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傾家


    工作中一向冷靜自持的楊曼琪,在介紹新產品的支持政策時頻頻出錯。不是幻燈片打開錯誤,就是政策解說不知所雲。


    張修傑看她精神恍惚,神情憔悴,憐惜之情從心頭悄悄攀爬上來。


    “楊工,ppt大家都看了,不如,我們就沒看明白的地方進行提問,這樣既節約了大家的時間,對理解政策也更深一層。你看可好?”


    “好啊。提問的話,我講解起來更有針對性。”楊曼琪感激地衝張修傑點了點頭,抬腕看了下手表,“大家休息休息,準備一下,五分鍾後開始吧。”


    說完低下頭去用手使勁按壓太陽穴,希望以此能緩解頭痛,集中精神。


    張修傑遞了一盒風油精給楊曼琪,又到茶水間衝了杯咖啡輕輕地放在講桌上。


    這種無言的體貼讓楊曼琪心裏溢滿了感激。


    但張修傑眼中不自覺流露出的濃濃溫情,卻“當”的一聲,敲響了楊曼琪心中的警鍾。


    這段時間以來,張修傑雖然從未問過半句,但幫了自己很多,他細致入微的關照、積極主動的配合,給了自己很大的安慰。不知不覺間,居然親近了很多,可能連自己都沒意識到,心底卻不斷地在向那縷溫暖靠近。


    那聲清脆的警鍾敲得她一下回了魂。


    自己這是在幹什麽?


    被老公傷得體無完膚,居然想依靠另外一個男人的溫暖來療傷……“滴滴”的短信提示音驚醒了發呆的她。


    “晚上六點一甌茶室滴翠閣見。”秦楓的短信。


    一甌茶室,是一對老夫妻開的一間小茶室,就在公司附近,但距秦楓的公司可不近。以前,初到這個城市時,秦楓就經常來接自己下班,來早了就在那間一甌茶室等著。


    有絲竊喜,如風徐來,吹開楊曼琪滿臉的烏雲。


    她抖擻抖擻精神,回答眾人提出的問題,盡量圓滿地解釋和答複,也盡心地記錄下分銷商們不滿的條款及他們的要求。


    溝通會結束後,尚有極個別的分銷商磨蹭著不肯走,向她打探著新產品更多的優惠及折扣。


    楊曼琪強打精神與他們談笑晏晏打著太極,等把分銷商都送走了,已經六點多了。好在一甌茶室不遠,從公司走過去,不到十分鍾的樣子。


    一甌茶室不大,在二樓,約有八九十平的樣子。隻有三個包間,分別是滴翠、溢香、濃情。


    他們以前並未進過包間,因為茶室裏的隔斷打得很高,上麵種滿綠植,門口掛著草簾,很是安靜,隻有輕柔的音樂伴著淡淡的茶香彌漫在每個角落。


    楊曼琪推開滴翠閣的門,秦楓已經等著了。


    桌上放著楊曼琪最愛的芋香珍珠奶茶、香炸芋球和雪花南瓜餅。


    楊曼琪麵無表情地坐下,等著接受秦楓的道歉,她已經決定原諒他了。為了兒子,也為了心中那未曾磨滅的愛。


    傷已經有疤了,就不要再寄望於它從未受過傷,在疤上撒層鹽,種一顆籽,讓傷口好得快些,讓疤痕上方長出一棵花來……秦楓把奶茶和茶點向楊曼琪的麵前推了推,“餓了吧?先吃點墊墊。”


    楊曼琪沒有動,隻是看著秦楓說:“有話就說吧。”


    秦楓深深地歎了口氣,轉過身去取過放在沙發上的電腦包,拿出幾張紙放在了楊曼琪的麵前。


    “這是什麽?”楊曼琪並沒有去看紙上的內容,而是盯著秦楓的臉問。


    “離婚協議書。既然我們已經不可能恢複以前的親密關係了,那麽,還是放手吧。”


    “什麽?離婚?!”楊曼琪的眉頭皺得緊緊的,聲音也尖銳起來。


    “你覺得我們現在的狀態,還有可能繼續過下去嗎?”


    “為什麽不能?你是不是還在和那個狐狸精藕斷絲連?她哪兒比我好?值得你扔下我們十多年的情分,扔下兒子?”


    “她隻有一條比你好,就是不給我任何壓力。”


    “哈哈。”楊曼琪仰起脖子大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是嗎?她不給你壓力,大概是因為還沒得到你,還沒資格給你壓力吧。”


    “她不是……”


    “不給你壓力,為什麽三更半夜打電話給我,逼我讓位?”楊曼琪眼睛眯起,打斷了秦楓。


    “我為了這個家,拚死拚活,我的壓力比你的少嗎?”


    “你壓力大,是不是你自找的?放著好日子不過,你去賭博,去買彩票,你毀了我們的家我們的業。”


    “你害得我們遠離親人,遠離朋友,你害得我們不得不離開熟悉的城市,孤零零地在這奮鬥!”


    “一次又一次的傷害,這就是你承諾給我的幸福嗎?”


    ……


    楊曼琪越來越激動,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了起來,上身傾在秦楓的臉上,秦楓拚命向後仰去,躲著憤怒的楊曼琪一連串的質問和譴責。


    “就算是離婚,也是我跟你離。你還沒資格跟我提離婚!”


    楊曼琪把離婚協議書甩到秦楓臉上,惡狠狠地說。


    銷售出身的秦楓在老婆的強大氣場下,完全沒有開口的可能。


    楊曼琪站起來就要走,秦楓趕緊撲到門口堵住了門。


    “小曼,你不要意氣用事,我們今天既然出來了,就要把事情給解決了。現在的日子你不厭煩嗎?”


    是啊,她怎麽能不厭煩呢?所以她才想努力讓自己接受,並且打算從今天起,把這一頁翻過去,永遠忘懷。


    可是,她以為是向她道歉請求她原諒的秦楓,居然向她提出了離婚!


    憤怒和痛苦,如兩把尖刀,顫悠悠地插入尚未複原的傷口。


    而始作俑者,還在悠閑地彈著刀柄。


    “我從來沒有愛過那個王小米,即使我的心沒有背叛過你,你也不會再相信我了,對不對?”


    “我了解你,這件事確實不能輕易原諒。我們都愛得太深,倘若是你,我也無法原諒你、接受你。所以,我不敢乞求你的原諒了。”


    “我是愛你,愛兒子的。所以,我一開始的選擇,就是回家。我希望你在懲罰過我之後,能夠再接受我。所以,我等。我給你時間來原諒、來接受。”


    “可是,你這兩個月的冷暴力,讓我明白。你不是借助冷戰來懲罰我,而是因為你確實失望透了,根本沒有任何意願看我一眼或者跟我說一句話。”


    “小曼,這件事不解決,你永遠無法享受快樂,永遠無法重新開始生活。我……我心疼你。”


    “我整天生活在愧疚、擔憂、不安中,我也快承受不了了。而且,這已經影響到我們的工作了。我們不要再互相折磨了,好不好?”


    楊曼琪閉上眼睛,眼淚洶湧。


    “兒子是你的命,房子是你和兒子的安身立命之處,都給你,我另外拿出工資的四分之一作兒子的撫養費。我會經常回來看望兒子的。”


    秦楓的聲音越來越低,嗚咽起來。


    “你真的決定了?”


    楊曼琪沙啞著嗓子問,心提得高高的,發現自己是那麽地期待他有一絲絲猶豫,有一絲絲不舍。


    秦楓堅定地點頭,難過掩不住眼睛裏果斷的光芒。


    楊曼琪頹然地後退至沙發邊上,一屁股坐了下來。


    秦楓默默地打開門,走了出去。


    愣了半晌,楊曼琪的眼淚方撲籟籟地落下來。


    秦楓他不要自己了。


    秦楓他出軌在前,居然還敢甩自己在後。


    “秦楓,你混蛋!”楊曼琪終於爆發,大喊著把裝茶點的碟子扔了出去。


    伏在桌上,悲傷似決了堤的洪水,攔也攔不住,化作淚水傾泄而下。


    突然,有人在撫摸她的肩膀。


    秦楓,秦楓又回來了!


    楊曼琪迅速抬起頭,伸手捉住的卻是茶室老板娘的衣服。


    老板娘抽出紙巾遞給楊曼琪,楊曼琪接過胡亂地抹了把臉,低聲道謝。


    “不謝,是剛才那個年輕人,托我照看下你。”


    楊曼琪一聽,哭得越發厲害了。


    “閨女,沒有過不去的坎。不管遇到什麽事,想想你的父母,你都要好好活著。”


    老板娘扶住楊曼琪,“我的閨女跟你差不多大,因為感情受創現在一個人在國外生活,也不知道遇到傷心事有沒有人安慰……”說著也抹起了淚。


    楊曼琪來到這個城市雖然快三年了,可是,除了同事和客戶,並沒有真正的朋友。


    而秦楓出軌的事,她也一直壓在心底無人可訴,現在依偎在像媽媽一樣慈祥的老人懷裏,但沒有對媽媽的顧慮,楊曼琪斷斷續續地說明了原委。


    老板端了熱騰騰的奶茶進來,窩在柔軟的沙發裏,喝著熱茶,楊曼琪冰涼的四肢開始緩了過來。


    這才知道,老兩口同歲,一個姓石,一個姓杜,原本在一所大專院校裏教書,近四十才有了寶貝女兒,愛如掌上明珠,遂取名石仙貝,即仙女寶貝。


    仙貝一路順風順水地讀完了大學,不想大學臨近畢業,居然網戀了。更不想,純真的仙貝在奉獻一切之後才發現,愛人居然有婚約在身,癡傻的仙貝原諒了他,隻求他最終能選擇自己。等啊盼啊,結果等來的是愛人結婚的喜期。


    仙貝還是不相信愛人是真的拋棄她。直等到愛人結婚的那天,絕望的她選擇了割腕自殺,被父母發現送到醫院,命是救過來了,可是以前那個溫婉可人的仙貝不見了,瘋瘋傻傻,父母心力交瘁,隻好把她送到新加坡小姨處療傷。


    老兩口退休後無所事事,所有的時間都用來思念愛女,漸漸病痛不斷。在友人的勸說下,遂開了這家一甌茶室,一來打發時間,迎接女兒康複歸來;二來結交朋友,讓生活裏再多些歡笑和陽光。


    “那麽優秀的孩子,連個畢業證都沒拿到。”杜姨說到此處,已是淚流滿麵。


    雖然人們向來能夠在與他人的比較中獲得幸福感,但楊曼琪一點也不慶幸。


    她不知該如何安慰年邁的老兩口,隻能說,時間會抹平一切傷痛,仙貝會從傷痛中走出來的。


    等石叔杜姨平靜了之後,她把自己的名片遞到老人手裏,“杜姨別難過,你和石叔要是不嫌棄,我有空就帶孩子來看你們。”


    老兩口興奮得臉都紅了,拉著楊曼琪的手再三說著“一定要來啊”,壓根不像剛剛還沉浸在思女的悲痛中。


    同情和感激匯成一股奇異的熱浪,把心在寒潭的楊曼琪又推回到現實的季節。


    楊曼琪走出茶室時,夏夜特有的暖熱氣息迅速包裹了她,微風把月季花的清芬吹入心頭。


    “……‘假如你們落到一個陷阱中,我就可以償還欠你的,欠巴格希拉的,還有欠巴魯的,我的兄長們,祝你們好獵運。’”


    “‘說得好!’巴魯吼道,因為莫格裏回答得非常得體……”


    “媽媽,巴魯是誰來著?”兒子秦奮從楊曼琪的懷裏扭過頭來,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盯著媽媽問。


    “巴魯,巴魯是……”楊曼琪努力打起精神,回憶起來。


    腦子一片空白,隻好往回翻手裏的書。


    這本羅德亞德·吉普林的《森林王子》與聖埃克蘇佩裏的《小王子》是老公秦楓送給她的,是他們認識100天的紀念禮物,並且他當時認真地說,不管有沒有騎著白馬,他都是她的王子。


    兒子過了三歲後,秦楓開始給他讀這本《森林王子》,可惜,沒有堅持幾天,就把這任務扔給她了。


    與兒子一起讀書的時光,快樂又悠閑。


    兒子總會提出一些千奇百怪的問題,偶爾冒出的奇思妙語常常讓人欣喜不已。


    兒子非常喜歡那個莫格裏,本來是人卻被狼收養,生活在叢林裏,積極學習各種本領,適應並且遵守叢林法則。


    兒子常常用自己的語言向她講述對莫格裏的喜歡,他和狼媽媽一樣,喊他“小青蛙”。她常常驚異於兒子這麽小,卻已經能夠理解看似複雜的東西了。


    這段時間,因為心情不佳,已經很久沒有給兒子讀這本故事書了。


    兒子大概也看出了媽媽的情緒低落,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吵著要聽。想著這段時間對兒子的冷落,自責和酸楚湧上楊曼琪的心頭。


    “媽媽!”發現媽媽走神了,秦奮抗議地喊。


    “哦!巴魯是頭棕熊,是莫格裏的老師呀。”楊曼琪一邊解釋一邊撫摸兒子的頭頂安慰他。


    “就是那個專門教狼崽們叢林法律的。”見兒子還在轉動著眼珠兒回想,楊曼琪又給了條線索。


    “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秦奮興奮地叫著,“就是那頭隻吃堅果和蜂蜜的熊。”


    “完全正確,加十分!兒子你太棒了!”楊曼琪說著用力在兒子粉嫩的臉頰上親了一口。


    秦奮既得意又靦腆地笑了。


    “太晚了,睡覺吧。明天再繼續。”楊曼琪把兒子抱到大床上說。


    秦奮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纖長濃密的睫毛像小蝴蝶棲息在眼皮上,鮮紅的嘴唇像剛采摘下來的紅櫻桃。楊曼琪不由自主地向著那粉嫩的小臉蛋靠去,秦奮猛地張開了眼。


    楊曼琪趕緊向後退了一下,以為是自己的靠近侵犯了兒子的磁場,打擾了小家夥的睡眠。


    秦奮突然起身,在媽媽臉上“叭嘰”親了一口。


    “媽媽,祝你好獵運!”秦奮輕輕地耳語著,迅速鑽進涼被睡覺去了。


    楊曼琪的眼裏噙著淚,欣慰卻在心的一角盛開了朵鮮豔的花。


    並不是一無所有,不是嗎?


    至少還有兒子。就算失去全世界,我還有兒子呀。


    “祝你好獵運!”


    “好獵運!”


    時間恍惚回到了三年前。


    “寶貝兒,來,來,到媽媽這兒來……”


    趴在地墊上的楊曼琪手拿攝像機,溫柔地哄著兒子秦奮向前爬行。


    快七個月的秦奮像個小天使,胖乎乎的臉蛋,吹了氣似的小胳膊小腿,小腳丫都胖得像發大了的饅頭。咿咿呀呀發著聽不懂的音節,咧著露出兩顆小牙的嘴,聽到媽媽的呼喚,使勁向媽媽爬去,激動得東一倒西一歪的,哈喇子也隨著“蛇”行路線流了一地。


    手機鈴聲響了起來,楊曼琪有些懊惱誰在這個時間來打擾她,寶寶狀態正好,不容易錄到呢。


    戴立誠?


    戴立誠是老公秦楓公司的合夥人之一,兩年前,秦楓和戴立誠、鄭惜芙合夥成立了北京奇技電子有限責任公司,注冊資金300萬人民幣,戴立誠120萬,鄭惜芙150萬,而秦楓隻出了30萬。


    但出任總經理一職的是秦楓,負責進貨與銷售的也是秦楓,戴立誠負責配送、售後以及網站的運營,鄭惜芙則負責管理財務。


    三人的分紅居然也是出資最少的秦楓拿的最多——40%,其餘二人則各分30%。


    當時,楊曼琪還很是納悶,現在的人都不是傻子,別人出錢讓你做生意,這麽好的事,怎麽讓秦楓攤上了?


    而且她覺得戴立誠這個人很痞,流裏流氣,不像個好人。這樣的人有能力開公司?她懷疑。


    記得當時秦楓特自信地說,你小看你老公了呀。應該說,這麽好的事,怎麽讓他們攤上了。並且特感慨地說,如果咱們有錢的話,我絕不會和他們合夥,把我辛苦賺來的錢跟他們分。但是沒辦法,如果沒有他們,公司就開不起來。機會再好,錢再多,還是賺不到手。


    至於戴立誠,人家是富二代,即使才能差點,但有錢啊。現在隻有才沒有錢,也成不了事。


    公司運營沒多久,就開始贏利。


    楊曼琪也在此時被老公要求辭掉工作,專心在家孕育寶寶。


    “喂!立誠啊,什麽事?”楊曼琪疑惑地按下接聽鍵。


    “嫂子,是我。老大……在嗎?”


    “他不在公司?最近公司業務很多嗎?他常常早出晚歸的,搞得很疲憊。”


    “老大有好幾天沒來公司了。他……”


    “不可能!”楊曼琪斬釘截鐵地說,“他比上班還要辛苦,天天把家都當旅館了。”


    “別說兒子,就是我見他一麵都不易。我們睡著了他還沒回來,我們還沒醒他就又走了。”楊曼琪開始抱怨起來,“人手不夠,你們就再招人啊,光靠著一個老總幹,公司能有多大發展啊?”


    “嫂子,老大最近……最近……好像……迷於賭博了,公司現在有人堵著財務的門來要賭債。”


    “我現在聯係不上老大,如果你能聯係上他,麻煩通知他來公司一趟。”戴立誠說完就掛了電話。


    楊曼琪握著電話,愣在那裏,一時不能消化這些信息。


    秦楓,沒去公司上班。賭博。


    肯定搞錯了,秦楓他連紙牌都不屑於打,怎麽可能會連公司都不管,而去賭博呢?


    打秦楓手機,不在服務區,無法接通。


    楊曼琪輕舒了口氣,似乎安慰於沒聯係上秦楓,好像這樣就無法證實這件事是真的。


    手機又響了,鄭惜芙打來的。


    “曼琪啊,你時間方便嗎?方便的話,來一趟公司吧。”


    “好的。”


    楊曼琪也想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把兒子交給育嬰嫂,換了衣服,來不及化妝,開著去年生日時秦楓送的奧迪tt,向著中關村駛去。


    不是上下班高峰,進城的路況很好,半個小時後,楊曼琪就到了公司樓下。


    戴立誠正站在門口來回踱步,看到她,像是看到救星似的,趕緊迎了上來。


    財務部的門大敞著,幾個彪形大漢在鄭惜芙的辦公桌前站著,一副不給錢就要搶的架勢。鄭惜芙手扶額頭靠在椅背上,眼睛閉著,眉頭皺得緊緊的。


    “你就是秦楓的老婆?”


    楊曼琪剛走進屋子,沙發上翹著二郎腿的男人就彈彈煙灰,衝她抬抬下巴問。


    “是。你是?”


    看著那個強壯得有些粗野,粗野得有些醜陋的男人,楊曼琪忍住想逃的欲望,雖然不安,但是真相總要麵對。


    “我是討債公司的,兄弟們都管我叫冬瓜。”


    冬瓜?雖然不解看似很凶的人,怎麽取了個這麽麵的名字。但是看他頭上頂著一層短短的染白了的頭發,和熟了的冬瓜倒有幾分相像。


    “我們也是受人之托,手裏有秦總的欠條,但來了半天了,秦總竟連公司也不回了。公司財務居然說公司是合夥製,並不是秦總一個人的,而且不見到秦楓本人,堅決不肯拿出錢來。既然你來了,就替他把錢還了吧。如果不拿錢,恐怕兄弟們隻好跟你回家了。”


    說著,冬瓜晃了一下腦袋,那幾個彪形大漢悄無聲息地圍了上來。


    鎮定!一定要鎮定!


    楊曼琪把手機使勁擠進掌心裏,走到對麵的沙發旁坐了下來。


    “欠你們多少錢?把欠條給我看看。”楊曼琪互握住輕微抖動的手,強裝鎮定。


    大大小小十幾張欠條,每一張欠條上龍飛鳳舞的都是秦楓的字。她認得,秦楓曾經給她寫過足有三大包的情書,就連秦楓心情的好壞,她都能通過字跡覺察出來。


    再細細辨認。是真的。


    她不是懷疑,其實一眼望去,她就已經知道是出自秦楓的手筆了,她隻是不信,不敢相信。


    最少的一張欠9萬,最多的一張欠360萬,加起來,一共是1004萬!


    楊曼琪努力控製自己,可是手還是抖得厲害,欠條在她的手裏沙沙作響。


    她做夢都沒想到勤勤懇懇的老公,天天早出晚歸居然是去賭博,她做夢都沒想到,不僅賭還賭得這麽大,欠了一筆這麽大的債!


    這債,怕是這一輩子都還不起了吧。


    絕望,如潮水一般迅速淹沒了她。


    冬瓜看著楊曼琪突然變得蒼白的臉,眼神也一下子由希望變成了失望。


    鄭惜芙走了過來,遞了杯咖啡給她。


    “曼琪,秦楓呢?這是他自己惹的禍,讓他自己解決!你不要給他收拾爛攤子。”


    對哦,秦楓呢?


    “他不會欠了錢還不了,尋死了吧?”冬瓜猛地跳起來,指著楊曼琪喊,“如果他死了,這債就是你的了,你要替他還!”


    冬瓜的推測如同一聲驚雷,“轟”地炸掉了楊曼琪呆滯的靈魂。


    “不可能!他不會尋死,他不是這樣的人。不管遇到什麽事,他總有辦法解決的。”


    楊曼琪也“噌”地站了起來,帶翻了茶幾上的咖啡,滾燙的咖啡灑到腳上,也沒有絲毫感覺。


    她對著冬瓜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錢,我們會還的。但不是筆小數目,請容我們一段時間籌措下。”


    冬瓜想說不拿出錢來就別想出這屋,但他的氣焰在楊曼琪的逼視下,居然慢慢蔫了,最後說出口的竟是:“我打個電話。”


    楊曼琪點點頭。


    冬瓜跑到外麵去打了一通電話,回來說:“兩周,兩周後我們必須拿到全部的錢。”


    楊曼琪再點點頭。


    冬瓜帶著人走了。楊曼琪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般,一下跌在沙發上。


    鄭惜芙坐了過來,抱住她的肩膀安慰她。


    “惜芙,他怎麽能這樣?怎麽能這樣?他把我瞞得嚴嚴實實,我一直以為,他在努力工作為我們的生活打拚……”


    “怎麽辦呢?怎麽辦呢?欠這麽多錢,怎麽可能還得上呢?”


    楊曼琪的眼淚比話語流得還要快還要多。


    嗚嗚哭了一會兒,楊曼琪感覺心中的塊壘小了許多。


    再艱難,終是要麵對。


    當務之急是要找到秦楓,保證他是安全的。錢可以再掙,人卻隻有一個。


    回到小區時天已經黑了,泊好車。旁邊的車位是空的,不見那輛熟悉的銀灰色別克君威。


    仰頭看著9樓窗戶裏橘黃色的燈光,不知道這樣的仰望還能持續多久,淚又湧了出來。


    三天過去了。


    秦楓宛如人間蒸發,消失得無影無蹤。


    “喂!”


    “幹嘛?”


    “出來。”


    “怎麽啦?”


    “心情不好。”


    “你在哪?”


    “在家。”


    “等我,兩刻鍾。”


    楊曼琪實在忍不住,打了個電話給蘇恬。


    蘇恬是她的閨蜜兼舍友,畢業後跟她一起投奔秦楓來到北京。兩人無話不說無話不談,就連上廁所也要手牽著手去,曾經惹得秦楓忌妒不已。


    蘇恬與男朋友成了畢分族,畢業之後,連聲祝福都沒有就各奔前程了。來到北京她借了秦楓不少光,頗為羨慕前方有人打點、背後穩有靠山的生活。


    隻是從楊曼琪懷孕後,兩人見麵的次數越來越少。蘇恬身為白骨精,拿身體拚前程是其一,其二卻是楊曼琪自從為人母之後,越發地嘮叨,堪比蘇母。


    蘇恬也發現自己一不留神居然成了剩女,看身邊的人出雙入對,說不羨慕那是假的。可是好男人似乎都被別的女人先搶回家去了,次品男人無論如何也無法將就收納囊中,而對於極品男人來說,自己似乎又太老了。


    想不剩都難啊。


    蘇母打電話來,一開口,就是女兒的終身大事,嘮叨個沒完,也不怕花電話費。隻恨不得手再長些,一把揪她回家去相親,然後戀愛、結婚、生子。


    而楊曼琪在未懷孕前,對她的狀況很是同情,也極為理解她的堅持。自從懷孕後,則像蘇母的靈魂附體,一見麵或者一打電話,沒二話,先談做母親的甜蜜與偉大,再不停地介紹相親對象給她,逼迫她擴大交友圈子,廣撒網,漫捕魚。


    蘇恬感覺與楊曼琪的共同話語越來越少,誰讓她老是跟一個未婚女青年談論育兒經來著。


    但兩人的友情卻絕不會因見麵稀少而有半分減少。


    門鈴一響,門就迅速被打開了。


    蘇恬鞋都來不及換,就被楊曼琪堵在門口,楊曼琪緊緊勒著蘇恬的肩頸,眼淚迅速濕透了她薄如蟬翼的襯衫。


    蘇恬努力支撐住楊曼琪,輕輕地拍著她的背,不發一言。


    過了許久,兩人才相擁著進來,在沙發上坐下來。


    看到神情憔悴的楊曼琪,蘇恬跳到沙發另一頭,仔細打量。發現楊曼琪頭發散亂,臉色蒼白,眼睛紅腫,連眼珠都看不到了,嘴唇上還起著幾個大燎泡。


    “怎麽搞成這樣了?發生什麽事了?秦楓有外遇了?還是寶寶生病了?”


    蘇恬一步坐到楊曼琪身邊,緊緊抓住她的手,連珠炮般發問。


    楊曼琪欲開口,卻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喝了口蘇恬遞過來的水,楊曼琪啞著嗓子,顛三倒四,總算把事情講了一遍。


    “靠,秦楓這個畜生!”蘇恬張口罵了一句粗話。


    “你現在打算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我都找不到他。我真怕他想不開,他……”


    “他會想不開?我呸!我看他是扔下個爛攤子給你,自己不知道跑哪逍遙快活去了。”


    “不會的,秦楓不是這樣的人!”


    “不是這樣的人?那他是什麽樣的人?他欠這麽多賭債,就說明他賭不是一次兩次了,也說明他賭的也不是百八十塊的小賭注。他賭的時候你和寶寶在哪裏?可曾在他心裏一絲一毫?如果他有一點點顧念你們,怎麽會……”


    “別說了!求求你,蘇恬,別再說了。”


    楊曼琪拚命搖頭,她寧願相信秦楓是走了錯路,做了錯事,也不願意相信他不愛自己和寶寶了。


    蘇恬看楊曼琪的反應激烈,眼淚橫飛,訥訥地閉上了嘴。


    可是,秦楓沒回來,秦楓逃了,這是事實呀。


    “小曼,這樣沒責任感的男人不配做丈夫,更不配做爸爸。時間不多,你要為自己為寶寶早做打算呀。”


    “如果實在找不到,就報警吧,讓警察來找他。找到後,就把他掃地出門。你帶著兒子好好過。”


    “要不要我幫你找律師?”


    “這麽惡劣的男人,不要也罷。別的錯倒可原諒,這錯卻是原諒不得的。”


    蘇恬不停地出主意,楊曼琪隻是不作聲。


    她何嚐想原諒他?信任被欺騙,辛苦被無視。如果秦楓站在麵前,她肯定甩他兩個耳光,把他掃地出門。


    可是,秦楓不在。


    到處都找不到。


    巨大的恐慌壓倒了楊曼琪的其他情緒,不管秦楓做錯了什麽,現在,她還是愛他的,她不希望他出事。


    蘇恬休了年假,天天陪著楊曼琪,也發動一切能發動的關係,去尋找秦楓。


    時間一天天過去,楊曼琪越來越絕望。


    家裏留有他的氣息,兒子的臉上留有他的影子。


    兒子開始會喊“爸爸”,粉嫩的小臉蛋流著口水,發音卻無比清晰。楊曼琪感覺體內有處東西被撕裂掏空,疼痛綿延不絕。


    楊曼琪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過去的幸福時光。純潔得近乎天真的愛情,不沾染任何雜質的快樂,相依相伴的八年時光,求子的沮喪挫折與得子的欣喜興奮……雖然歲月磨淡了激情,但激情過後,是最溫情的相守。


    憋悶得不行,楊曼琪忍不住又到停車場去。心裏總在期待,期待秦楓駕著那輛別克君悅,悄悄地停在奧迪tt的旁邊。


    車位空著。


    楊曼琪的心沉甸甸的,像那輛別克君悅停在了心上似的,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轉過花壇,聽到一聲沉重的歎息。


    楊曼琪激動得渾身發抖,是秦楓!


    濃密的花藤架下,煙頭的紅光在黑暗中一明一滅,秦楓胡子拉碴的臉跟著一明一暗,他正抬頭盯著9樓那亮著橘黃色燈光的窗。


    他什麽時候抽起煙來了!


    楊曼琪突然發現,秦楓對於自己是那麽的陌生,自己對他的了解似乎還停留在懷兒子秦奮以前。


    自從懷秦奮後,自己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秦奮的身上,營養、胎教、產前檢查,尤其秦奮出生後,她的眼裏放不下任何人任何東西。對於老公,更是疏於照顧。


    楊曼琪靜靜地站在秦楓的麵前,看著明滅的微光中他黯然的臉,想著他所經受的痛苦折磨,自責比生氣還要多。


    她上前一步,抽出秦楓手裏的煙扔在地上,用力碾滅。


    揮手就給了秦楓一記響亮的耳光,引得三三兩兩遛彎的人探頭探腦地看。


    楊曼琪抱住秦楓,把下巴放在他的頭頂,輕輕地說:“老公,你終於回來了,這幾天你死哪去了,急死老婆了。”


    秦楓一顫,猛地把楊曼琪緊緊地箍在懷裏,嚎啕大哭起來。


    楊曼琪緊緊摟著秦楓的脖頸,淚水滾滾而下。


    回到家,催著秦楓洗澡、吃飯、睡覺。


    把兒子秦奮放在秦楓的懷裏,看著兒子可愛的小嘴裏喊著“爸爸”,秦楓親著兒子白嫩的小臉蛋,不肯離開,淚水潸潸。


    小秦奮被爸爸的胡茬紮得哇哇大哭,手忙腳亂地抗議。


    秦楓含著眼淚笑了。


    “老婆,我……”


    “知道了,我都知道了。今天就好好休息,睡吧,啊?”


    楊曼琪柔聲細語地哄孩子一般哄著秦楓。


    早晨醒來,育嬰嫂李姐帶秦奮下去進行空氣浴了,楊曼琪把秦楓引到書房,倒了兩杯綠茶,兩人席地坐了下來。


    呷了一口綠茶,秦楓困難地開口:“老婆,對不起。我……”


    “我想知道過程。”楊曼琪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平靜。


    春節後不久,有次去和客戶談業務,在商務會館遇到了那位客戶的朋友。大家一起聊了聊,有人提議打幾圈麻將,初時自己推辭不會,被那位客戶笑話了一場,堅持要教他,硬拉著他打一下午。


    可能是新手,手氣特別好,那天下午他居然贏了小十萬。


    心情特high。晚上回家迫不及待想和她分享,但她因兒子尚未滿月,實在抽不出時間來聽他炫耀。


    楊曼琪想起來了,是有那麽一次,他說有好消息要跟她分享。當時家裏人也很多,媽媽和婆婆都在這邊伺候月子,還請了月嫂和保姆,整天亂哄哄的。


    何況那時,她的心裏眼裏全是那個可愛的小人兒,沒把老公的興奮放在心上,以為隻是又談成了一個大客戶,對於秦楓來說,從事銷售以後,這樣的好消息經常有。


    麻將本身的新奇和好玩就吸引了他,何況還有賭注。


    他年輕的血液都沸騰了起來。


    初時,仗著手氣好,他贏了不少。


    但漸漸地,別人的精明算計和熟練占了上風,他又輸了不少。


    彼時,他已經上癮了。一天不摸幾圈心裏就癢癢的,什麽事也做不了。


    他想著,這也是技術,學技術總是要付學費的。憑他的聰明,他很快就能掌握這項技術並熟練運用它來發財致富。


    他的座右銘也改為:小賭興家,大賭興業。


    賭注越來越大。


    等到他察覺這是個無底洞,是個爛泥潭時,他已無力爬出。


    欠的錢太多了,還不了,就寄希望於下一次賭博,希望下一次能贏回來,為了能在短時間內贏回來,賭注也越來越大。


    因為賭注越大,隻要贏一次,就翻本了。


    可是,他卻再也沒有贏的機會。


    他無心於業務,他害怕回家,當存款越來越少時,他也越來越絕望。


    有一次,賭博散場後醉酒歸來,路過一家彩票投注站時,發現了有一紅色條幅:“我站喜中2007年048期雙色球一等獎,獎金2500萬元”。


    有根筋突然被觸動了。


    秦楓感覺與其隻靠賭博來贏回輸掉的錢,還不如連彩票一塊買來得快些。


    於是,他又開始醉心於彩票。


    每次買彩票的錢都達上萬元。


    沒有錢時就寫欠條借錢。


    實際上,他也不清楚,他到底欠了多少錢。


    這讓他更加瘋狂。


    買彩票,也時有中獎,甚至有一次,與頭等獎隻有一位數之差,中了8萬多元。


    他遺憾,也欣喜,認為距離中大獎隻有一步之遙。


    買得越發地多了起來。


    結果,幸運再也沒有垂青於他。


    前幾天,賭博散場後,那位客戶說他欠的錢太多了,讓他先還上以後再玩。還威脅他,如果還不上,就把他的老婆兒子扔到清河裏去。


    秦楓跪在楊曼琪麵前,拿起她的手打自己的臉。


    “老婆,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兒子。你打我,你打,我心裏還好受些。”


    楊曼琪又氣又怒又心疼:“你膽子也太肥了吧?你想把我們娘倆往死裏逼啊?”


    看著秦楓後悔不迭的神情,心裏一軟,反抱住秦楓的胳膊,“老公,這賬以後再跟你算,我們現在怎麽辦呢?”


    “一失足成千古恨。老婆,我們根本還不起啊。”


    秦楓頓了頓,又支支吾吾地說:“我有個主意,就是不知道……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


    “你說,隻要能還上賬,我都同意。”


    “我們,我們離婚吧。這債都是我欠的,跟你沒關係。你把這房子賣了,離開北京,回老家去。”


    “那你呢?”


    “我,我,我頂多把命賠給他們吧。”


    秦楓說著哽咽了,拱進老婆懷裏,“老婆,對不起,對不起,讓你跟著我受苦了,希望你把咱兒子帶大……”


    “你閉嘴!”


    楊曼琪憤怒地推開秦楓,狠狠地甩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秦楓,我一直以為你是個男子漢,錚錚鐵骨的男子漢,沒想到你是個懦夫。這才欠了多少錢?就還不起了,就用命抵了,你的命就值這些錢嗎?我們的未來就值這些錢嗎?”


    楊曼琪雙手握住秦楓的肩膀,用力地搖晃。


    “告訴你,秦楓,你許了我生生世世,你不許逃,我不允許。在我眼裏,你是全世界,你是無價寶。拿多少錢換,我都願意。再也不許你說半個死字!”


    楊曼琪聲嘶力竭地喊著。


    秦楓用力抱緊楊曼琪,感動、慚愧、悔恨、鬥誌,充滿了心胸,似要爆裂開來。


    有人陸陸續續來看房子,楊曼琪心中刺痛難抑。


    這房子於她不僅是房子,不僅是安身之處,還是她的愛,她的家,她的夢想啊。


    當初,兩人白手起家,一點一滴地奮鬥,又省又借,才付了首付。倆人把錢放在一起,分成四份,一份還貸,一份還債,一份存起來預備裝修,一份生活。


    生活簡樸得不能再簡樸,但心裏卻洋溢著無窮無盡的快樂。他們將要有自己的小窩了,在這個繁華的大都市。不需要再看房東的臉色,不需要再被迫搬來搬去,更不需要使用房東的破家具電器還要負擔維修,甚至賠償。


    對他們而言,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地方,可以按自己的心意裝修布置,已經是天大的喜悅了。


    拿鑰匙,裝修,保潔,入住。


    說起來容易,她跑了多少次腿,磨平了多少雙鞋,花了多少時間和精力。因為錢有限,所以總要比較來比較去。後來花錢不再那麽精打細算之後,購物的樂趣反而少了許多。


    這房子裏的每一處都是她自己親手設計並親自盯著裝修隊裝修的,感覺不完美的地方,讓他們重新做過。


    這房子裏的每一件物品,大到家具,小到裝飾品,擺的用的,無一不是她千辛萬苦淘來的,那時還沒有車子,她一趟趟地坐公交車去建材城、家具城、飾品店,螞蟻搬家似的,一點一點往家銜……以為她和老公會一直住在這裏。他們曾說,即使有錢買別墅,也不換,就是要住在這裏,這裏有他們最深厚的愛和最美麗的夢。


    現在,這一切,就要變成別人的,不再屬於自己。


    不能想,越想心越痛。


    兩座房子,兩輛車,才湊了200萬。


    房子都不大,還在遠郊,車雖然很新,畢竟是二手,且急於出手,自然賣不上價。


    楊曼琪隻留下結婚戒指,把手裏的飾品轉手賣了,加上自己卡裏的錢,也才15萬。


    離那個數字還遠著呢。


    “公司能拿出多少錢呢?”楊曼琪問。


    雖然不抱希望,可是仍然希望能有轉機。


    “拿不出多少吧。”秦楓模糊地回答。


    打電話向親戚朋友們借。雖然楊曼琪不願意走到這一步,可是實在沒辦法了。


    秦楓來自農村,親戚們根本沒什麽錢。


    朋友們即使肯借,可是,現在誰又會把現金閑在手上呢?不是買房投資,就是炒股買基金。


    最後隻借到20萬。


    最後期限要到了,大頭尚無著落。


    萬念俱灰。


    秦楓緊緊地抱著楊曼琪,如果可以重來,他絕不再碰賭博一下,也絕不再買一張彩票。


    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絕望的氣息近了。


    就如犯了罪被綁在法場上,而斬立決的令箭已經被監斬官扔到了地上。


    “喂,立誠。”


    “老大,你手頭的股權賣不賣?我家老頭想買。”


    秦楓的肉跳了一下,他咬咬牙,“賣,叔叔能出多少錢?”


    “你算算咱們公司一年能贏利多少,你大概能分多少,何況現在,你久不來公司,公司的業務都不行了。”


    秦楓沉吟了下,“1000萬。”


    “秦楓,你想錢想瘋了呀?再缺錢你也得差不多,哪能用搶的呀。”


    “不是搶,是我的股權就值那麽多。公司什麽樣我很清楚,雖然這段時間我沒怎麽打理,但攤子已經鋪好了,中間不出紕漏的話,不需要我一直盯著。更何況我賣的又不是一年的贏利,而是這個公司以後若幹年的贏利。”


    秦楓低啞但力爭說得清楚,像在商場上說服客戶戰勝對手一樣。隻是這一次,客戶與對手卻是自己背後的兄弟。


    戴立誠沉默了。


    “如果不行,那我就賣給別人。終會有識貨的人,你明知道如果不是現在這個境況,給多少錢我也不可能出讓。”


    “你賣吧,看你這麽短的時間能否賣出去,更何況這個價錢。”


    秦楓把嘴唇都咬破了。


    “那你說多少?”


    “750萬。”


    楊曼琪看到秦楓握住電話的手微微顫抖,嘴角抽搐,連眼珠都紅了。


    楊曼琪輕輕地把手蓋在秦楓的手上,另一隻手伸到他的背後輕輕拍打。


    “800萬,少一分免談!”秦楓暴躁起來。


    電話那端久無聲息,久到秦楓以為電話早已經掛了。


    “老頭說成交,但有個要求。”


    “你說。”


    “就是你以後不能再從事這個行業,我們不想和你做競爭對手。”


    秦楓握緊了拳頭,額上青筋直跳。連腮上的肉都抽搐了,以至於有那麽一會兒,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痛入肺腑。原來是這種感覺。


    “五年。我五年內不從事這個行業。”秦楓咬咬下唇,緩緩地說。


    沉默。


    久到秦楓又以為電話已經掛了。


    “十年。如果可以,就來公司領支票,如果不行,就請另賣吧。”


    秦楓狠狠地一拳砸在牆上,有血跡留下。


    楊曼琪心疼地趕緊拿抹布去擦潔白的牆壁,雖然家不再是她的了,可是她對它的感情仍在,不能眼看著它有任何一點髒汙。


    “好。十年。”


    “一會兒見。”


    “一會兒見。”


    楊曼琪捧著秦楓的手欲給他止血上藥,被他掙脫了。


    他背對楊曼琪難過地說:“我連翻身的機會都沒了。”


    “電子產品日新月異,如果我不在這個行業中,別說十年,就是兩年,要想從頭再來,都怕找不到北。他們,他們是成心想……”秦楓哽咽著說不下去。


    “誰說沒有翻身的機會?我老公是誰呀,銷售大神!就是不做電子產品,我老公做別的,一樣可以做得風生水起。”


    楊曼琪摟著他的腰,把臉貼在他寬厚的背上,安慰他鼓勵他。


    “現在,眼前的困難解決了,不是嗎?”


    “嗯。”


    後天,這房子就要交給新主人了。


    楊曼琪睡不著,這裏擦擦,那裏抹抹,纖塵不染的地板,幹淨整潔的桌椅,就連植物的葉片都綠得發亮,擦得沒有一絲塵土。


    兒子在大床上睡得正香,育兒嫂已經辭退了。


    臥室裏的婚紗照已經取了下來,床頭空空的,楊曼琪感覺心裏也空了一塊。


    東西已經打包好,除了婚紗照、兒子的百天照外,就是他們的換洗衣物,以及兩台筆記本電腦。


    這個城市,他們從這裏白手起家,又在這裏跌倒為零。


    這裏有他們的雄心壯誌,也有他們的沮喪傷心。


    秦楓把抹布從楊曼琪的手中抽走,把她抱到床上,摟著她,親吻她。


    “謝謝你,老婆。以後我終生都是你的奴隸了,任你差遣,任你騎行。”


    楊曼琪溫柔地撫摸秦楓的頭頂,不發一言。


    “不要難過了,老婆。我們去的那個城市多美呀,多適宜居住啊。本來打算老了去那個城市養老的,現在隻是提前實現心願罷了。”


    “是啊,我喜歡那個城市,很舒適,很有活力,春秋季也長。”


    “再見,北京。”


    “總有一天,我們還會回來,以更高的姿態。”


    秦楓暗暗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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