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到了樓下的停車場,張晨和雯雯說:“鑰匙給我。”


    雯雯晃了一下腦袋說:“不給,我開。”


    “你認識路?”張晨問。


    雯雯“哦”了一聲,把車鑰匙給了張晨,自己去坐在副駕座。


    上了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張晨啟動車子,把車開出了停車場,到了外麵環城北路上的時候,雯雯雙手用力地搓著自己的臉,抬起頭,“嗷”地叫了一聲。


    張晨轉頭看了看她,問:“幹嘛?”


    “你這個壞蛋,害我這個老流氓還害羞了。”雯雯嘟著嘴說。


    張晨哈哈大笑,這一笑,兩個人都釋然了。


    時間已經是晚上十點鍾,街上的行人和車輛都開始減少,街道兩旁的很多商店都已經打烊,店鋪門頭和大樓頂上的霓虹燈和燈箱,都已經熄了,還亮著的,看上去就有些孤單,它們不是還在做夜宵的酒店,就是ktv和網吧。


    雯雯咬著自己的大拇指看著外麵,過了一會,她長長地歎了口氣,說:


    “和北京比起來,我還是喜歡杭城,北京太大了,特別是像現在這個時間,開著車在外麵的時候,你會感覺到那個城市很冷漠。”


    “那你們就回來杭城。”張晨說。


    “怎麽回來?在北京的一切,都是好不容易才打下來的,怎麽扔得掉。”


    雯雯說著又歎了口氣,她說:


    “回來是已經不可能回來了,有時候想想,自己也覺得好笑,還不如光光的一個人好,那樣無牽無掛自由自在,拚命地掙,掙下來很多東西,結果這些東西,反過來又把你給綁住了,真是命苦。”


    張晨聽著想笑,又感覺笑不出來,他左手握著方向盤,右手伸過去,想握住雯雯的手,雯雯的手躲開了,她說不要,我怕我會哭。


    張晨點了點頭,兩個人接著沒有再說話。


    越往前開,就越開向了城市的邊緣,外麵的燈火越來越暗,雯雯還是咬著自己的手指,看著外麵,張晨偶爾轉頭看看,他看到雯雯的眼睛,在昏暗中閃著光。


    張晨的心緊了一下。


    終於快到杭城輻條廠了,這一大片廢棄的老舊工業區,黑漆漆的,連路燈都不知道是壞了,還是根本就沒有開,整個工業區,隻有杭城輻條廠還有一片亮光,但這亮光,也似乎被沉沉的夜色壓抑著,擴散不出去。


    輻條廠的大門關著,張晨按了兩下喇叭,傳達室的門打開,從裏麵出來一個保安,他走到鐵柵門後麵車燈光裏,眯縫著眼睛,想看清車牌,張晨把車窗按下,料峭的夜寒猛地灌了進來。


    “要死。”雯雯罵了一句。


    張晨把腦袋伸了出去。


    顯然,保安對這顆腦袋比車牌更熟悉,他擺了一下手,把鐵門的插銷拉起來,嘡啷嘡啷地把鐵門朝兩邊打開,張晨一邊把車開進去,一邊迅速地說了一聲“謝謝!”把車窗重新合攏。


    廠區裏一片闃靜,車燈照射著的路麵,出現了一大片蜷曲的法國梧桐的落葉,車壓過上麵,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從這片窸窸窣窣的聲音後麵,隱隱有噠噠噠噠的拷邊機和縫紉機,還有車間裏開著的音箱的聲音傳過來。


    越往前開,聲音就愈加清晰,等到張晨轉過前麵的拐角時,噠噠噠噠的聲音已經完全壓過了窸窸窣窣的聲音,車子好像是在滿地的落葉上無聲地滑行。


    那兩幢並列的廠房都亮著燈,兩幢廠房的中間,砌起了一堵牆和一扇門,把廠房和外麵的道路隔斷,形成了一個廠中廠的格局,張晨沒有把車直接開進廠裏,而是停到了靠近外麵這幢廠房邊上的停車場。


    老式的廠房,層高很高,有五六米,一整排連在一起的窗戶,開在靠近房頂的地方,使得這個停車場,被籠罩在廠房的陰影裏。


    張晨把車停下,剛剛熄火,雯雯推開車門就下了車,連扔在後座的羽絨衣都沒有拿,張晨正想提醒她,身邊的車門被打開了,雯雯站在車外伸手一按,整個座位連帶著張晨,都往後麵退去,張晨還沒有明白是怎麽回事,雯雯已經彎腰鑽進了車裏,跨坐在他的大腿上。


    張晨正想說什麽,嘴唇被雯雯的嘴唇封住了。


    兩個人親吻了一陣後,雯雯把腦袋移開,輕輕地罵了一聲:“又頂我,不老實。”


    張晨感覺自己在黑暗中,臉上火燒火燎的。


    雯雯在黑暗中盯著張晨看,即使在黑暗裏,她的眼睛還是熠熠閃光,她和張晨說:


    “我知道我們成不了男女朋友,但我們可以成為男人和女人的那種單純的需求關係,誰管得了我們,你說好嗎?”


    張晨說好,隔著針織衫,他都能感受到雯雯熾熱的身體,他不知道自己除了說好,還能說什麽。


    ……


    工廠的大門關著,但大門上麵的小門開著。


    張晨和雯雯走了進去,車間的門開著,但門上掛著自己做的厚重的門簾,把門遮擋得嚴嚴實實,擋住了風,但方便人的進進出出。


    張晨和雯雯掀開門簾走進去,張晨看到車間裏麵的情景,愣了一下,感覺自己一下子適應不過來。


    他已經習慣看著下沙工廠那寬敞整潔的車間,乍一看到這裏,就覺得寒酸。


    這裏的廠房層高很高,給瞿天琳他們當印刷廠還合適,用來當服裝廠的車間,就太高了。


    縫紉車間對燈光的要求很高,當初改建的時候,就隻能從房頂放下一根根三米多長的鋼絲繩,然後在兩米五的高度,用扁平的鋁合金管,橫豎組合成一個個框架,在鋁合金管的框架上,安裝日光燈和走縫紉機的電源線。


    張晨他們剛裝起來的時候看上去整整齊齊的,幾個月下來,那懸掛著的鋁合金框架,開始上下錯落,特別是縫紉車間每天產生的絲狀的塵埃,現在已經掛滿鋁合金的框架上,從房頂懸掛下來的鋼絲繩上,從鋁合金框架懸掛下來的機器的電源線上。


    張晨看著心酸,他有些不相信這是自己的工廠、自己的車間,這麽多年過去,好像又回到了最初在三堡時,那個泥牆的破倉庫裏,隻是規模比那個時候大了,但車間的簡陋是一樣的。


    張晨明白了,這也似乎是自己潛意識裏躲閃著,不到這裏來的原因,這就好像是把如今已經習慣住五星級酒店的他,再塞回紅旗旅館走廊上的那個通鋪,憋屈、落寞、有不舒適的反應是肯定的。


    門進來的地方,是很長的一個台子,負責檢驗的阿花坐在那裏,一件件衣服檢查著,看到張晨進來,她轉頭朝車間深處叫道:


    “小莉!小莉!”


    車間裏很吵,小莉正在和一個主管說著什麽,沒有聽到阿花的聲音,但有人聽到了,站起來走過去,拍了拍小莉的肩膀,朝這邊指指。


    小莉轉過身來,看到了張晨他們,她舉起手揮了揮,然後繼續和主管說著什麽。


    張晨問阿花:“搬到這裏來適不適應?”


    阿花說,我們打工的,到哪裏都一樣,隻要有工打就可以,要不是我老公也在杭城打工,我就跟著兩分他們去江山了。


    張晨點了點頭,心裏有些感慨,沒想到他們倒比自己還要能夠適應,看樣子是自己矯情了。


    小莉和主管說完了話,朝他們走過來,小莉問:“你們怎麽來了?”


    張晨說:“來看你啊。”


    小莉趕緊說:“謝謝,謝謝,你們那麽忙,還有時間跑這裏來。”


    張晨指了指頭頂,和小莉說:“這裏要改建一下,加個吊頂。”


    小莉連忙擺手:“不用不用,費那個錢幹嘛,就這樣挺好,能用就好,這樣還透氣一點。”


    小莉帶著他們,在兩幢廠房,每一個車間都看了一遍,張晨看到那一張張熟悉的臉孔,情緒都還挺飽滿的,張晨問小莉,工人們從下沙搬到這裏來,情緒都還好吧,有沒有感到失落?


    小莉看了看他,奇怪地問:


    “失落什麽?我們在這裏把工廠搞起來,他們可以繼續跟著我們幹,都高興死了,現在外麵服裝廠的日子不太好過,我們這裏工價高,又一天都不會拖欠工資,很多人想進都進不來。”


    張晨聽小莉這麽說,心裏這才感覺好過了一些,同時,似乎感覺到一塊石頭落了地。


    雯雯說:“我們那裏也是這樣,我和倩倩都商量好的,資金再緊張的時候,也要把工人的工資放在第一位,這樣才能留住工人。”


    張晨看了看她說,你們資金緊張的時候,不會給我打電話?


    “不用,不用,你又不是我們的保姆,也不會老是緊張,就是有那麽一兩次,我們可以頂過來的,要是連這都頂不過來,還辦什麽廠,關門了算。”


    雯雯沒有告訴張晨的是,她們之所以資金緊張,是因為她和倩倩,把那個工廠,從賀紅梅手裏買下來了,她們現在和賀紅梅是合作關係,而不是合夥關係。


    到了十二點,工廠下班了,工人們去食堂吃宵夜,張晨想起來了,他記得那個“小妹羊雜”,晚上是做夜宵的,張晨和小莉說走,我帶你們去拱宸橋對麵吃好吃的。


    三個人走到了對麵街上,“小妹羊雜”果然還開著門,三個人挑了一張桌子坐下,張晨點了一份白切羊肉、一份羊蠍子、還有一鍋羊雜湯。


    羊雜湯上來的時候,雯雯趕緊舀了一碗,放到張晨麵前,嘻嘻笑了一下,意有所指地說:


    “來,你需要補補。”


    張晨白了她一眼,小莉不明就裏,也應和說,對對,老板,你確實需要補補,葛玲給我看你的那些演講,我看你在台上那麽起勁,媽呀,比我們幹活還累。


    雯雯大笑,張晨也跟著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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