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天發誓, 她寫信的時候是隻想著不能跟家裏關係太糟糕。她也不喜歡謝丞相,隻是想維持表麵的和諧而已。謝丞相可以做得過份, 子孫連抗議都得小小聲的來。程素素懷著萬分的誠懇寫長信,並不希望與京裏產生矛盾。


    從這封信來看,謝丞相還是很關心謝麟的。然而祖孫倆嫌隙已生,謝丞相的動機也不純,做什麽都是錯。程素素完全可以預測, 謝麟不是不明白謝丞相這些建議的價值,肯定也知道謝丞相這回出手幫了他大忙, 但是絕不會因此而對這位老人家產生親近感激之意。


    信是必須給謝麟看的, 但是看後的反應並不能預料。程素素設想了不少應對的方案,親自將信拿去給謝麟。


    謝麟先不接信, 手掌覆上她的額頭:“怎麽啦,有為難的事?終於下了一場雪,不管有什麽事,都不算大事了。”


    程素素由他牽著手進了書房, 在熏籠前坐下,才從袖子裏取出信來:“往京裏送禮物時, 我也寫了封長信,現在,回信來了。”


    謝麟捏過信封, 一聲輕笑:“是府裏來教訓我的信吧?嘖,又不是什麽大事兒。天下獨一個看我總不滿意的人,寫信也沒好話。”程素素往京裏寫信, 他也是知道的。就江先生那婆婆媽媽,恨不得當保姆的樣子,看他寫的信還覺得不太滿意,嫌不夠親切,攛掇完了程素素,回來跟他嘮叨了很久,講娘子辦這事兒比他周到呢。


    程素素抿緊了唇,無聲地指指信皮。謝麟也挨著熏籠坐下,慢悠悠拆著信,輕佻地捏著信紙,越看表情越嚴肅,直至最後渾身寒氣往外冒。換個人,哪怕是這種口氣,做了這樣的事情,謝麟都能接受,還認為自己賺了,隻有對謝丞相不行!


    程素素擔心地握著他的手,掌心感覺到了細微的顫抖。謝麟將信往身下一掖,挑著下巴對程素素笑道:“咱們再複局一次?”


    程素素擔心地說:“你想罵誰就罵吧,甭憋著自己。”這笑容真是讓人想一巴掌糊上去。


    謝麟下巴挑得更高了:“想罵的話早罵完啦,我並沒有生氣。要是挨兩句罵就知道自己的不足之處,那就多挨兩句好了。哼。”


    拇指和食指捏著尖尖的下巴,程素素將謝麟的臉扳了回來,捏近了,仔細打量。唉,如果謝麟的表情能夠自然一點,她就真的相信了。謝麟鼓起雙頰:“他的冷嘲熱諷我聽得多啦。”


    鬆開了下巴,摸摸謝麟隻戴頭巾的腦袋,程素素道:“你開心就好。”


    謝麟低下頭,摸出信又看了一遍,隻覺得這些字句不但刺眼還紮心。胡亂又扔在一邊,帶點自嘲地說:“我比人家少活五、六十年呢,哼,我到老了肯定不這樣討人厭。”


    頓一頓,加重了語氣:“肯定不這樣。要是也這麽惹人厭了,你就打我。”


    “噗,”程素素捏著他的臉頰輕輕地晃,“那可舍不得。”


    謝麟捂著臉:“變討厭了就舍得了!我要變成他那樣,還不如被打死算了!”


    “我信你的狀元不是偷來的了,”程素素揀起信紙,盡力將皺皺巴巴的紙弄得平一點,“剛才還怕你看了發怒又或故意賭氣。”在這節骨眼上,要是謝麟還一直在正事上慪氣,程素素真就要打人了。


    謝麟清咳一聲,板起臉來,嚴肅地說:“生氣也不生你的氣,我才不會遷怒呢。那老頭子難討好得緊,你以後隨便應付應付就得啦。”


    程素素含糊地道:“唔。”


    謝麟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請江先生來,咱們再來複局?”


    “好呀。”程素素這回答得幹脆。


    ――――――――――――――――――――――――――――――――


    江先生被請過來的時候毫無怨言,欣喜中帶點愧疚地說:“是在下疏忽了。”沒到總結圓信,是他的失誤,謝麟能想到,他又覺得高興。


    程素素假意咳嗽兩聲,謝麟道:“還是我來講吧。先生,是京裏來信提及此事。”


    江先生微愕,旋即道:“哦,老相公。咳,畢竟是一家人。”


    程素素又咳嗽了兩聲,江先生小心地問:“那信,是不是不能給在下參詳體會了?”程素素再咳嗽了兩聲,謝麟也跟著咳嗽了:“一樣一樣來吧。”隻不說拿信給江先生看。


    江先生頓時明白了,以祖孫倆的關係,這封信裏必無好話了。


    說圓信,三人你一言我一語,拚出了圓信在鄔州的行蹤,由江先生總結:“來曆不詳,進野寺掛單,不講佛法講故事,聚信徒而斂財,故作清高而沽名,一朝攜弟子突然消失。這心機,做作的痕跡很明顯呐!也並不怎麽高明嘛。”


    謝麟道:“不錯,這個記下了。”


    二人對圓信又生出點蔑視來了,正麵交鋒,二人都自信能搞垮圓信,突出的例子就是,圓信此時在鄔州的名聲,已經被二人破壞了大半了。不過是“沒有防備”四個字,才令圓信坐大。


    謝麟又說了下一件,也是謝丞相提到的,鄔州地方的自保問題。謝麟對行伍有一點了解,拿主意說:“最怕農怕時出事。”江先生卻笑了:“非也,非也,農忙時反而不會出事,有正事忙時,才不會出事呢。”


    謝麟道:“先生說的有理。我想,百姓不經操練也成不了軍,又不知教匪何時生亂,總不能什麽事都不做,就等著教匪吧?多半還是要急時抱佛腳的。與其操心如何操練百姓,不如在訊息上做文章。”


    江先生問道:“東翁的意思是?”


    高據頸後一涼,以為又要被老師賣去做臥底。卻聽謝麟道:“第一,既出了妖僧拐帶人口的事,咱們緊著些查生人,不過份吧?”


    “這是應該的。”


    “第二,再整頓驛館,令驛丞、驛卒們小心過往人等,一旦發現教匪行跡,即刻上報!”


    “可以,這些貨,多折騰折騰,就靈便了。”江先生一句話,境內驛站就過上了演習的日子。


    “第三,鄔州要來個新的偏將啦,與他通好了氣。再助他清理營盤,屯糧、練兵、一旦有變能及時馳援,才是正理。”


    江先生道:“這是正理。”


    謝麟最後歎氣:“新的偏將,是他給安排的,應該是好相處的。”


    “他”是誰,江先生心知肚明,故意繞開了這個話題:“雖說不能令百姓枕戈待旦等教匪,準備點底子還是要的。再者,軍營裏的事情,在下以為,東翁不宜插手太深。”


    “我有分寸。”


    程素素聽到最後,發現他們還是按著謝丞相說的來,也悶不吭氣了。默默地記了下來,得閑便寫了封長信給程犀,請他也注意境內有沒有什麽教匪的。隱下了謝丞相與謝麟之間的恩怨,隻寫了鄔州的事與謝丞相的指點。為怕程犀擔心,還說鄔州終於下了雪,可以少一件操心的事了。


    年前,程犀的回信連著李綰給的年貨一齊送到了,程素素不看東西,第一就是拆信。信是程犀寫的,除了關心問候,對教匪的事情,第一句評價圓信便是“這個和尚不正幹”。兄妹通信,程犀用詞從來都是樸實無華的,“不正幹”三個字,直接打穿了程素素的膝蓋。他們複盤這麽多,大哥就三個字概括了一切。


    一個不正幹的和尚,走歪路,有什麽好奇怪的?


    程犀很直白地指出,如果類比一下,就好比一個官員,隻會做表麵文章,實際並不能令百姓獲益、令地方安寧、令朝廷穩固。隻有小聰明、玩小把戲,是把自己當做戲子,演一場光鮮亮麗,博幾句吹捧,永遠成不了大器。


    最後,程犀也不客氣地教育妹妹:你,老實一點,不要翹尾巴,以圓信為戒!做點實事累不死,事情不是做給別人看的,要“慎獨”。


    程素素默默地把信卷巴卷巴,鎖進自己的妝匣裏了。


    不想謝麟聽說程犀有特產送到,順口說了一句:“道靈可還好?桃符該開蒙了吧?他信裏有沒有說什麽?怎麽?事情不太好?有什麽咱們能幫得上忙的嗎?”


    程素素的臉色變得不太美妙了起來,六月債還得快,謝丞相罵孫子的信直接寄到她手上,讓她圍觀了整個過程,現在……大哥教訓她的信被謝麟給提了起來。


    謝麟柔聲道:“你也說啦,我這狀元不是偷來的,能有多難的事呢?”雖然有時候覺得程犀有點傻,他卻真很喜歡程犀,必然不希望程犀遇到什麽不好的事。


    程素素磨磨蹭蹭地開了妝匣,取了信給他。謝麟捧起來認真地從頭看到尾,臉色數變,歎道:“道靈才是真君子啊。我這狀元,真像是偷來的了。”


    程素素道:“我被訓了十幾年啦,可習慣了。”


    謝麟笑道:“那我也慢慢習慣好了。並不難的。”


    猶豫了一下,問道:“這封信,可以借給我嗎?我給你另抄一份收著。”


    “啊?哦。”


    鄭重將信折好,謝麟露出了極舒適的笑來,程素素忍不住撓了撓他的下巴,在謝麟驚愕的目光中,訕訕地道:“順手。”說著,瞄了眼繡屏,剛才那個樣子,真得像喵麽……


    ――――――――――――――――――――――――――――――――


    程犀的信到的時候已經入了臘月了,待偏將拖家帶口抵達,已是逼近年關。尋常百姓家都在忙碌地置辦年貨了,對一個偏將來說,臨時準備這個年,就顯得時間很倉促了。


    一路上,夏偏將一路被老婆念得想上吊。他是行伍出身,能混到偏將憑的是三十年的拚殺,以及幸運地遇到了上回平彌勒教的叛亂。行伍氣息的人家,妻子以兩種類型的居多,要麽是丈夫鐵拳下的小媳婦,要麽比丈夫還要凶殘,得是“請夫人閱-兵”那一款的。夏偏將遇到了後者,打是打得過的,但是老婆氣勢驚人,多年來夏偏將習慣了被吼。


    二人結縭三十載,兒女成群,夏大娘子持家過日子很不容易,養成了個風風火火的性子。


    一路上,夏偏將寧願寒風裏騎馬,也不想跟老婆坐車。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晚上歇息的時候,夏大娘子就來了精神:“你也不早些說,到了地界兒還有幾天就得過年了?啊?這年要怎麽過啊?人生地不熟的,哪裏買米哪裏買麵?怎麽過年?!”


    夏偏將道:“能升就不錯啦!總比窩在京裏強!出來好歹我做主!”


    “呸!當我不知道,等你到了,先點點人吧,看三千人裏還剩幾個!”吃空餉,永遠是一個大問題,連婦道人家都知道了。


    “有空餉吃,行啦。”


    夏大娘子繼續罵:“你個驢腦袋!就知道吃空餉!這偏僻地方,你剩下的這些兒女怎麽能說個好親呐?!”


    “什麽偏僻地方……謝狀元都在那裏做官兒呢。”


    “呸!你懂個屁!狀元有丞相翁翁,你有嗎?”


    “有丞相翁翁,也跟我在一個地界兒上了。嗷!”


    夏大娘子不解氣了又掐了好幾下:“我叫你頂嘴了嗎?!”


    一頓亂打,終於安靜了下來,夏大娘子歎氣道:“好啦,別躲啦,不打你啦。滾過來!沒勁兒打你了!給我坐好了!不打罵你就不老實!坐好了聽我說!咱沒依沒靠的,你別犯渾我告訴你!襄著點兒,弄點兒好人緣兒,別叫人說你壞話。你個實心眼兒的貨,能走到今天是燒了高香了,咱不要再升官發財,隻要甭叫拽下去就行。吃空餉就吃吧,好歹算一筆錢呢。過年事兒你甭操心啦,我來想法兒吧。”


    夏偏將老實了,蔫蔫兒地:“連累你了。”


    “睡覺!”


    夏大娘子雖罵著丈夫,還是盤算了一下家底兒,還有四個兒女在身邊沒成親的,也確得要個外放的差遣弄點錢,在京裏,夏偏將不大夠格伸手撈錢,到外麵就不一樣了。卡在不會被砍頭罷官的線上,在外麵做幾年也能讓家裏寬裕些了。今年過年有些緊,沒關係,家裏還有些錢,自己也還有些私房錢,可以拿出來使了……


    盤算了一路,及安頓了下來,夏偏將營裏文書移文到鄔州府,通報一下來了新官長,謝府居然就送了幾車年禮,並些日用擺設一類。夏大娘子欣喜地道:“怪道人家年輕輕就做了大官兒,真是善心人。比那裏下眼皮腫了的貨強多啦!”夏偏將一生出大部分時間裏官職卑微,他還是個文盲武官,在京城權貴遍地走的地方,被鄙視是再常見不過了。


    一放外任,就得到了比較客氣的對待,夏偏將也有點小得意了:“嘿嘿,還給我寫帖兒,我哪認得字兒!這些文人就是……哎,文書呢?來給我念念。”


    謝麟的分寸拿捏得爐火純青,用詞簡明客氣,卻並不熱絡,程式化的問候後麵,寫了個原因――聽說當年你也參加了懟教匪並且沒有潰逃,我很高興。其他的一概不提,連擴展一下昔年舊事都沒有。


    這樣的信,極易讓人認為謝麟客氣又疏離,夏偏將夫婦倆卻覺得很好。夏偏將道:“哎,當年他也不是軟蛋。”夏大娘子則認為:“都是咱用得著的,仔細人,緣份呐!”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微博定時定錯了,今天發個紅包吧。因為作者很二,留言前22個有紅包,再隨機掉落22個。


    請夫人閱-兵,傳說是戚繼光怕老婆,被血虐,手底下官兵不幹了,說:“你還有咱們呐!點起兵馬,叫她來,咱們嚇唬她,讓她老實點。”戚繼光一聽,不錯,好主意!


    列隊完畢了,請了老婆來。


    萬萬沒想到啊,老婆一板臉:“你要幹嘛?”


    老戚麻溜跪了:“請夫人閱-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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