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水村,一百三十餘戶。


    一些房屋年久失修,早已破敗無人居住。


    斷壁之後,露出一兩個調皮的腦袋,見來人穿著官服,連忙跑開,口中還喊著什麽。


    兩旁的樹木茂密,道路顯得陰涼。


    低矮的籬笆之後,是殘舊的茅草屋,土坯房不多。


    柿子樹下幾個做針線活計的婦人見有人來,看清是官差後,連凳子也顧不上,跑散回去,各自關上房門。


    班頭楊亮皺了皺眉,對顧正臣說:“縣尊,這裏的百姓似乎很怕官差。”


    顧正臣見到這個場景,看向孫娘:“縣衙官差不是山中猛虎,百姓緣何畏懼如此?”


    孫娘看了看顧正臣,低頭說:“縣太爺對草民有恩,不敢不回,隻是還請縣太爺恕罪。”


    “說吧,不怪你。”


    顧正臣看向一戶人家,房門虛掩著,一隻腳在門後露著。


    孫娘猶豫了下,輕聲說:“官差下鄉,不是抓人就是催糧,鄉鄰們待見不起來……”


    顧正臣想了想,認同地點了點頭。


    官差下鄉別管什麽因由,落到百姓身上,肯定不是什麽好事。


    “去,把智水的裏長,老人帶到孫娘家中。”


    顧正臣對楊亮吩咐。


    楊亮答應一聲,先一步離開。


    孫娘帶著路,沒走多遠,就到了一處破舊的籬笆前,籬笆門半倒著,院子西麵是一棵石榴樹,地上滿是墜地腐爛的石榴,石榴樹北麵是一低矮無門的茅草屋。


    院子裏有個石磨,北麵三間茅草屋,屋門上掛了鎖鏈,貼著兩張封條。


    “這就是我家。”


    孫娘將籬笆門提開,目光中透著悲傷。


    顧正臣走入院子,此時裏長與老人孫品、孫程也到了。


    孫品正值壯年,四十左右,圓臉,容貌透著和善。孫程已六十五六,算是高壽,身體有些許佝僂,臉上布滿皺眉。


    兩人聽聞知縣到來,連忙行禮。


    顧正臣讓兩人起來,看向楊亮:“揭開封條,開門。”


    楊亮上前,將鎖打開,抽出鎖鏈,撕去封條,推開門,一股陰冷的氣息撲麵而來。


    姚鎮走了進去,先看了看情況,對顧正臣微微點頭。


    顧正臣走入房間,一個低矮的桌子歪斜著,桌子腿已經壞了,地上還有個破瓦片,似乎是墊桌腿的。掀開左側簾子,房間裏依舊簡單,一張床,床上鋪有草席,破舊的薄被縮在一角,兩個衣櫃箱子,一個米缸,再無其他。


    “那三包中藥呢?”


    顧正臣看向門口的孫娘。


    孫娘扭頭看向東麵,顧正臣走了過去,掀開東麵的簾子,裏麵陳設更簡單,就一張床,一個小桌子,床上還是厚被子,桌子上是三個中藥包。


    顧正臣拿起中藥包,每個包都比拳頭稍大,鼓囊囊的。


    將中藥包疊起,發現根本不穩,靠著牆壁堆疊,稍不小心,也倒了下去,嚐試幾次,才將中藥包堆疊好。


    顧正臣看向孫娘:“你在橋上撿到中藥包時,是這種堆疊?”


    孫娘看了看,點頭說:“沒錯,確實這樣。當時我拿起一個,另一個就滾落台階,我還去撿來。”


    顧正臣提起中藥,想了想,交給楊亮:“帶好,莫要丟了。”


    楊亮不解,你若研究中藥,至少需要打開看看吧,為何看都不看,擺弄兩下就完事了?


    走出屋子,顧正臣看向孫品、孫程:“孫娘掘墳一案,起因是孫一口托夢孫娘讓其遷墳,孫娘以夢為真,深夜扒墳,這才闖下災禍。本官今日來此,便要從這根源之上查起。你們二人,在村中選十名青壯,隨本官前往賀莊——遷墳!”


    孫品、孫程自不敢反對,找來青壯,隨顧正臣前往賀莊。


    走過石橋,向西北方向而去,這裏隻有一條主路,兩側的田地裏飄來稻香。


    顧正臣看向孫程:“孫老人,這稻穀還要幾日收割?”


    “回縣太爺,今年稍稍晚些,尚需十餘日。”


    孫程恭謹地回道。


    顧正臣盤算了下日子,等到營造俘虜居所結束,應該可以趕上秋收。


    行過五裏,到了賀莊。


    賀莊坐落於武城山的南部,山不高,隻有三十餘丈,山下有溝壑。


    因為賀莊百姓截了水源,溝壑裏並無水,一旁修有官道。


    孫一口的石頭墳,就在官道旁的溝壑裏,石頭堆成小丘。


    顧正臣看著孫一口的墳,抬頭看向溝壑上的山,正如孫十八所言,墳頭之上的山不見有滑坡滾石的痕跡,雖說孫一口死在這裏兩年多了,但山一旦滑坡,兩年內可長不出粗壯的樹木。


    “郭梁家的祖墳在何處?”


    顧正臣沒急著挖墳,詢問道。


    孫娘指了指山的西麵:“往西走二裏,溝壑裏也有一處石頭墳。”


    顧正臣看向孫品、孫程:“這郭梁,在賀莊如何,你們應該有所聽聞吧?”


    孫品猶豫,支支吾吾不敢說。


    顧正臣看向孫程。


    孫程歎了一口氣,低聲說:“縣太爺,這賀莊裏有三煞,地煞郭梁、人煞郭傑、天煞郭六爺。這郭梁可不同一般人,他們家的祖墳在西麵二裏不假,隻不過,那裏恰巧是這武城山的入口。”


    顧正臣嘴角一動:“祖墳埋在山的入口?這倒是稀奇,他祖宗挑的地?”


    孫程左右看了看,見無外人,繼續說:“縣太爺有所不知,我等聽聞,梁家的祖墳隻是個假墳,不過是借墳之名,封住武城山入口,郭家還說,這武城山是他們祖墳的護山。縣衙裏也點了頭,不準百姓入山砍柴,亂了梁家風水。”


    “縣衙裏點了頭,本官怎是不知?”


    顧正臣冷眼。


    孫程連忙說:“這是洪武四年初的事,縣太爺剛上任怎會知曉。”


    顧正臣略一沉思,微微點頭,將目光投向孫娘:“那你為何又跑到了梁家祖墳處?”


    孫娘搖頭:“興許是天黑,多走了點路。”


    顧正臣看向孫一口的石頭墳,沉聲道:“孫娘,你將孫一口身死一事,從實說來。”


    孫娘悲戚不已,訴說起來:“洪武四年七月初,我家丈夫孫一口聽聞賀莊郭梁家雇匠人造房子,日給二十文錢,丈夫便與同村村民孫五兩、孫浩等人去做工,補貼家用。”


    “七月十四日夜,孫五兩、孫浩與丈夫等人被留下飲酒,後來喝得大醉,回來時不小心跌落溝壑,結果遇到山崩,被埋在此處,在不遠處找到一件帶血短衣,確係丈夫出門時所帶。孫五兩說,夏日炎熱,丈夫將短衣搭在肩膀上,摔落時甩了出去。”


    顧正臣盯著石頭墳,皺眉問:“帶血短衣在何處?”


    孫娘哽咽:“埋在了裏麵。”


    顧正臣又問:“在本官提審時,你曾說你丈夫被埋,有多人親眼所見,其中有郭傑,是吧?”


    “沒錯。”


    孫娘點頭。


    顧正臣看了看周圍,看向孫品、孫程:“此處距離郭傑、郭梁家有多遠?”


    孫程答道:“二裏多。”


    顧正臣是嗬嗬冷笑:“好一個二裏多!夜色之中,郭傑等人為何會來到這等荒郊野嶺,總不至於是送一送孫一口吧?孫娘,你說的孫五兩、孫浩,可也是孫一口被埋的人證?”


    “是。”


    孫娘點頭,轉而說:“孫五兩、孫浩二人說,丈夫孫一口摔下溝壑時,他們想要施救,隻是突然山崩,將丈夫壓在石頭之下,兩人搬不動山石,才去找了郭傑等人幫忙。”


    顧正臣點了點頭,看向孫品:“麻煩裏長差人將孫五兩、孫浩這兩人帶至此處,本官有話要問。”


    孫品答應著,安排兩人回去。


    顧正臣看向楊亮、姚鎮:“既然郭傑、郭梁都在縣衙裏麵,一時半會是請不來了。賀莊有三個裏長,郭六、賀奉、周信。去把這三人都請至此處來,人命大案,一個都不能遺漏。”


    兩人答應,走向賀莊。


    顧正臣看了一眼垂淚的孫娘,再次問:“仔細想想,你是不是從頭到尾,都沒見到孫一口的屍體,隻是憑血衣與幾人證詞,確信孫一口埋在此處。”


    孫娘擦去眼淚,眼淚再次湧出:“是的。”


    “之所以不在當時遷墳,隻是因為石頭難移?”


    顧正臣目光銳利。


    孫娘微微點了點頭,又想起什麽,說道:“石頭沉重,難以移開是一個,另外,丈夫被山崩之石砸中,定是麵目全非,草民怕不吉。有道人說,生死有命,丈夫葬於此地,非是人力所選,而是上天之選,不宜遷動。”


    顧正臣皺眉:“道人,什麽道人?”


    孫娘搖了搖頭:“隻知其身著道袍,背著桃木劍,具體道號並未問過。”


    顧正臣見孫品、孫程也不知情,目光看向武城山,問:“郭梁家借祖墳封了入山通道,就沒人進去看看,裏麵到底有什麽嗎?”


    孫品搖了搖頭:“縣尊,這武城山沒什麽,平日裏賀莊百姓也就是打打柴木。郭家封了山,百姓換個地方砍柴就是,沒人敢找郭家的人麻煩。”


    “沒人敢找郭家的人麻煩,嗬嗬,凡事也不要那麽絕對。”顧正臣背負雙手,抬頭看向武城山上蒼翠的林木,緩緩地說道:“山外有景,山裏有風。今日收獲——應該不少。”


    一朵烏雲飄了過來,緩緩擋住陽光,光明如一線潮水快速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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