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火棍高高舉起,重重落下。


    顧正臣看著皮開肉綻,梗著脖子一聲不吭的郭百斤,目光微冷,眼前之人,是個不折不扣的硬骨頭!


    行刑結束,衙役退至兩側。


    郭百斤咧著嘴,呸了一口唾沫,冷冷地抬起頭,用空洞的眼眶朝著前方:“顧正臣,老子一人做事一人當,從無什麽幕後之人。”


    顧正臣站在郭百斤一旁,沉聲問:“那你為何轉移三百餘礦工,這些人又轉移到了何處,是誰在接手?”


    郭百斤側過頭,朝著顧正臣的方向:“這些人可是寶貝,老子不用了,自然是發賣出去。朝廷官營、民間私營那麽多鐵礦缺人,王公貴族都缺奴才,誰管來曆,隻要是人就能拿去用。”


    顧正臣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你將他們賣出去了?”


    郭百斤不以為然:“不然呢,我花費大價錢買下他們,自然要賺回來,虧本的買賣誰人會做?”


    “買家是誰?”


    顧正臣急切地問。


    郭百斤哈哈冷笑,然後說:“顧正臣,你是個聰明人,應該清楚這種見不得人的事,絕不會留下真姓名,更不會暴露真實身份。別妄想再找到他們,這些人已經不會再出現在陽光之下了。”


    顧正臣眉頭緊鎖。


    郭百斤的話,讓顧正臣感覺有些心驚。


    確實,各種礦都需要人,這是現實。


    尤其是開國之初,朝廷最關注的是三樣東西:田、鹽、鐵。


    鐵需要鐵礦,鐵礦需要人去挖,那些被流放、徒刑的人,可是免費勞力,用到死都隻需要管飯,無需任何其他額外成本。


    隻需要將他們名字添加在冊,發糧的時候扣下,便是穩穩的收益,比吃空額還好用。


    還有開國功臣,開國官員,這些人需要奴婢,需要伺候。


    老朱手中握著一批俘虜,俘虜中的一部分成為了奴隸,分發給功臣,但老朱是個小氣的,發放奴隸的數量十分有限,規定公侯等級奴婢不得超過二十人,一品官員奴婢數量不得超過十二人,三品不得超出八人。


    這還是奴與婢的數量,你總不能指望公爵、侯爺弄二十個老大爺們天天跟著伺候吧,怎麽滴也得弄二十個美女伺候著,可美女占了名額,沒跟班奴才了怎麽辦,隻能養“義子”了。


    元末明初,死的人太多,土地關係沒那麽緊張,願意賣身當“義子”的數量有限,在買不到足夠多“義子”的情況下,買一點“黑戶”充當“義子”,在當時也是個“變通”的法子。


    後來的藍玉深諳此道。


    龐大的需求,有限的奴隸,市場的渴望,黑色的產業鏈。


    顧正臣似乎看到了那些人被賣掉,被人分批運走,然後被毒打,磨去之前的印記,成為了奴,忘了家,忘了過去。


    但,這些是否是真的,郭百斤的話當真可信嗎?


    至少,顧正臣絕對不相信郭百斤這種藏在深山之中不敢外出的人是主謀,他更像是一個辦事打雜的,負責著礦山內的一切事務。


    “周洪在哪裏?”


    顧正臣突然問。


    郭百斤神情有些錯愕,轉而道:“一起賣了。”


    顧正臣捕捉到了郭百斤一閃而過的錯愕,微微搖頭:“你撒謊,你根本不知道周洪是誰!”


    郭百斤喊道:“我當然知道,是一個礦工。”


    顧正臣看向林山、周茂等人,眾人感歎不已。


    周洪是句容縣衙獄房的前獄頭,典史陳忠最信賴的手下,也是跟著陳忠一起發賣“罪囚”給“生意人”的兩個人之一。


    若郭百斤當真是主謀,操作著一切,那他不可能不知道周洪的存在。


    這一點,坐實了郭百斤久居深山,對外耳聞過少。


    連買賣罪囚這種核心的事他都沒有知情權,說他是個重量級人物,顧正臣不信。


    “給他畫押,退堂。”


    顧正臣沒有再審問。


    二堂。


    顧正臣再次翻看賬冊,試圖找出破綻。


    顧誠走了進來,端來一碗熱粥:“老爺,你已經兩天一夜沒合眼了,再這樣下去身體吃不消。”


    顧正臣歎了一口氣,活動了下筋骨,強打精神:“趙海樓、王良、楊倉穀他們還好吧?”


    顧誠微微點頭:“都安頓好了。”


    顧正臣接過熱粥,湯匙輕輕攪動:“告訴他們稍安勿躁,兩日之後再返京,受傷的好好養傷,夥食上多照顧。”


    顧誠擔憂地看著顧正臣:“知道老爺在爭取時間,可勞逸結合才是正道,若是累垮了,後麵諸多事如何應對。”


    顧正臣剛想說什麽,門外傳出張培的阻攔聲。


    很快,張培走入二堂:“孫娘、孫二口要見老爺,說有要事。”


    顧正臣低頭道:“讓他們進來吧。”


    孫娘、孫二口走入二堂,兩人噗通跪了下來,孫娘看著顧正臣,肅穆地說:“縣太爺對孫家恩重如山,如今二口平安歸來,當拜謝太爺……”


    顧正臣走出來,將孫娘攙扶起來:“莫要行這些虛禮,若你們隻是拜謝,大可不必。孫娘,二口回來這是幸事,然還有許多人沒有回來,你與徐家人住在一起,他們看到二口回來,定也在盼著徐二牙回來,還有三百多戶人家,盼著他們的兒子、丈夫、父親回家,本官必須爭分奪秒盤查線索。”


    孫娘知道顧正臣艱難,轉身看向孫二口:“你不是有話告訴恩人,還不快說!”


    孫二口看著顧正臣,連忙說:“恩人問我失蹤之事時,有件事我忘記說了,剛想起來,便拉著母親求見。”


    “何事?”


    顧正臣安排孫娘落座,轉身問。


    孫二口回憶道:“洪武六年三月四日夜,母親身體不適,我去請了郭寧大夫,後來依藥方,在王家藥鋪抓了三副中藥,這些事恩人都知道。”


    顧正臣微微點頭:“是的。”


    孫二口繼續說:“後來我回到界河橋上時,王家藥鋪的夥計突然追過來喊住我,說因為缺藥,少了一味炙甘草的主藥,讓我等上一等,王家藥鋪的人已經去找人買炙甘草。後來,我在橋上等了近半個時辰,遇到了一個道士。”


    “葛山人?”


    顧正臣皺眉。


    孫二口連連點頭:“正是清真觀的葛山人,此人到了近前,我問他如此晚了,去做什麽。他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什麽話?”


    顧正臣追問。


    孫二口仔細回想著說:“葛山人說的是:白晝行人,商賈嚷嚷。黑夜走鬼,魑魅匪匪。”


    顧正臣凝眸,思考著這些話的意思。


    孫二口繼續說:“當時我也不明白是什麽意思,問葛山人,葛山人隻笑著說了四個字——都是生意。”


    “都是生意?”


    顧正臣看了看孫二口,走向桌案,提筆將字寫了下來:


    白晝行人,商賈嚷嚷。


    黑夜走鬼,魑魅匪匪。


    盯著十六字,顧正臣搖了搖頭:“這不是什麽箴言,而是一副對聯,都是生意,便是橫批!”


    “對聯?”


    孫二口有些不解。


    當時兩人對話沒幾句,葛山人便離開了,後來郭傑帶人到,抓走了自己,一開始顧正臣問時,隻顧著說郭傑等人了。


    “都是生意,生意……”


    顧正臣思考著。


    突然之間,眉頭微抬,顧正臣微微點頭:“原來如此。”


    在劉伯欽、趙鬥北交代時,趙鬥北說起過,陰陽卷宗中被判為流放、徒刑之人,多被陳忠、周洪暗中交給了一個生意人。


    說出“都是生意”這種話的人,不是生意人,也與生意人脫不了幹係!何況,葛山人大晚上不睡覺,跑界河那麽遠的地方是為了什麽?


    顧正臣突然明白過來,動手抓走孫二口的是郭傑,而命令王家藥鋪夥計追上孫二口的人很可能是葛山人。


    或許,在郭傑抓孫二口的時候,葛山人就站在暗處,盯著這一切。


    “這是個重要線索,你做得很好。”


    顧正臣笑了起來。


    操作一切的生意人,很可能就隱藏在賀莊。


    原因是縣衙發賣的罪囚,最終的目的地是武城山。而賀莊是距離武城山南入口最近的地方。那些被徒刑、流放轉賣的人,在講述中都提到了一個共同點:在地窖裏長時間停留。


    這裏的長時間,短則三日,長則半個月。


    至於地窖的位置,他們並不知情。但可以肯定,在離開縣衙的當晚,他們並沒有被關在地窖,而是在次日離開,經馬車轉運至某處地窖。


    顧正臣曾試圖通過距離來找出地窖的位置,但運作的人似乎早有準備,每個人馬車的行程都不固定,少的兩個時辰,多的五個時辰。


    顧正臣看向撓頭憨笑的孫二口,問道:“本官記得,你被郭傑等人掠走之後也被關入地窖,這期間可看到過什麽,聽到過什麽?”


    孫二口搖頭:“我被打暈了過去,等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地窖。”


    “送飯之人有何特征也沒看到?”


    顧正臣皺眉問。


    孫二口搖頭:“地窖深如井,吃喝皆是吊送下去,看不到人。”


    顧正臣打了個哈欠,勉強笑道:“好了,你下去吧。”


    孫娘帶著孫二口往外走,至門口處,孫二口突然停了下來,回頭道:“恩人,在地窖裏的時候,我好像聞到過梔子花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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