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麟從未到過銅佛寺。


    它以前太小, 縱使謝麟動念往道觀佛寺走一圈,也輪不到銅佛寺來出頭。頭回約會就被程素素給拉到銅佛寺裏來,謝麟也是有些驚訝的。他近來事務頗忙, 今年雨水少, 麻煩就多, 也常往下頭縣裏去, 關於銅佛寺他知道的並不多。隻知道這個小廟多了個會念經的外來和尚,吸引了不少善信。


    既然程素素帶他過去, 想必是有什麽值得看的, 哪怕還是那個小破廟,同遊一番,也是別有一番滋味的。


    行前, 二人沒有通知銅佛寺,隨從也沒帶幾個,兩人皆著儒衫, 程素素給謝麟指路,不多會兒就到了山門前。程素素勒住了馬,奇道:“今天好像快了許多。”謝麟躍下馬來, 將韁繩交給侍從:“也不算遠。”


    程素素也跳到地上,抬手一指:“就在裏麵了。”


    銅佛寺的知客僧是見過程素素,她這一改裝, 知客僧第一眼覺得眼熟, 一時不敢認了。聽著這兩個人一個“謝先生”一個“六郎”的叫著, 走到了麵前。直到程素素開口, 知客僧才記起來這聲音是聽過的,雙掌合什:“是娘子。”


    程素素問道:“圓信忙嗎?”


    知客僧忙說:“娘子來了,自然是不忙的,小僧這就去稟告方丈出來迎接娘子。”說著,往謝麟臉上看了一眼,旋即垂下頭來,猜測著這個“謝先生”的身份,如果沒有意思,應該就是知府了?


    知客僧心頭一喜,知府都來了,可見銅佛寺名頭越來越響,將來……知客僧低垂的麵孔露出控製不住的笑意來。


    謝麟不動聲色地牽起程素素的手:“咱們走?”


    程素素抽了一下手,沒抽開,反被握得更緊了。


    房頂還在,天靈蓋也還在麽。謝麟唇角微微上翹:“走吧。”程素素偏過頭來看了他一眼,轉過頭去,正正經經地說:“好呀。”


    拾級而上,還未到大殿,方丈便已與圓信走了出來。方丈臉上笑出了一朵花兒來,他就知道,壓下非議之聲將圓信留下來是有好處的。圓信或許別有目的,但是借他之手,卻可弘揚佛法、光大本寺,何樂而不為?


    到了麵前,方丈笑容可掬地雙掌合什:“二位檀越。”聽知客僧說了之後,他就知道要怎麽稱呼這兩位了。


    程素素笑道:“打擾了。我家先生聽說圓信師傅佛法精通,特來一會。”


    圓信垂著眼,紋絲不動,下垂的目光恰看到二人牽在一起的手,麵上依舊七情不動。謝麟和氣地道:“攪擾了。”


    方丈慈祥地笑著:“哪裏哪裏,這邊請。”將他們引到特意整修出來的禪室裏。


    銅佛寺什麽都是新的,禪室四牆雪白,蒲團嶄新,門窗還帶著一股淡淡新切割的木料的味道。謝麟不客氣地在上首蒲團上坐定,單掌往對方一切:“請了。”


    圓信不動聲色地坐了上去,他此時倒抬起頭來了,兩人打了個照麵,心中同時讚歎:長了張好做麵首的臉!


    方丈摸了個蒲團,貼著牆根不吭氣。程素素卻不肯坐,捏著下巴,倚著柱著,笑吟吟地看著他們倆。


    謝麟與圓信都不開口,仿佛是高手過招前評估對方兼讀條。程素素數到九,謝麟先說話:“和尚擅講什麽?”


    方丈提心吊膽了起來!圓信講得最多的是故事,故事啊,雖然也講佛法,也能講一些士紳講得頻頻點頭,可對麵那個,如果文曲星真的下凡了,就一定是化成對麵那個人。圓信能令他滿意嗎?


    方丈後悔了起來,他的老師叔曾與他講過圓信的問題。方丈當時說的是:“高深佛法,哪能引得來信眾?銅佛寺不能在我手裏衰落,我知道師叔覺得我這是不務正業,可師父就是看中我這點不務正業,才將銅佛寺交到我手上的。寺都沒了,法要到哪裏落腳呢?我也不貪心,隻要能翻修寺院,別再朽敗下去就好啦。”


    現在,方丈後悔了。一個靠講故事養出來名氣的僧人,因為這名氣引來了當朝狀元,會有什麽後果呢?


    最令方丈擔心的事發生了,謝麟與圓信竟說到了六祖與神秀孰優孰劣上麵來。詭異的是,謝麟持論是惠能優於神秀,而圓信以為神秀優於惠能。圓信更講出了他的研究心得,以為繼承五祖衣缽的本是神秀,後因惠能的弟子有能耐,修改了譜係。謝麟點頭道:“不錯,正是如此,才說惠能更優。”


    方丈心提到嗓子眼兒裏了!當然是六祖更優啊!


    接下來的內容,方丈就全然聽不懂了。程素素卻暗暗點頭,這兩個人已經不再是論佛法,而是從佛家講到了為政。


    方丈徹底懵圈了。圓信皺起眉來,謝麟微笑道:“和尚絕妙,得空再來與和尚講法。”語畢,慢慢起身,程素素看他走過來,緊兩步走近他:“如何?”


    謝麟道:“很好。”


    程素素挽了他的手,微微用力,攙他往外走,可憐謝先生坐這麽久,腳一定麻了。


    他二人與方丈道別,方丈忙合什,見二人也不惱,放下心來。待二人去後,才問圓信:“圓信,何必與那位大官人爭執呢?且六祖當然比神秀更優啦……”


    圓信等他念叨完了,才說:“當然是神秀好,神秀若不好,他下回就不來了。”


    “呃?”


    ————————————————————————————————


    出了山門,謝麟對牽馬上來的侍從擺一擺手,另一手一直沒鬆開:“六郎看到的這個人,果然有意思。”


    程素素道:“央央讓我看一看的,我覺得有意思,就請謝先生也來看一看啦。”


    “王經的妹子?”謝麟詫異地問。


    “是呀。若是還俗之後能有功名……”


    謝麟道:“膽子不小。就不怕王經不答應?”


    “她哥哥答不答應,得看謝先生怎麽說了。”


    謝麟搖頭道:“趁早撂開吧。這個和尚是紅塵中人,卻不是王經那個妹子能消受得起的。”


    “那她要傷心了。”


    “有什麽好傷心的?不就多長了兩塊腱子肉麽?”


    “噗……”程素素低頭悶笑。


    謝麟氣鼓鼓地:“本來就是!”


    “對……謝先生最好看了。”


    謝麟被嗆住了:“我並沒有慪氣!君子好德,誰說男子要看相貌的?”


    “吏部。朝廷專養了一群看臉評等地給官做的。”程素素偏與他唱個反調,從來選官都是看臉的,謝先生不要不服氣。


    謝麟故作不經意地瞥了她一眼,道:“六郎可不是看臉的人呐,嗯?”


    程素素也看了過去,若有所思地:“總覺得謝先生這句話……挖著坑等我跳?”


    “那跳不跳呀?”


    “不是早跳你這坑裏了嗎?長得好,真的很占便宜啊。”


    謝麟用空出來的手摸了摸臉:“那要長得不好,就娶不到娘子啦?”


    “君子好德,我可是世間難得的厚道君子。”


    “哦,怪不得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六郎就不愛搭理我。”


    “你還記得?”


    “不搭理我的人,我都記得。”


    程素素驚訝地跳到他麵前:“謝先生?”


    “嗯?”冷不丁的一下,也沒嚇到謝麟,“怎、怎麽啦?”


    原想說的話都忘了,程素素將謝麟的臉仔仔細細地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我要是不會眨眼了,你得賠我的。”


    謝麟覺得自己骨頭輕了三兩,人直往上飄:“陪三生三世可好?”


    點頭、點頭、點頭。


    身後的打了個響鼻,前蹄不耐煩地刨了刨地麵。遠處傳來了人語聲,侍從隻得硬著頭皮上前:“前麵來人了,別衝撞了官人娘子。”


    二人回過神來,謝麟嫌道上生塵:“上馬吧,王經說,城裏有間小店的小食很好,咱們去試試。”


    程素素跳上馬,笑出了聲:“好。”


    小食肆縮在一處巷子裏,店外排著長隊,店麵是陳舊的顏色,看來倒頗整潔,濃烈的香氣勾得人饞蟲都出來了。謝麟與程素素都不曾到過這裏,店家也不認得他們倆,隻看他們長得極出色,帶著仆從又有馬匹,當作個大戶,殷勤地請他們入內:“敝店小本經營,並沒有雅間兒,隻有幾副座頭,要另加些銅錢。”


    謝麟道:“知道,聽朋友說過,還有座兒?”


    “呃……”店家往內一看,裏麵座兒已經滿了。


    程素素看看謝麟,有些猶豫,要是一本正經的謝先生呢,拚座兒就拚了,要這麽幹淨漂亮的謝先生與人拚桌,有些舍不得。謝麟一笑,轉頭吩咐幾句。仆從將馬拴在店外,進去揀了個安靜位子,低語幾聲,那一桌人便走了。


    程素素疑惑地看著謝麟,謝麟一笑,就是不說。加錢叫別人讓座的事兒,是打死也不能告訴老婆的。他也知道幹這麽樣的事兒蠢,堅決不說反倒顯得高深莫測。


    這家的肉餅極香,肉湯滋味鮮美,炸的米糕香甜可口,醃的小菜酸甜生脆。兩人叫了一桌子,老板高興之餘忍不住說:“您二位這一桌子……”吃得完嗎?都是文弱書生的模樣啊!


    程素素與謝麟相視一笑,謝麟指兩盤肉餅道:“看雨,拿去分了吃。”有座兒的付了高價,就不用排隊等,多叫些,乃是為了給仆人吃。老板適時露出個佩服的表情,炸肉餅去了。


    程素素咬著肉餅,看外麵的人排隊就忍不住地笑。謝麟十分後悔自己居然犯了蠢,該早些問她的。肉餅確實很香,比從京城帶來的廚娘做的味道都好,程素素連吃了兩個,再想吃第三個的時候,看了一眼謝麟。謝麟悶笑:“謝麟還不會叫自己娘子餓著。”


    程素素臉上一紅,狠狠地抓起了第三個:“哼。”謝麟挾一筷子小菜:“回去要謝謝王嘉文。為表感謝,我得叫他看好他妹子。”


    程素素放下餅:“央央要難過一陣兒了。”


    “總比遇人不淑的好,對吧?”


    “對。”吃餅吃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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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人開開心心遊完寺,吃完餅,回到府衙,卻有一個好大的驚喜在等著他們。


    一路散步消食到府衙,太陽暖暖的照到身上,整個人都懶洋洋的了。踏進二門就不大想走路,隻想好好躺下睡一覺。張娘子卻正在二門上等候,神色有些奇怪地道:“官人,娘子,京裏有東西送來。”


    “咦?”程素素打起精神來,“是什麽?”


    張娘子陪在一旁且退且說:“是四房特意送來的,還有一封信,是給二郎的。”


    謝麟也來精神了:“是什麽?”


    除了些米氏給二人準備的時興料子,稀罕玩藝兒,謝漣還塞了一架繡屏進去,特特地寫信說是他送的。取出繡屏一看,程素素眼睛一亮:“真可愛!”繡屏裏,一弧圓窗,一張長案,一把木椅,窗外一樹桂花,案上一杆筆、一卷書、一池墨、鎮一張紙,椅上一隻奶貓!奶貓頭上不遠,兩隻蝴蝶在飛。奶貓也不理它們,隻管圓滾滾的蹲在椅子上,絲絲毛發栩栩如生,嚴肅地看著桌麵,努力抬起短短的前腿,用梅花樣的爪爪去夠那筆——顯然,短腿是夠不到的!


    再看繡屏上的字,不文不白的四叔風格:夢回當年,醒來頗覺吾侄神似此貓。


    “哈哈哈哈!”程素素扶著桌子笑出眼淚來。


    謝麟還道四叔有什麽緊急事務要對他講,拆信一看,第一頁隻有八個字:侄類貓耶?貓類侄耶?


    惡作劇嗎?謝麟將第一頁放到第二頁後麵,忽然頓住了,第二頁上寫著:你小時候看人的眼神就像貓,嬌氣寫在眼睛裏,現在眼睛裏的嬌氣該回來了吧?比你聰明的人也沒幾個,看誰蠢就說出來,別憋著。


    一條手帕遞到他麵前:“給。你就算了,我也不會不要你的。”


    謝麟破涕為笑:“四叔欺負我怎麽辦?”


    程素素沉吟了一下:“告訴四嬸兒去。”


    謝麟擦擦臉將信折了起來:“嗯,一起告。”


    程素素伸出手來,謝麟捏著折好的信,猶猶豫豫,又不痛快解釋,被程素素一把搶了過來。謝麟貼在她背後,胸腔的震動讓程素素背上一陣酥麻:“我小時候才不嬌氣呢。”


    程素素轉過頭來,在他臉上香了一記:“嗯。奶聲奶氣的。”


    “呐,不能嫌棄的啊。”


    “嫌棄的時候頂多眨三下眼。”


    真是沒眼看!張娘子大喜過望,與盧氏暗搓搓地將小丫頭們攆出房,還善解人意地關上了門。


    門一關,光線便暗了下來。程素素與謝麟笑彎了腰:“你去開門。”謝麟低頭輕啄一記:“來了。”


    門打了開來,灑進來的除了太陽的光,還有一個急促的身影。謝麟好心情地道:“別攔她,有什麽事兒,慢慢說。”


    跑來的丫頭喘勻了氣兒:“大、大官人,江、江先生說有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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