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


    顧正臣眯著眼:“我去過高家港鎮,沒聽說大族裏麵有姓周的。”


    張尋低頭:“周家家主周六抽的宅院看起來並不富貴,為人十分低調,生活也很簡單,但他是郭臨川的女婿,對郭臨川的話向來順從,從沒有對外透漏過兩人關係。”


    “那你如何得知?”


    顧正臣問道。


    張尋苦澀不已:“我負責將走私所得運去周家,走私的事,郭臨川交給我負責,藺幾道拿走的每一筆鹽,都經我檢驗。”


    顧正臣拿出一枚銅錢,在手指間翻動:“私鹽買賣的賬冊,你應該有吧?”


    張尋看了一眼灶台與盤鐵,回道:“郭臨川做私鹽買賣,不允許記錄賬冊,按道理說,沒有任何人有賬冊。不過——”


    “不過什麽?”


    “我畏怕郭臨川,害怕他有一天會殺我滅口,便憑著記憶,偷偷記錄了所有私鹽買賣,形成賬冊作為保命之物。”


    顧正臣眼神一亮。


    有了走私私鹽的賬冊,那事情就好辦了。


    “賬冊在哪裏?”


    顧正臣問道。


    張尋看向劉十二。


    劉十二惶恐不已,趕忙說:“我沒拿賬冊,我也沒有賬冊。”


    顧正臣看著張尋、劉十二兩人,皺眉道:“你該不會把賬冊藏匿在了他家吧?”


    “啊?”


    劉十二錯愕不已。


    張尋點了點頭,言道:“劉十二是郭臨川的死忠,負責從大灶戶手裏拿走私鹽,直接與藺家交易,他唯一一個缺點,那就是愛喝酒,而且一旦喝醉,便怎麽喊都醒不來。所以,我經常去找劉十二喝酒,趁他喝醉之後,找出賬本添寫,然後藏起。”


    劉十二萬萬沒想到,自己喝的是酒,他喝的是心機!


    顧正臣不得不敬佩張尋,即便是郭臨川哪天準備要張尋的命,他也能從容應對,隻要賬冊找不出來,那他就有活下去的可能,而搜張尋的家不可能找出賬冊的,郭臨川也不會想到搜劉十二的家……


    問清楚賬冊具體的位置之後,顧正臣安排林白帆親自去取。


    林白帆剛走,關勝寶便帶人返回,言道:“侯爺,在郭臨川家中並沒找到任何值錢的東西,所有東西都是破破舊舊,哪裏都翻過了,甚至都已經掘地三尺了,依舊沒收獲。要不逼問下郭臨川,他人呢?”


    顧正臣指了指一旁的灶台:“在裏麵,問話是不問不了了,去高家港,逮捕周六抽,搜查其府邸,找出走私私鹽所得。”


    關勝寶張大嘴,指了指灶台,張開雙臂,形容著人形。


    那意思是,把郭臨川給燒了?


    關勝寶見顧正臣點頭,當即不樂意了:“這麽精彩的事,為何獨我們錯過了,那什麽,接著燒嗎?可否等我們搜查回來再燒?”


    這不是還有兩個活著的……


    張尋、劉十二差點暈過去。


    顧正臣趕走了關勝寶,對張尋問道:“鹽場還有誰參與了走私?”


    張尋側頭看向站著的吏員、雜役,喊了一嗓子:“該站出來的就站出來吧,定遠侯在這裏,誰也別想幸免逃脫。”


    吏員、雜役裏走出了二十餘人,如喪考妣。


    北二鹽場。


    黃大鞋正站在亭場裏,手中抱著草木灰盆子,抓起一把彎下腰,手距離亭場內的海水麵隻有那麽一手距離。


    撒出草木灰,走一步,再抓起一把撒下。


    秋冬不如春夏,風大不好撒草木灰,總需要彎著腰才好。


    “家裏還有五日的口糧。”


    黃氏灑完一盆草木灰,對劉大鞋說了句。


    黃大鞋看盆子裏的草木灰不多了,歎了一口氣,將盆子反扣,拍打著盆底,咬牙道:“狗娘養的官,咱們兩大引的鹽,隻給了八鬥米!前些年這些餘鹽可是能換四石米!”


    “小點聲!”


    黃氏著急起來。


    黃大鞋看了看周圍,最近的人也在三十步開外,憤憤地說:“這點糧還不夠吃到明年開春!眼看冬天要來了,後麵可沒辦法製鹽了,根本拿不出餘鹽來!去年拆了一床被子給兒子做冬衣,今年一年要過去了,也沒錢糧置些布匹和棉花!這日子還怎麽過!”


    黃氏眼眶通紅:“你可不能想不開,更不能在外麵亂說話,若是被人聽了去,驚動了郭提舉,咱們家就完了,你不在了,爹,我和兒子也活不成。”


    黃大鞋歎了口氣,抬起頭看去。


    一片片的亭場連接著一片片草場,草場之外,是樹林,是藍天白雲,是斜陽。


    風從樹林滾動而來,激起波紋,扯開了單薄的衣襟。


    黃大竹拄著拐杖緩緩走了過來,看了看麵容淒楚的兒子與兒媳,頓了頓手中的拐杖:“去年也說熬不過去,不也熬過來了?熬吧,熬過寒冬就能見到春風春雨了,熬下去,才能看到光。”


    黃大鞋上了岸,將袋子裏的草木灰倒在盆中:“我說爹,你這話說了千百倍了,除了給人添堵什麽也不是。”


    “臭小子,這怎麽是添堵?”


    黃大竹不高興了。


    黃大鞋心情很不好,又倒了一盆草木灰,沉悶地說:“熬過去就活,熬不過去就死,什麽光不光的,有光又如何,光隻能給你打影子,讓你看清楚那些人什麽嘴臉,光也幫不了我們任何事,填不飽肚子。”


    黃大竹丟了拐杖:“你是不是嫌我老不死,吃著飯還幹不了活?”


    “爹,大鞋不是這意思……”


    黃氏趕忙上前勸。


    黃大鞋撓了撓頭,歎了口氣,上前撿起拐杖,送到黃大竹手中,道:“爹,兒再不孝也不會說出那種事來,隻是鹽課司的人實在欺負人,再這樣下去,咱們可就真沒活路了。”


    黃大竹哼了哼:“我就不相信,咱們國號大明,日月都占了,連個光都照不到這鹽場來,我就要熬,你們也要熬,就像是這鹵水,煎熬之後,才見鹽啊。”


    黃大鞋搖了搖頭。


    鹵水煎熬之後是有鹽,可水沒了。


    日子煎熬之後,可能會有光,可我們還在嗎?


    鹽場的灶戶,想活命都難,更何況貪到了這等官員,逼迫著灶丁多製鹽,沒餘鹽,就得餓死啊,可有了餘鹽,才換多少米!


    這世道就是這樣,太陽掛著,伸手不見五指。


    黃大鞋剛想下鹵水池,便聽到遠處突然傳出了大喊大叫的聲音,一個個蹦蹦跳跳,還有他娘的端著盆子將草木灰給揚了的,這是瘋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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