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扇高聳入雲見不到頂的紅色大門,佇立在空茫一片的混沌世界。


    洛浮生仰首看著,脖子都要僵了。


    這是什麽地方?她明明應該是在徐州府流民營睡覺才對……哦,是做夢……


    真難得,竟然不是噩夢。


    揉著發酸的後頸,洛浮生想繞到朱紅大門後麵去看看,哪知剛朝旁邊邁出半步,紅色大門跟著移動般又重新出現在她麵前。


    ……


    洛浮生開始左跑右顛,發現不管她怎麽走,那扇大門始終會停留在麵前。


    果然是夢啊,隻有夢才會這麽不符合常理,反正也醒不了,幹脆繼續睡覺好了。


    這麽想著,洛浮生蜷腿坐下,背往大門上一靠,打算來個夢中回籠覺。


    “你是什麽人?”


    一個陌生的聲音冷冷響起。


    洛浮生睜開眼睛,朝著四周望望,空蕩蕩一片什麽都沒有,除了她身後的這扇門。


    “你是誰?”


    聲音又起,是在門後傳出來的。


    洛浮生好奇爬起,發現朱紅大門不知何時開啟了一個拇指粗的細縫,她扒著細縫往裏瞧去——一隻黑白分明的眼睛也正透過門縫看她。


    “呀!”洛浮生被嚇了一跳,門後竟然有人。


    她拍著胸脯喘口氣,平靜下來後,又好奇的朝著細縫裏望去。


    裏麵漆黑一片,那個眼睛不見了。


    難道是錯覺?洛浮生正困惑,陌生的聲音再度響起。


    “你是什麽人?”


    “我?”洛浮生托腮,“你先告訴我,你是誰,這裏是什麽地方,我再告訴你。”


    “這裏是……”


    陌生人的聲音響起又落下,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風卷過,後麵的話被風撕扯成碎片全部帶走,洛浮生沒聽清。


    “你說的什麽,大點聲。”洛浮生將耳朵貼到了門縫上。


    “這裏是——”


    大火,瞬間而起。


    紅色巨門突然消失,洛浮生前趴的姿勢沒了支撐點,直接撲到在地。


    她起身,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置身一片火海。


    熊熊的大火鋪天蓋地而來,將整個夢境包裹成一片血紅模樣,觸目之處暗影憧憧,像是吐著火舌的妖魔正在靠近,又像是地獄的惡鬼企圖掙紮束縛的鎖鏈,淒慘的哀嚎此起彼伏。


    啊……這才是正常的夢……


    洛浮生漠然蹲下身子,雙臂環住小腿,將下巴擱在了膝蓋上,等著夢醒。


    她已經習慣了,這麽多年,每次都是這幅場景,每次都是這個噩夢,漫天遍野的大火,奔波求救的無辜人們,以及什麽也做不了的自己。起初分不清夢境與現實的她還曾努力去救助,後來發現自己不過是個局外人,隻能眼睜睜看著大火起,大火落。


    洛浮生垮著臉,雖然知道這是夢,可幾年來不間斷的重複夢到同一場景,還是深藏在內心最不願去回憶的事情,任誰也不會開心。


    好煩啊……都已經過去那麽多年了,她明明已經決定,不再去抓著當年事不放,洗心革麵重新做人了,為什麽還會不停的,不停的夢到這片火海……就好像,她還沒有放下一樣。


    歎氣,惱也沒用,等火熄了,就能醒了。


    洛浮生蜷縮在夢境中唯一不被火舌侵擾的方寸之地,靜等著大火熄滅。


    這次她等了許久,等到幾乎要在夢裏再度睡去,天邊傳來低沉的雷鳴聲,細雨連綿開始淅淅瀝瀝落下。


    竟然下雨了……洛浮生抬頭望天,黑雲低濃,不時有閃電劃過。


    她伸出手去接,比起虛無縹緲的火來講,這雨真實許多,冰冰涼涼,砸在手心,碎成幾瓣。


    淅淅瀝瀝,嘩嘩啦啦,雨越下越大,火越來越小。


    洛浮生整個人都被淋濕了,她起身,深吸一口氣。


    冷冽的氣息灌進整個肺腑,帶來無盡的寒意,洛浮生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她朝著四周望去,大火已被突如其來的暴雨澆滅,觸目之處,一片殘垣斷壁,灰色包攬了整個大地。


    這夢終於有變化了……洛浮生心想。


    她邁開步子,想知道火熄滅之後的夢裏,除了大雨還會有什麽。


    哢啦,腳下好像踩到了什麽,洛浮生下意識低頭。


    白色的閃電驟然劃破長空,將整個世界照亮。


    黑色的瞳孔猛然縮成一點——白骨森森,腳下不知何時已是屍骨如山!


    悶雷滾滾。


    洛浮生醒了。


    她是被窗外孩童們的嬉笑聲吵醒的。


    抬手搭在額前,額頭上濕漉漉的,連發絲都浸透了。


    她睜著雙眼望了掛著破舊蛛網的房梁許久,似乎在確認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經醒了。


    “哈哈哈哈哈我跑的最快,來追我啊!”


    “我才最快!我馬上就追上你了!”


    糊著陳舊發黃窗紙的窗外,孩子們的追打嬉鬧聲清晰傳來,還夾著大人們打招呼聊天的說話聲。


    是夢啊……洛浮生長舒一口氣,雖然在夢裏時意識到那不過是夢,每次醒來,她還是會忍不住慶幸。


    盡管那個噩夢做久了,已經習以為常,但噩夢總歸是噩夢,會讓她想起不好的回憶。而且噩夢還有進展是什麽鬼?她一點也不想知道那場大火熄滅後會是個什麽景象……


    起身穿衣,目光落到空蕩蕩的地鋪上,洛浮生才恍然想起飛魄那家夥昨夜是和她睡在一個屋。


    隻是不知道又跑到哪裏去了……嘛,管他呢,反正他一向神出鬼沒的,說消失就消失,說出現就出現。


    洛浮生趿拉上鞋子,穿好衣服,將頭發簡單挽了個馬尾,走出門去。


    “道長好啊。”


    門外有人跟洛浮生打招呼。


    “早上好。”


    不同於昨天的陰雨延綿,今天的天氣格外好,晴空萬裏,白雲如羽。


    深吸一口氣,滿鼻都是春天的氣息,噩夢的陰霾瞬間一掃二而淨,洛浮生伸著懶腰笑眯眯地跟領早飯回家的流民攀談:“今天天氣不錯啊。”


    “是啊,難得放晴。”流民一手端著稀飯,一手拿著窩頭,黑瘦的臉上露出樸實的笑容,“道長快去打飯吧,晚了可就要挨餓了。”


    看來昨晚洛浮生沒能吃上晚飯的那頓哀嚎,給流民們留下了深刻印象。


    洛浮生摸著後腦勺嘿嘿一笑,進屋摸了碗筷就往流民營發飯的地方跑去。


    還好,排完隊輪到洛浮生時,稀粥還有的剩,窩頭也是溫的。


    領了飯,洛浮生學著流民們尋了個地方一蹲,咬口窩頭喝口粥,稀粥上浮著幾根鹹菜,那是一位流民自己醃的,特地分了她點。


    “洛道長,給。”


    一顆白蛋出現在洛浮生麵前。


    洛浮生抬頭,隻見彭四站在跟前,手裏拿著顆白水煮蛋。


    洛浮生注意到四周的流民投過來羨慕的眼神,她沒接,而是將碗裏的稀粥一口氣喝幹淨,拿袖子一擦嘴巴:“大家都有嗎?”


    “雞蛋的數量有限,按著燕公子的意思,優先分發給孩子們和身體孱弱的病患。”彭四見洛浮生不肯接,忙解釋道,“這個是燕公子叮囑給道長的加餐。”


    “燕公子來了?”洛浮生開始張望尋找燕思轅的身影。


    “燕公子一早就來了,視察過流民營後便走了。”彭四將雞蛋塞進洛浮生手中,“道長您就拿著吧。”


    洛浮生盯著手中的白水煮蛋,嘖了一聲,雙手一合一滾,將蛋皮揉碎剝落,一掰兩半,左邊離得最近的流民半個,右邊離得最近的流民半個。


    “道長,這……”彭四驚訝的看著洛浮生。


    “我身體強壯著呢!”洛浮生一手握拳大力捶下胸口,想證明一下自己的強健體魄,哪知下手力氣太重,捶得自己直咳嗽,鬧了個大紅臉。


    “咳咳……嗆到了,口水嗆到了……”


    圍在四周的流民們忍不住笑出聲來。


    “道長是個好人。”彭四看洛浮生的眼光越發崇敬了。


    洛浮生自認被一個糙漢子發好人卡並不是件值得驕傲的事情,她幹咳幾聲,換了話題:“燕公子都什麽時候來流民營?我找他有事情商量。”


    “燕公子一般若無他事,一天裏多半會逗留在流民營。”提到燕思轅,彭四話中露出幾分擔憂,“不過今天燕公子狀態不是很好,巡視過後便匆匆離去了。道長若是有事,可先與我講。”


    狀態不太好?難道是病了?洛浮生想起昨夜她裝作離開後,燕思轅臉上一閃而過的哀傷之色。


    “嘛,也不是什麽大事。”洛浮生指指某位患了奇怪病症的病號的房間,“和裏麵那位有關,彭四哥做得了主麽?若是做得了,我與你講也一樣。”


    “這事,確實需要請示燕公子。”彭四露出為難之色。


    “這樣啊……”洛浮生端著空碗去流民營唯一一處水源洗碗,彭四在她的眼色下緊跟而上。


    “彭四哥,我看燕公子很重視你呀。”


    “道長言重了,我是個粗人,沒別的好,就嗓門大,燕公子看得起我才讓我幫著管流民營的事情。”


    “彭四哥謙虛了,我行走江湖多年,徐州是安置流民最為妥當的。不知現在還有沒有流民往徐州來?”洛浮生說這話時,特地看了彭四一眼,這粗糙的漢子果然歎口氣,神色變得十分凝重。


    “流民營建好之後,這些年奔向其他地方沒有得到安置的流民來徐州的越來越多了,要是戰事不停,我看徐州早晚也得拒那些後來的流民城門外。”


    “若是到了那個時候……”洛浮生望了望看似已是滿足的眾多流民,“燕公子有打算怎麽辦嗎?”


    “燕公子不曾與我說起過這個。”彭四的神色變得黯淡下去,“徐州,不過是一個州府,沒有拯救全國流民的能力……”他對此事似乎有著自己的見解,“我們這批流民能夠得到安置,已是感激萬分,不敢奢求太多。”


    洛浮生舀了瓢涼水,開始衝洗碗筷,她沒再繼續剛才關於現在以及未來繼續湧進徐州的流民安置問題。


    “彭四哥,你們這批流民是同一時間來的徐州嗎?”


    “不是。”彭四凝眉想了一下,“大家都是陸陸續續來到徐州,當初徐州還沒有流民營,和其他地方一樣都是將流民拒在城外安置。不過大部分是在流民營建好後第一時間安排進來的流民,隻有少部分是後來逃難到徐州再安置的。”


    “這樣啊。”洛浮生洗幹淨海碗,用力控了幾下水,裝作不經意地問,“那位患病的流民,是什麽時候來的?”


    “去年夏天——”彭四捂住了嘴巴。


    洛浮生笑彎了眼睛,說漏了。


    那家夥,果然不是燕思轅的什麽遠方親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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