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為防盜章  程玄的臉不冷,可也不熱, 帶著一股飄飄欲仙的氣息。李巽心道, 紫陽真人還藏著這樣一個徒弟!帶到京裏, 包管再沒人搶得過他!道一陪侍在旁,李巽這回倒能鎮定麵對他的冷臉了。


    口上客客氣氣問觀主好。


    李巽肩負著李丞相給予的任務,要他考查五行觀。略一寒暄,便要出語試探。


    程玄向來隨性,說話從來沒有重點。其性情之純樸, 比李六更甚。隻因生得太好看, 才沒有被打死。


    昔年還在紫陽真人麵前時,大師兄廣陽子畫符總也畫不好, 以“我想死”的口氣說:“師父,給我把刀吧!”


    彼時程玄隻有十二歲, 難得勤快一回,真的跑到廚房拖了把菜刀出來。一臉真誠地說:“大師兄,刀來了。”


    萬年難得想撒一次嬌的廣陽子,橫握菜刀, 很有同室操戈的想法。二師兄丹虛子十分懷疑,紫陽真人將程玄打發去看家,是怕放到一起, 大師兄有朝一日練成五雷符, 頭一個劈糊小師弟。說實話, 丹虛子自己的手, 有時候也癢。


    凡此種種, 罄竹難書。


    二十五年過去了,程玄於此道,功力愈發深厚。


    然而臉太好看,誰也想不到他內裏是如此……實在。總要將他說的話,多繞幾道彎來想。越是聰明人,想得越多。李巽在兄弟裏算聰明的,想的就更多,隻覺得這位五行觀主真是高明,雲裏霧裏,反正是將他克得死死的。


    心道,道觀裏外整潔有序,確是得力。至於品性,知府與我說過一些,都是讚譽。今日一看,果然是值得多多探尋的。


    因笑問可否常來,又定下自家修墳時請程玄給算吉日,做法事。程玄莫名其妙:“道士,不就是做這個的嗎?”


    對著這張臉,實在發不起火來,李巽啞口無言,訕訕地道:“是是,您說的是。”


    更邀他們師徒“端午節時,一同看賽龍舟”。


    程玄想了想,道:“好。”紫陽真人有話,這些事兒,他是不可以躲懶的。燈節可以不看燈,端午節一定要過。


    李巽此時的口氣,已由好奇變作恭敬:“屆時還請同行。”


    此時此刻,道一索性袖手,反正……這樣的情況,他師父應付得來。另一廂,李巽得了程玄首肯,大大出了一口氣,覺得道一的冷臉,也變得可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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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午轉眼即至。


    何家的案子,知府還在辦。其時考核官員政績,發案率比破案率重要。發生忤逆不孝的案子,地方官麵上也是無光的。雖要巴結丞相,雖有丞相書信,知府還是十分仔細,斟酌著措辭,力圖將自己的責任減到最小。


    趕在端午之前,將文書做好,請李巽過目,再發去京中。這才揀回一條命似的,請李巽過端午節。


    李巽祖籍雖是此地,卻生長在京城,於本地風俗並不十分了解。隻聽祖父李六說過,家鄉過端午堪比過年。李巽並不很信,今日親臨其境,自然要眼見為實。


    本地端午要連著過上七天,從五月初二開始。除開五月初五正日子,要縛五彩線、吃粽子、賽龍舟等等。初二這一天,許多人家便使毛竹搭起牌樓,城裏幾條大街,隔數丈便是一座。又要祭江神,這就是李六吩咐孫子一定要多燒紙錢的事情了。


    一直初八日,才算完。將搭牌樓的毛竹拆開,粗者紮作竹筏,細長作行船的撐篙。傳說這樣的竹子,可保渡水風平浪靜。


    這一節,無論貴賤,皆是重視,府學裏也放假,私塾裏也放假。程羽早早掰著指頭算著日子,就等著到初二,開始痛快玩上七天。程犀見了,也不在此時掃他的興,隻恐到時人頭湧動,會有踩踏,不許他硬擠。


    又張羅著安排家中門鎖,又誰侍奉趙氏,誰看帶程素素,以防走失。還命背幾張凳子,好踩在上麵,方便看賽龍舟。他自己自然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以防有變。端午過節是在白天,照往年的情形,這樣的安排,是足夠的。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


    朱大娘子便是那個意外。


    【都是在她家活見了鬼,我才走的背運!】這樣的話,日日夜夜,無時無刻不在腦子裏亂躥,躥得朱大娘子腦仁兒生疼。自己受到驚嚇,不是因為手上有人命,而是別人描述得太可怕。丈夫被革了功名,不是因為家中出做了虧心事,而是被帶的壞運氣。兒子死了,更是別人的錯!攛掇姑父生事失敗,還是因為對方太狡猾。


    一樁樁、一件件,燒得朱大娘子雙眼通紅。


    近來又有官司,何老大自身難保,隱約聽到風聲,說內裏有她攛掇。朱大娘子心一慌,愈發遷怒起來。


    命心腹婆子到街上,雇來三個無賴,許了一人十貫錢,隻要他們做一件事:“程家那樣窮酸,他家丫頭也不過一個婆子一個小丫頭跟著。看賽船的時候,趁著人多,你們一起擠上去,將她與人分開,一推,讓她去見龍王!”


    此事不難。每逢大節,不丟幾個婦人童子,不有幾場毆鬥,不踩傷幾個人,反倒稀奇了。三個無賴互使了個眼色——十貫錢,不算少,沉甸甸的得使包袱來背。五行觀雖靈,抵不過一人十貫錢。


    又不是要程道士絕後!作惡不大。喝完了酒,剩的錢再作場法事,也就得了。無賴們這樣安慰自己。


    “幹了!”三人裏麵的頭兒接了話,“大小是條命,要先與我等十貫定錢,買些酒來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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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初二,牌樓紮起。


    往年程家都是與鄰裏合湊一座牌樓,今年也不例外。因程犀是個秀才,今年還得了一個在進士街上不錯的位置。全家去看了一回,路過自家置下的一個小鋪子,還與租鋪麵賣絨錢的掌櫃說了幾句話。


    程素素記得這是趙氏與李娘子說的“王二”,趙氏不發話,她也就裝啞巴。


    到了初五這一天,萬人空巷,齊往江邊。程素素一大早處被叫醒,換上了新衣,縛了五彩絲線,聞著粽香,被盧氏牽著手,隨趙氏出門。


    平素極講究的趙氏,此時也無法多講究——路上太擠,知府來了,鳴鑼開道,興許能行。尋常人家的車轎,是沒人讓路的。


    盧氏怕程素素被擠壞了,將她抱起,囑咐小青:“你拽著我裙子!”


    程玄在城裏有些名氣,程犀是秀才,家中便在兩邊圍出來的空地上得了個靠河堤頗近的位置。程玄師徒陪著李巽、知府,在高台上坐著。旁人沒這個待遇,隻好站著,抻著脖子看著。


    有經驗的、腦子活的,就扛著張矮凳,踩在上麵看。程素素的腳下,就踩著一張。


    又有□□的,搖著小旗兒,喊人偷偷下注。鑼聲響起,十餘條長長的龍舟箭般往前衝。看熱鬧的仿佛自己也在船上,加油呐喊,下了注的人更是激動不已,拚命往前擠,想看清楚自己押沒押中。受這氛圍的感染,程素素也激動起來,跟著喊:“快、快、快!”


    押了注的開始在空中揮舞手背,恨不得替自己押的隊伍出一把力。不多會兒,看台上許多人便被擠散了。


    程素素踩著凳子,原是與小青兩個,一人踩一半,互相扶著肩膀。看到龍舟要決出勝負的時候,也是激動不已,忽然覺得不對——小青姐呢?


    盧氏道:“那怎麽行?”她的心裏,剛白日見鬼,怎麽小心都不為過的。驅了邪,再多看看郎中,也是應該的。小青一個勁兒地點頭:“就是!就是!”


    程素素道:“大哥過來了,有事跟爹娘說呢。”


    盧氏打門縫裏往外一瞧,庭院裏幹幹淨淨。待要去上房,便聽到一聲瓷器落地的脆響,接著,房門打開,程犀走了出來。過不數息,上房裏隱約趙氏嗚咽的聲音。


    她又將頭縮了回來。發愁地道:“好像是不大方便,這可怎麽辦?”


    程素素也隱約聽著了聲音,裹著小被子,含糊地道:“就再等等唄。”


    盧氏道:“姐兒懂事兒是好事,可身子的事不能含糊!我先去廚下給姐兒要碗粥去!青兒,你侍候好姐兒。”


    小青清清脆脆答應了一聲:“哎。”給程素素又掖了一下被子。


    盧氏匆匆去往廚下,不多會兒,提著隻竹籃回來,揭開蓋子,取出一碗冒著熱氣的粥來,笑道:“大郎已經吩咐廚下做了粥了。”


    程素素正鬧別扭,看這粥也不太順眼了起來,隻是覺得胃涼,勉強吃了幾口。


    幾口熱粥下肚,程素素胃裏暖起來,人也舒服了許多。推推碗,對盧氏道:“還有麽?給小青姐吃罷。”說完,仿佛又想起來什麽似的:“哎,等等。”


    盧氏道:“姐兒還想吃來?不涼不燙,正好的。”說著就要喂她。


    程素素搖搖頭:“這碗我吃過啦,給小青姐換碗新的吧。”


    盧氏與小青都笑著說:“這有什麽?好好的雞茸粥,哪用再做?就吃姐兒剩下的,正好。”


    程素素心裏堵得厲害,胡亂點點頭。


    細細想來,趙氏所為,也不是沒有理由。世情如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長幼有序,尊卑有別。趙氏是母親,所以有權裁決子女的未來。小青是女仆,便自覺吃剩飯也不算什麽。而自己,以前也沒有這麽鮮明地認為讓小青吃剩飯並不那麽理直氣壯的。


    七年不識愁滋味,是時候籌劃將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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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小青無聲地吃完粥,收拾了碗筷預備送回廚下。甫一開門,便見到程犀站在門外,後麵是小廝阿彪。小青先退一步,給程犀讓路,叫一聲:“大郎。”又管阿彪叫了一聲“哥。”他倆的母親是堂姐妹。


    程犀一手舉著三隻粘在長竹簽子上的糖畫,有蝴蝶也有蜻蜓,另有一隻桃子模樣的,皆詡詡如生。順手將桃子模樣的遞給小青,對阿彪使個眼色,阿彪便接了小青的籃子,替她送還。


    進了門,程犀尋了隻小瓶子,將糖畫插瓶子裏,放到床邊的矮幾上:“幺妹,糖畫來了。”


    程素素翻了個身兒,背地著他。程犀輕拍了她一下,程素素依舊不動。程犀眉頭微皺:“三娘,她依舊不舒服麽?”


    盧氏忙將程素素回來如何不舒服,如何粥也吃得少了說了一通:“大郎,上房大娘子有些不方便,我沒敢稟。現下得給姐兒請個郎中來。”


    程犀對盧氏使了個眼色,盧氏點點頭。等程素素回過味兒來,覺得自己不該再使脾氣時,兩人已經離開了。程素素不禁啞然,忽然生出一股“這家沒法兒呆了”的沮喪之感。


    屋外,程犀卻盡職盡責地吩咐盧氏:“幺妹安好便罷,要是驚悸不安,媽媽就告訴她,是朱大娘子欠了別人的債,這債,要朱大娘子還,與旁人沒有幹係的。”


    “債?”


    程犀從容頷首:“命債。這個,就不用跟她說了,媽媽隨便編個物件兒。”


    盧氏深吸一口氣,亦覺有理:“不錯不錯,是這個理兒。”


    阿彪恰好回來,程犀吩咐他去請郎中,陪著郎中看診,又命人抓藥,煎藥。其後,趙氏、程玄,另兩個哥哥也都來看她,弄得程素素又尷尬了起來。


    此後,家中的氣氛一直尷尬了數日。趙氏卻翻箱倒櫃,揀了好些好料子,又拿出幾塊金子,要給程素素裁新衣,打鐲子。弄得程素素一驚一乍,頗為不安,生怕被她賣給了朱家。


    盧氏見狀,以為她害怕,便將程犀的話,一一說與程素素聽。程素素疑心更重,然而再問,盧氏也答不出來。


    數日之後,家裏的氛圍又忽地好了起來。也不見有人再提外麵的事情,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過去。


    又過半月,一個深夜,程素素才睡下,便聽著有人拍正房的門。外床盧氏披衣起來,將門開了一道縫兒,程素素也悄悄下床。隻見正房多喜出來開門,與拍門的婆子說了幾句話,便進房去稟報。


    不多時,婆子被喚了進去。盧氏悄悄走出去,與守在房外的多喜套話。


    多喜輕聲道:“朱大秀才的兒子落水死了,朱大娘子要給兒子配陰婚。他家許出三百貫錢來!要挑合適的女孩兒,還要合八字。城裏都知道咱家五行觀靈驗,咱家官人是半個神仙,有窮瘋了想得這一注錢的人家,敲門來求官人幫忙,許了事成後給官人五十貫錢。”


    兩人嘰嘰喳喳,不知道程素素正悄悄綴在盧氏後麵,將這話聽了個真切。


    程素素第一個念頭便是:大哥究竟做了什麽?讓朱大娘子這麽還債?他不是這麽手辣的人呀!


    接著,她用七秒的時間作了一個決定:她要授籙,做女冠!活著要擔心不小心被配錯人,連死了都不能幸免!不如出家!


    女眷裏打頭的,是朱大娘子,娘家婆家都興旺,她說話底氣也足:“我早便說,你是個有福氣的,如今果不其然,兒子中了秀才,聽說將入府學了?以後還有前程呢,你便等著享福罷!”


    趙氏人逢喜事精神爽,順口也誇了朱大娘子的兒子:“也不知道哪家姑娘有福氣,日後許配令郎。”


    朱大娘子笑道:“那你把姐兒許給我家那小子,如何?”


    一起到來賀的娘子們頓時哄笑了起來:“這話趕話的,怎地這般巧?!倒是門好親。二位就先換了定禮罷!正是雙喜臨門呐!”頗有幾分趁勢就要將此事坐實的意思。


    【什麽鬼?】“叭嗒”一聲,程素素手中的梅花糕落到了碟子裏,仰頭看著努力笑得慈祥的朱大娘子,一時措手不及。


    程素素低下頭,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趙氏心裏老大不樂意。朱家在本地宗族強盛,凡大家族,出的人才比小門小戶的多,而一旦出個敗類,敗家的本事也比小門小戶的更厲害些。十分不幸,三歲看到老,朱大娘子的兒子,就是後者。


    且朱大娘子的性情也不能令趙氏喜歡,她兒子的性子倒有一多半兒像了她。施虐致奴婢身死的事兒也不是沒幹過。出了這等事,縱然人人知道是她做的,家族也要為她遮掩一二。趙氏之所以知道,乃是因為橫死之人,終究有人會為她做場法事,趙氏的丈夫、程素素的親爹,恰是個道士。


    趙氏微笑道:“這等事,哪是婦道人家就能輕易作主了的?還要問過我家當家的。”


    朱大娘子一撇嘴:“這話說的,那指腹為婚的,就心是急了麽?不過是緣份到了。再者,誰不曉得你家程道士什麽事兒都聽你的?你真是好福氣的,我們都不及。我隻要你的實話兒,我家在學裏也還識得些人,到時候,讓他們一起進學。哼哼~”眾婦人又是一番附和。


    趙氏一怔,程素素心頭一緊——她聽出來了,朱大娘子這是威逼利誘全使上了,拿她大哥的前程來說事兒呢。程素素她爹是老道士揀來養的孤兒,外婆家從來都隻存在於那麽幾封家書中。


    所謂人脈,自然是沒有的。


    一個秀才,比起平頭百姓,那是強了許多,並且有著無限的可能。然而,在地方宗族這裏,要下個絆子,那也是容易的。腦筋清楚的人,是有成人之美的,而朱大娘子,顯然不是這樣的人。她會不會因此而報複,還真是難以預料!


    最讓程素素揪心的是,趙氏沒有立時反駁,似在思考。若是尋常七歲的小姑娘,大約是不明白這裏麵的意思的,程素素卻是個穿來的偽兒童,趙氏與朱大娘子的態度她卻能猜中幾分。


    與朱大娘子同來的一個婦人,也證實了程素素的猜測:“大娘子說的是,以後學裏有什麽人得罪大郎,大娘子也可相幫。”潛台詞便是,朱家或可對在府學裏上學的人施以顏色。


    趙氏慢慢開了腔,一字一頓,很慢很堅持:“大娘子,我可不是好勝婦人,專一轄製丈夫。大事,須得問過當家人。”


    朱大娘子心道,誰還不知道誰?你這是裝賢惠。口裏卻附和道:“是是是,他們男人的事兒,讓他們自己說去,不過咱們一處說話,我隻有問你想不想。做不了主,總還是有個喜歡不喜歡的吧?”


    趙氏作沉思狀,她顧忌朱家,也心疼女兒,未免要將利弊、後手都想清楚,因而沒有立時回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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