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行中間的孩子就像成績在中間的學生, 無論他們的內心有一個怎樣複雜多彩的世界,外在的表現也不怎麽引人注目, 因而顯得脾氣很好。


    程珪的脾氣是真的好。家裏人對程素素一貫比較寬容,程珪縱有板起臉來教訓妹妹的時候,也隻是嚴肅。


    現在, 當著大家的麵兒,程珪居然有口氣特別不好的時候?


    趙氏心裏有鬼,勉強笑笑,問道:“你這是有不順心的事兒了?”


    脾氣好的人,發完了脾氣,自己都覺得尷尬。程珪意識到這是妹妹妹夫一家子過來走親戚, 自己還在發脾氣, 頓時脹紅了臉, 訕訕地順著趙氏的話說:“還是外頭那些討厭的事兒……”


    母子倆都有些不好意思, 人一不好意思就好多說幾句為自己開脫, 趙氏道:“那你慢慢兒地說, 別急麽。”


    程珪清咳一聲, 看看謝麟, 低聲道:“朝廷關了榷場, 胡人越發心焦,他們也有主戰的也有主和的, 主和的就要派使過來,正為著禮儀的事兒爭吵。禮部的那群混賬又跟著吵吵,拈輕怕重的……”


    此事須得從頭說起, 朝廷對異族不外那幾樣策略,羈縻、征剿、扶植、分化……等等等等。國初是互毆了一番的,雙方打個差不多,就開始講和,恰北方動亂,偌大的汗國分崩離析,朝廷就采了扶植分化懷柔之策。北方的鄰居們缺鹽鐵、糧食、布匹等等,卻又盛產馬匹與一些特定的藥材。


    經濟上卡住了對家的脖子,朝廷上下還是比較放心的——完全不警惕也是不可能,卻比互相征伐之時輕鬆太多。


    朝廷也在胡人裏冊封了些官職,有些是承認他們的汗位之類,有些則加以中原王朝的官員——多數是武官虛銜,也不在朝廷晉升之列,父死子繼,重新申請。申請的時候又要卡一卡。


    自打雙方開片了,情勢又是一變。自數年前彌勒教生事,朝廷累年花費越來越多,也暴露出不少問題,現在要興兵北伐,政事堂是拿不定主意的。葉寧讓謝麟去研究,正說明此事尚無定論,否則葉寧就會讓外甥去研究如何戰或者如何和。


    北麵因沒有一個集權者出現,大小不一的部落散落各處,各依附三、四個強勢的大部落,然而關起門來,也是某某部某某汗、某某王。管你南朝冊的什麽三四五六品的武職呢?你還能管得著咱?


    於是,便出現了王爺賤如狗,王子滿地走的景象。


    部落分散,便有主戰、有主和,朝廷樂見他們分裂,政事堂也使出了些手段朝廷分化。如今卻有一部,拿到了些朝廷的封賜,欲派使者前來。


    程素素道:“這是好事呀。”


    “好什麽呀?”程珪撇撇嘴,“這個時候來的,能是省油的燈嗎?他們趁火打劫來了。”


    謝麟點點頭,心中已有數了。程素素見趙氏的時候,他與程珪見麵的時候就有意問到了這件事。不過程珪或許是對他客氣又或者是別的什麽原因,並沒有將工作上的苦惱一股腦講出來,隻透露了某部胡人欲遣使覲見。


    謝麟也對來者抱有不小的懷疑,若是一心向化,請求內附即可,否則便不甚可信。


    趙氏道:“那就跟他們慢慢兒磨,誰抻不過誰呀?朝廷那麽大的家業,能怕了他們?你們鴻臚那麽多能人,你就著急上火的。”她依稀有那麽個印象,當年還是在齊王府裏的時候,也小鬧過一場,最後北邊被朝廷抻得沒脾氣了,一句話過去好有二、三十年了。


    程珪緩緩閉上眼睛:“就是能人!又吵吵起禮儀來了。”


    來者以為自己是雪中送炭來的,要求提高待遇,朝廷這裏是不會鬆這個口被訛詐的。兩下扯皮不講,鴻臚寺與此事沾邊,禮部氣勢也旺,葉寧原是禮部尚書,數年經營下來,禮部裏也有不少他的人,也要借這事兒給葉寧長臉、給自己爭功,便插手了起來。這兩家爭個禮,已是焦頭爛額,兵部與樞府又攙和了進來。這兩處是與兵事有關的,縱使官層有文官出身,也要照顧到將士的情緒,又來添一道難題。


    程珪很慘,他雖出仕了,卻是品秩頗低的辦事之員,這樣的人,看起來手上有些小權,實則很累。大量的好處(功勞)要被上層截胡,上頭發昏了,挨罵的時候一起挨。


    光聽就已經很慘了,程素素同情地看了程珪一眼。


    話說了一串,尷尬之情略緩,趙氏打起精神來:“好啦,那也不能礙著咱們吃飯。吃飽了,心情就會好一些,聽我的。”


    又重新執箸舉杯,氣氛重又溫馨了起來。


    一餐吃完,謝麟與程素素得趕著關城門前出城,再不濟也得回謝府住宿去。趙氏心裏存著事,倒想留女兒說說夏家的事情,人,她沒見著,怎麽也不能就這麽定下來。然而親上做親又被她弄成了個尷尬事,隻得撂開,心裏盤算著,女兒不好總回娘家來,她可以去看閨女看外孫呀。


    程珪吃飽了之後心情果然好了不少,去送妹妹妹夫,在門口上,看妹妹上車的時候低聲問:“娘說了什麽沒有?”


    程素素一挑眉:“二哥說的是哪一件?”


    程珪麵無表情地:“這些日子家裏門檻要被踩平了,當我不知道呢。沒同你講?”


    程素素道:“哥既說了,你到底是個什麽章程?不知道你的心意,這事倒要怎麽圓?”


    程珪道:“娘想提攜外婆家,我知道的。”


    “哥的意思是?”


    程珪的樣子絕稱不上開心:“她是親娘,可我姓程。”


    “我給駁了。”


    程珪眉眼一亮:“怎麽?”


    程素素低聲道:“不合適。”就算趙氏沒繞這一大圈,直說要親上做親,哪怕程玄同意了,看程珪這個樣子,程素素都是要反對的。中等生就活該什麽意見都不被重視嗎?不提近親的壞處,表哥表妹,趙氏又跟娘家親,走動也多,要看對眼早看上了。這硬塞到一塊兒,別人不好說,程珪是一定要憋屈的。


    程珪又低聲道:“總是要有那麽一個人的。”年紀漸長,他也開始思考婚事了,家裏拖著,原有些待價而沽的意思。拖到現在,確比沒有出仕的時候行情要好,再拖就太晚了。


    程素素道:“為了堵娘的嘴,我給提了一個人,眼下旁人都不知道。你要願意就點頭,不願意就當沒提過。咱們再想辦法。縱我們攔不住,還有大哥呢,他還沒發話,娘這點念頭就成不了。”


    程珪緊張地問:“什麽人?”


    “是一個熟人家的女孩兒,哥還記得我說過的,在鄔州的時候,有個夏偏將……”


    “他、他家的麽?”程珪說不上是開心又或者是失落,夏家他是知道的,也讚歎過夏偏將大仁大勇。說不與大哥的婚事相比,真個論起婚嫁來,又難免有一絲絲的僥幸。待塵落定,這顆心才會落到地上。大約,他也就是這麽個水平了吧。程珪有點惆悵地想。


    程素素道:“人你也沒見過,不願意也沒什麽,我當時不過是為了攔著娘的話頭……”


    程珪心裏打了老大一個滾兒,咬咬牙:“過兩天我去你那兒,咱們細說。”妹子再怎麽淘氣,大事上頭比親娘還是靠譜些的。再說了,還有大哥呢。程珪心裏,還是有那麽一點點想娶大哥某個同年家女孩兒的意思的。


    兄妹倆已經站了一陣了,程珪一擺手:“你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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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書院的車裏,程素素道:“阿婆回府是回對了,就這幾步路,有多少事兒是咱們不知道的。”


    謝麟在心裏過了一遍北地諸部族的事情,他在皇帝、太子身邊日子都不短,認真想了一下,道:“總覺得哪裏有不對。朝廷對胡人耍手段耍得太順了,積數十年不改,怕是要有變故的。總是同樣的招數,容易被人摸清呀。”


    程素素道:“那也得知道對家是什麽牌。”


    “朝廷當然會打探消息,隻是這些部落聚散如風,極易生出變故來。還是要多問問情由……”說到這裏,忽又想起來,“道清(程珪)的事情,究竟如何?”


    程素素不大好意思起來了,趙氏不是壞人,卻不是個聰明人:“我娘想將侄女說給兒子,並不合適,我順口提了夏家的女孩兒。”


    謝麟道:“趙家我曾見過兩次,確實不大合適,”看了一眼程素素,心道,程家有那樣的舅家,能出一、兩個腦袋靈光的,真是程公積了大德,“夏家麽,倒是可以。”


    “是吧?我也看比外婆家合適些。哪怕同夏家不成,唉……”趙家女兒的風格,也確實不是能夠開大的。


    謝麟這時候就不再說話了,擱以前的性子,必會說得很一針見血地刻薄,此時有妻子的麵子在,他倒收斂了。


    回到書院天色已晚,一夜無話。


    第二天白天,趙氏便親自過來了。


    程素素接了她,兩人一處說話。趙氏道:“你二哥頭回娶親,可穩妥麽?”


    程素素心道,您也知道這是件大事兒,還要穩妥,咋就辦出之前那傻事呢?口裏道:“我看著還成。女孩子的母親還在,都是明白人。難得是明白。相貌麽中等偏上,不頂美,也不難看,性子還可以。”


    “哎呀,要是能看一看就好了,你也是,不趁他們在京裏的時候說。”


    “那時候不是沒想到麽?還以為你們都給二哥辦妥了呢。”程素素也回了一句。


    趙氏道:“好啦,都怪我,行了吧?你表妹們是沒有你這樣的好命的,唉……”


    程素素心說,我真是日了天了,她們的婚事拿尺子去卡,也是門當戶對還略高一點,自己個兒過不好,怪我咯?她就沒接這個話,隻說:“我還沒同夏家講呢,要不這樣,他們祖籍就是京城,打聽打聽,總能聽得出來的。”


    趙氏道:“好,就這樣!”


    應付完了趙氏,天還沒黑,程珪又來了。


    先是被謝麟給攔住了,細問了許多與番邦接觸時的細節,程珪將自己知道的都說了:“據他們講,冬天他們凍死了不少牛羊,各部並吞,如今大者三部,要來朝見的是其中一部的王子。正因是王子,便要提高規矩。禮部那群牲口說,王子是他們自封的,咱們不認,就隻能按安撫使之子的待遇來……”


    “並吞?”謝麟微愕。


    “哎,今天的消息。”


    謝麟點頭:“原來是這樣麽?”


    程珪道:“正是,真是玩不完的花樣。素素呢?”


    謝麟知道他有心事,便說:“在後邊等著你呢,今天留一宿吧,明天一早我使人叫你早起來入城,誤不了時辰。”


    程珪勉強點點頭,臉色已經藏不住了。見到程素素,勉強應了個禮,見程素素屋裏沒有亂人,才與妹妹兩個對坐著,臉對臉兒地說:“我知道娘要看顧娘家,她不該拿我做人情。別的都行,這是我一輩子的事。”


    “做人情”三個字太大了,程素素恨不得指天發誓自己提的人選並沒有這個意思。程珪生氣也不久,噗哧一笑:“看你的樣兒,不是膽兒最大麽?不是說你。我知道你們,你和大哥,哪怕顧著那一個,也不會叫這一個就很吃了虧,總會稱一稱。娘就是看這一頭就會丟了那一頭兒。要是趙家表妹都是這樣的,累也累死我了。我原就笨,不指望有更聰明的能看上我,可也受不了遇個比我還笨的。”


    程素素笑不可遏,很笑了一會兒才說:“得,我知道了。盲婚啞婚呀,我當年那麽鬧騰,可不就是因為不想遇到這四個字?”


    程珪也感慨:“本以為是想有個讀書人家的女孩兒的。”


    “你要這麽想,就甭應下。沒有強按頭的。”


    “不是,昨天我又想了一想,覺得也不錯了。要是先前有合適的,大哥豈會不操心?可見……大概這就是命了。才說娘隻顧一頭顧不了另一頭,我要隻想著自己挑剔別人,要別人如何如何,忘了別人也會挑剔我,豈不也是一樣隻顧一頭了?”


    “我不愛聽這話,誰還沒個想法。”


    程珪無奈地道:“好好好,讓人家挑一挑我吧,別嫌棄我笨拙就好了。”


    程素素但笑不語。她知道,自己一封信下去,別人不好說,夏家必是會點頭的。夏家還有兩個未出嫁的女兒,沒那麽巧倆都有心上人了,如果沒有定好的,那與程珪處一處也沒什麽不好。這年頭的婚姻,留給當事人婚前相處挑選的空間並不多,多的是湊到一邊再磨合。


    程素素當夜寫好了信,請程珪審閱一回,裏麵並無敲定的意思隻是請求,又引用了程珪的說法,說明自己是家裏的異類,哥哥們都很老實斯文,如果夏大娘子與夏小娘子不嫌棄木訥無趣的話,希望可以考慮程珪。並無其他意思,隻是為哥哥求親。程珪見說辭也合適,這樣的信函本就是男方要放低姿態,又寫的是實情,便點頭答應了。


    夏家的回信來得很快,一月之後,便由夏忠良親筆回信,表示母親非常欣喜,妹妹也是同意的,隻是顧慮高攀妹妹又沒有賢名姝色,有些惶恐。這一回程素素便讓程珪也寫了一封信,夾帶著過去,也不知道程珪寫了什麽,夏忠良再回信就是:咱們合個八字吧。


    夏大娘子又讓小兒子代個筆,問程素素嫁妝要怎麽算的,希望能緩一年,給女兒湊湊嫁妝。程素素便回信,她知道夏家的情況,按著夏大娘子原先準備的就行,量力而行,程家不挑剔這個。


    其時許多婚姻裏,資財實是必不可少的討價還價的環節。程家在這上麵卻是真的不講究,夏大娘子越發中意這個沒見過麵的女婿了——這樣不挑剔的人家,真的是不多。也承程素素的情,越發上心,哪怕不多備嫁妝,也要準備得結實耐用,不能給程素素丟了臉。


    兩下裏為了程珪的婚事書信往來有數月,這一年秋天又至。夏家看程家是“清貴”人家,很是尊敬,趙氏看夏家也很淳樸,又去信與程犀商議。程犀早接到程素素的通風報信與程珪的求援,兩下對比,給了趙氏一個肯定的答複。


    到了臘月裏,兩家已合了八字,約定了明年開春夏大娘子便帶著女兒返回京城,讓兩人先見上一麵,就把親給定下了。待到秋天,夏忠良盡量請個假回來嫁妹妹——其實是夏大娘子的意思,再拖點日子,手頭也能寬鬆些,嫁妝也好看些。夏忠良得的是肥缺,收益隻會一年比一年多。


    有了這一樁喜事,連在鴻臚寺裏的扯皮都顯得沒那麽討厭了,程珪工作上的耐心越發的足,倒得了不少的好評。鴻臚的人誇他,禮部的人也要說一句:“有他哥哥的樣子,這家的男兒性子都好,能做事。”


    一旦別人對人有了好感,許多事情無形中就會順利許多,程珪正開心的時候,卻被一個消息砸到頭上。哪怕以他的層次也知道,這回麻煩大了——因為屢次爭執不下禮儀的問題,那位要來的王子他爹幹脆利落地幫政事堂解決了。


    他老人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聯合一部,吞並另一部,築土城立王庭,拋棄了朝廷原先給他的官稱封號,自立為王,國號大魏。


    並且寄信給皇帝:你們家官兒太囉嗦了,不好定禮儀身份是吧?嫌棄我們這裏王子太多太水是吧?好了,別爭了,我給你們定下了。就我兒子,肯定是王子,不是水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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