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天斷山消失後,道明山便是當今世上第一高山。因為站的夠高,所以視線極廣,朝著遠處望去的時候,天邊的山與平原,都化成了一條直線。


    王河山解下身上的衣袍,披在了千尺的身上,千尺回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麽,報以微笑。


    “此去路途甚遠,你要平安。”


    千尺蒼老的手像枯死的樹皮般粗糙,他輕輕撫摸著輪椅的把手,微笑說道:“沒見到那座雪城前,我當然會好好的。”


    王河山沉默,他沒有說讓師弟留下安享生命最後一段的時間,也沒有說要陪他一同去。因為去雪城是送死,他還不能死。因為他和千尺雖然性格不同,但實際上是同一種人。


    不必大肆宣告,願意默默無聞的死去,但是要死的有價值。


    如果能讓黑袍大法師與他一同赴死,那便是很有價值的一件事情。


    王河山說道:“其實你壽元將近,不是沒有辦法。”


    千尺歎了一口氣,說道:“師兄何必說這種安慰人的話,聖藥救不了我性命。世人都覺得我天資聰慧,敬我愛我,但比起兩位師兄,我資質實在是再普通不過,你們都沒有踏出那一步,我怎麽有可能做到?”


    王河山猶豫片刻,試探問道:“我召集三千門生,以天下願力封印你肉身,護你投胎轉世,留下這一世的記憶?”


    “來世還當個和尚?”千尺微笑搖頭,打趣說道:“不來了不來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羨鴛鴦不羨仙,下輩子就讓我圖個清閑。”


    王河山問道:“那羨慕誰?”


    千尺說道:“大概...蘇雲?”


    王河山沒有再說話,道藏合十低頭,因為這個時候,天邊像被火燒般通紅的雲朵上,終於露出了一個金色圓盤的一角。


    朝陽明亮而溫暖,驅散黑暗卻不刺眼,能使凡夫俗子大膽的直視,是一日中天地元氣最濃鬱,最純淨的時候。


    千尺想到了很久以前還住在破廟裏的時候,他每日早上都貪睡需要王河山來喚醒,做著那些無聊的功課。那時候還沒有二師兄,直到有一天山頭上又爬上來了一個人,於是他們師兄弟二人便變成了三人。


    後來又過了很久的時間,山上又來了一個麵目清秀的和尚,懷裏抱著一具冰涼的屍體,身後跟著一隻棕色的獅子,說要修一尊很大的佛像,還要指了指天斷山,說要斬斷它。


    清秀的和尚與師傅長談一夜,第二日師兄弟三人便下了山,選中了一個小國家,大陸上便開始了十年征戰。


    轉眼過去了百年,道明寺變成了佛門聖地,山下的長安城換了帝王,室內香火絡繹不絕,每日都有無數的信徒來參拜。但這時間過的太久,千尺已經忘記了師父是什麽時候圓寂,那名清秀的和尚是什麽時候坐化,隻知道鍍滿金漆的佛像修好了,天斷山也真的斷了。


    師兄弟三人又在山上住了幾十年的時間,直到有一天二師兄站在山頂上看著北方十萬大山的方向,說他要等的人出現了。


    於是與他最親近的柯白梅下了山,在十萬大山的最深處尋到了一間獵戶的茅屋,獵戶與妻子雙雙被野獸咬死,隻留下了一個未滿月的嬰兒。


    柯白梅再次回長安,是那名嬰兒長大成人,已經滿了十六歲。他來長安不是來探望,而是來告別,並且再也沒回來過。


    不知不覺,千尺想著這些事情,覺得眼睛有些幹澀難受,他笑了笑,從輪椅上站起來,沐浴在一片金光中。


    孫大學士走到了南城門,嗬斥了幾句守城了士兵不長眼盤查,怒甩長袖,正打算發火的時候,看見清晨的太陽升了起來。


    士兵連忙道歉賠罪,大學士眯著眼睛,看著那輪柔和的金色,想到了棋盤上的勝負,漸漸露出笑容。


    千尺眯著眼睛,同樣微笑。


    “道明山上的日出,真的很好看。”


    說完這句話,他便單手抓著輪椅用力摔了出去,幾個呼吸後落在山腰上不知道哪塊石頭上,被砸的粉碎。


    千尺覺得好生放肆快活,大笑三聲,縱身朝著下山的石階上躍去。


    王河山感覺到有一股極為龐大的力量重新回歸到了千尺的體內,無論他壽元是否接近枯竭,體內傷勢多麽嚴重,此時此刻,他便是依舊是那個受萬千信徒敬仰的國師,站在大陸上巔峰的千尺!


    道藏見到這一幕,彎腰從地上撿起了衣袍,披在了王河山的身上,然後朝著山下的方向,合十雙手,恭敬行送別禮,


    宴席終將散。


    此生再無遇見時。


    此去一別,行萬裏路。


    要去殺人。


    ...


    千尺內心歡愉,尤其走到山腳下,看見一位故人時,這種歡愉的心情便到達了頂峰。


    孫大學士坐在石階上暫作歇息,心中感慨上了年紀身體大概越來越回不去從前了。想當年他也是從過軍的好男兒,負重百斤盔甲日行百裏路跟玩似的,哪裏會這麽狼狽?


    聽見腳步聲,大學士抬頭朝上望去,見著來人,特別是那人臉上的表情後有些意外,不由得問道:“什麽事情讓你這麽高興?”


    千尺似乎有些得意,反問道:“你想聽我便說給你聽聽?”


    大學士擺擺手,說道:“你高興我便不高興,知曉了徒增煩惱,不如不聽。”


    千尺又笑,走到他身邊停下腳步,也跟著坐了下來。


    原本斑駁的石塊早已光滑平整,是被無數信徒踩踏過後的結果,千尺覺得身邊淺草叢中一株指甲大的野花好看便折了下來,問道:“來找我下棋的?今日不用上早朝?”


    “咳咳,老夫年事以高,請一天假料想陛下也不會說些什麽。”


    千尺見著平日迂腐的大學士做出故作咳嗽的模樣便想笑,想再打趣幾句,還未開口便被孫長文打斷。


    “君子愛花不折花,花泣也。怎麽連這點道理都不明白?”


    千尺愣了愣,回過神來反駁道:“你怎麽知道它不是流下幸福的淚水?我堂堂國師...”


    大學士糾正道:“上任國師。”


    千尺倒也不介意,繼續說道:“我堂堂道明寺長老,折一枝花你也要管?”


    大學士歎一口氣,心痛說道:“我見猶憐。”


    千尺露出不耐煩的模樣,說道:“你看你,渾身上下一股酸味,屁話怎麽這麽多。”


    大學士怒道:“你懂什麽,這是讀書人的氣質,書香你懂不懂?”


    千尺啞笑,說道:“別廢話,趕緊將棋擺上。咦,你今日怎麽沒帶?”


    大學士一下泄了去勢,吞吐說道:“老夫出門時匆忙,隻怪那管家知我去意,卻忘了提醒。”


    千尺臉上滿是笑意,頷首說道:“不如去宮裏下一局,用那個棋盤。”


    “那個棋盤?”大學士愣住片刻,反應過來後微微皺眉,說道:“我又不信這些東西,佛祖用的又怎麽了?別以為我不知道,那棋子可是少了兩顆。”


    孫長文所言中的兩顆棋子,便是當年佛珠在菩提樹下修行得道後離開,埋入泥土中的一黑一白兩顆棋子。最後歲月變遷,竟然不知為何在樹下生了佛性,內部各自生出了一個奇異的世界,便有了後來百器榜上的神器,黑白境界。


    棋盤與剩餘的兩壇棋子被國教所得,棋盤內部更是存在一個不為世人所知的世界,是國教根基所在。


    千尺伸出一根手指,笑眯眯說道:“隻少一顆。黑棋已經被找到了,讓給你執棋又怎麽樣。你以為以你那技術,能與我大戰一百八十回合?”


    聽聞這句嘲諷的話,孫長文大怒,當即起身說道:“現在就去!馬上就去!我讓你用黑棋!”


    說完他便起身朝著原路走去,同時像個碎念念的婦人般,嘴裏麵一直嘀咕道:“氣煞老夫,真是氣煞老夫!我可是贏了四百六十九局!”


    ...


    在天和宮深處有一間房間,周圍的牆壁和木梁上沒有任何裝飾,與其他的宮殿比起來顯得格格不入,但隻有極少數的人知道,這裏才是國教最重要的地方。


    因為在房間中央的空地上,擺著一方棋盤。


    棋盤古舊,上麵布滿了無數道細微的劃痕,數不勝數,在中央,還有一道小指寬的裂縫。


    孫長文隨意坐在地上,完全不顧平日講究的那些禮儀和風範,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他額頭上漸漸有汗珠浮現。


    千尺見狀,笑著催促道:“這一步棋你已經整整想了半個時辰,能不能快點?”


    孫長文不做搭理,雙指夾著一顆被汗水浸透的粘稠的白棋,微微顫顫落了下去。


    然後他閉上了雙眼。


    又將眼縫睜開一絲,偷偷看著千尺手上的動作。


    千尺大笑,撚起一顆黑棋,隨意落了下去。


    他的棋壇中,還有一顆黑棋安靜地躺著。而大學士的棋壇中,已經空無一子。


    孫長文覺得萬般心痛,兩人現在的對局總勝負又再次扯平,懊悔著早上不好好在家歇著,沒事跑來跑去作甚!


    “開局便說好了不能加子,也是你主動要將黑棋讓給我。孫大學士此等文人雅士,應該不會做出這種出爾反爾的事情吧?”千尺說完便站起身,得意的哼著戲坊裏的小區,朝著外邊走去。


    孫長文喊道:“老夫自然不是無信之人!再來一局,我們再來一局分勝負!”


    “今日事務繁忙。”千尺笑著說道:“我們來日再戰。”


    孫長文不甘,繼續喊道:“就一局!”


    千尺不再多言,隻是擺了擺手,離開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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