝,在檢查過秦鬆所帶物品,便交給五戎攜帶之後,便去了東宮。


    朱標正在陪著太子妃散步,聽聞顧正臣派人來了,便讓其入亭中等待。


    太子妃常氏已是顯懷,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見朱標有些急切,含笑揉了揉肚子,輕聲說:“顧先生對我們有恩,與我們的孩子有緣,你應該早點去看看他送來了什麽消息。”


    朱標清楚,這裏的“有緣”,指的是春遊時懷上的孩子,而春遊的機會則是顧正臣用他的功勞找父皇換來的。


    “那孤先去,你們照顧好太子妃。”


    朱標安排好內侍與宮內,腳步匆匆走了出去。


    亭內。


    沐英與秦鬆對太子行禮。


    朱標看了看秦鬆。


    秦鬆連忙將兩份文書遞出。


    朱標接過文書,打開第一份看去,隻見是《遠火局火器改進,取得初步突破》的奏疏,這是一份轉呈給父皇的文書。


    “火器當真有了突破?”


    朱標清楚遠火局的使命,也清楚顧正臣在句容做什麽。


    秦鬆肅然:“回太子,按顧指揮僉事吩咐,我帶來了火銃、火藥與鉛彈,可以為陛下與太子展示,以證明火銃改進切實可行,未來可期。”


    “好一個未來可期!”


    朱標笑了,打開第二份文書,瞳孔微凝:“這是?”


    沐英見朱標臉色變得凝重,連忙問:“太子,顧先生寫了何事?”


    朱標看完將文書遞給沐英,沉聲道:“顧先生提議在文教之中,抹去地域差異,塑造共同意識與共同身份。”


    沐英一臉疑惑:“共同身份?”


    朱標踱步。


    顧正臣這封文書寫得很是巧妙,他似乎沒有在說任何具體的事件,隻是提了一種主張,而這種主張,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都針對了浙東、淮西人,但不得不說,從朝廷,從未來大明來考慮,過於強調地域性,很容易形成同鄉會,形成以地域為主導的裙帶關係,繼而成為一股力量左右朝廷決策。


    現在不正是如此嗎?


    淮西人控製著大明的主要朝政,掌握著大明最核心的軍事力量,浙東人雖然被壓得連連喘息,可畢竟盤根錯節,文官中影響頗大。


    讓每一個官員,每一個百姓,都淡化地域上的身份,更強調另一個身份:


    大明的子民!


    同為大明子民,當頂天立地,傲然蒼穹!


    同為大明子民,當同甘共苦,同呼共吸!


    同為大明子民,當驕傲自豪,立誌報國!


    將大明子民排在籍貫之前,將共同的命運、共同的呼吸作為一家人,將同衣、同文、同大明作為一生的驕傲!


    這就是顧正臣的主張。


    沐英看完文書之後,連連讚同:“大明的子民,這個共同身份是需要強調,是需要淩駕於任何其他身份之上。顧先生說得對,朝廷無論是對民,還是對軍,都應重視這一點。”


    朱標看向沐英,背負雙手:“所以,你認為顧先生隻是在提一種主張?”


    “呃?”


    沐英愣了下,看了看文書,這裏麵也沒提到什麽事啊,句容的事沒有提,其他地方的事也沒有提,一個人名也沒有,不就是一種主張,還能有其他事不成?


    朱標微微搖頭:“顧先生做事往往有著很強的目的性,他不會無緣無故突然上這麽一份文書,尤其是,這種文書不應該夾雜在遠火局的文書裏麵。”


    沐英看向朱標,尋思了下問:“太子的意思是,顧先生是在用遠火局進展的捷報文書,來穩住陛下的情緒?”


    朱標沒有回答。


    不過怎麽看,怎麽覺得不對勁。


    遠火局取得進展,這是功,是高興的事。


    顧正臣沒必要在功勞文書之外,添加一份主張性的文書送過來,他完全可以安靜地等待朝廷的賞賜。


    該嘉獎的時候,事不能多,更不能節外生枝,顧正臣很明白這個道理。


    可偏偏,他節外生枝了,這一個枝還生得莫名其妙,令人看不懂。


    朱標看向秦鬆,緩緩地問:“你不要告訴孤,顧先生什麽都沒交代?”


    秦鬆看向朱標,敬佩眼前的太子。


    他沒有問什麽,就推測出了顧指揮僉事另有所圖!


    秦鬆恭謹地低下頭:“回太子,顧指揮僉事並沒有交代什麽,隻是說他最近抓了兩個蘇州府,吃不下去飯的流民,準備將其送回蘇州府。”


    “蘇州府的流民?”


    朱標轉眼之間就想明白過來,什麽大明子民的共同身份,什麽同呼吸共命運,感情全都是為蘇州府減輕稅賦做的鋪墊。


    人家說事,饒兩個彎就夠了,顧先生說個事,竟然繞了十八個彎還沒露出真容,隻看文書不知事,恐怕怎麽也聯想不到蘇州府去。


    朱標明白了顧正臣到底是為了什麽,也清楚他為何不在文書裏提到這件事,因為他不想背鍋,他想讓自己背……


    沒辦法,自己是大明太子,這個鍋不背都不行。


    朱標與沐英、秦鬆商議一番後,入宮求見。


    華蓋殿。


    朱元璋看著麵前的三人,一個是兵部員外郎楊基,他被升任為山西按察司副使,一個是監察禦史答祿與權,升任廣西按察司僉事,另一個則是光祿寺的呂本,升任為北平按察司僉事。


    調任文書是昨日發出,明日便是他們出京時間。


    朱元璋在三人臨出金陵之前,招來三人,特意叮囑:“你們三人此番上任地方,務求整肅紀綱,澄清吏治,處事時,毫忽須謹。善雖小為之不已,將為全德;過雖小積之不已,將為大憝……”


    答祿與權、呂本等人連連保證。


    朱元璋清楚,燎原之火,一開始也不過是如蠟燭一般細微,人若不謹慎,很可能會釀成大禍。


    警告一番,權作送行。


    在三人離開之後,內侍進來通報。


    朱元璋聽聞之後,命三人入殿。


    朱標行禮,上前喊道:“兒臣恭賀父皇。”


    “嗬嗬,句容衛的人來了,想來是顧正臣送來的喜報吧?”


    朱元璋笑道,揮手讓三人起身。


    朱標送上文書:“父皇,顧先生說,遠火局研究取得進展,目前已將三十步破甲的火銃,改進至八十步破甲。”


    “如此神速?”


    朱元璋有些震驚。


    要知道火器的應用已經很長時間了,老朱自己的軍隊也用了十幾年,就沒出現過如此大的改進與突破,可自顧正臣創建遠火局之後,這才幾個月時間,他竟然做到了這一步?


    沐英稟告:“顧先生特意派了句容衛千戶秦鬆帶火銃、火藥與鉛彈前來,臣將火器交給了五戎保管,他在殿外等候。”


    朱元璋迫不及待,讓五戎進來,看著眼前的顆粒火藥,與一顆顆鉛珠,看向秦鬆:“果能八十步破甲?”


    秦鬆強壓緊張,道:“陛下,句容衛進行過三十輪以上測試,八十步破甲不成問題。隻不過……”


    “不過什麽?”


    朱元璋追問。


    秦鬆連忙說:“隻不過,顧指揮僉事很是不滿意,讓匠人再努力一把,還說,不能百步破甲乃至百五十步破甲,就是沒用的燒火棍,眼下遠火局的匠人正在努力優化與改良。”


    朱元璋嗬嗬笑了起來:“這小子倒是認真,隻不過欲速則不達,操之過急也不是個辦法,讓他莫要煎迫匠人過甚,朕給他的時間還多。”


    “臣定將陛下的話帶到。”


    秦鬆喊道。


    朱元璋滿意地點了點頭,因為天色已晚,不好測試火器射程與殺傷效果,便命人收起來,明日安排測試,然後看向朱標:“說吧,你們一個個愣著不走,總不至於是為了火器的事,顧小子還有什麽事?”


    朱標暗暗心驚,看來什麽事都瞞不過父皇的眼睛,連忙將另一封文書送上:“父皇,顧先生提出主張,希望將大明作為一個烙印,烙在每一個大明子民的身上,讓每一個人在喊出‘我是大明的子民’時,頓感驕傲與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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