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通判不同與鄒縣令, 端看二人官兒的決斷,就知道誰的腦子好用了。趙通判原是打定了主意,要上謝麟的賊船的, 不料剛爬上去就發現, 船老大的航向與他想象得不一樣, 不得不來問個清楚。


    雖然此時下船已是有些晚了, 至少要當個明白鬼,運氣好一點, 能給船老大把航向掰一掰正呢?對吧?若謝麟要不顧別人隻顧自己, 趙通判也好及時止損,寧願斷臂求生也不能當墊腳石。


    謝麟隻能比他更明白的,一聽他說的這個話, 便明白了他的想法。維護朝廷尊嚴的事情,做就做了,想來朝廷自有公論。治下出了有關道德倫理的案子, 說法就不一樣了。不至於受不了,可也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不等趙通判再說下一句,謝麟便一擺手:“不說廢話了, 看看這個。”


    趙通判卻不敢伸手去接了,謝麟手裏拿的,赫然是個奏折的模樣。大臣們講究個“君不密則失臣, 臣不密則失身”, 自己寫的折子, 事先哪能給別人知道呢?對泄密的、被泄密的, 都不是件好事。


    謝麟卻說:“但看無妨,若是覺得可以,就與我聯名罷。”


    趙通判這才打開來看,登時佩服得要死!格局就不一樣!


    謝麟的奏本就一個意思:要他糊個好名聲、在鄔州糊個好局麵,是極容易的,六世同堂的高壽老人家,多麽好的“封建先進模範家庭”!可那有什麽用呢?都是虛的。糊上去了,“內亂”的事情就能當不存在麽?還是有的。落在百姓眼裏,是個什麽樣子呢?“內亂”也沒有關係,反正官員為了自己的履曆好看,是不會計較的。這樣豈非要敗壞風氣?


    他也可以這樣做,糊弄一下,他自認還是辦得到的。然後呢?將隱患留給後來者?不厚道。所以,寧願自己髒一髒手。


    又說,做官不要隻想著自己的履曆好看,隻想著升官,要想想大局。你也弄假,我也弄假,中樞和皇帝看到的就都是假的東西,豈不壞事?二十年後,大家麵前的天下,會是什麽樣子?


    所以,他謝麟願意和全鄔州的官員一道,肅清風氣,讓鄔州真正的成為禮義之鄉。而不是故弄玄虛,靠旌表堆起來的虛偽之地。


    趙通判這才明白,自己跟人家的差距。做知府的時候就想到以後做丞相要麵臨的問題了,現在就想到全國了!這個格局,平日也說“治國平天下”的趙通判自認不如。


    最打擊人的是,趙通判很明白,謝麟這不是白日做夢,這個年輕人是極有可能在二十年後位極人臣的。


    原本不太好意思說的事情,到了他的筆下,就成了正義凜然的犧牲小我,顧全大局,忍辱負重了!真真正正的大公無私!活該你做狀元啊!


    簽!必須得簽!哪怕是賣身契也要把它簽嘍!不但簽,還要交投名狀!


    趙通判果斷地起身,雙手恭敬地將奏折遞還過去,一揖到地:“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狀元公誌在蒼生,我所不及。我原是擔憂,鄔州上下多少年養肥了的豬,到了您這裏,一刀宰了,過個肥年,未免嚇人。秦皇、漢武何等強橫?地方上的大族卻從來沒有斷過的。為何?”


    謝麟笑道:“一旦有災變,他們可聚族自保,便不至於變成流寇又或者遊民。我曾留意,無論何處,可沒有一直風調雨順的,過不幾年,總會有一些難熬的時光。隻不過看有的地方麻煩大,有的麻煩小。家族大,自家就互相周濟了,省事兒。百姓不是豬,是麥稻桑麻,要除草才能長得好。”


    趙通判讚道:“不愧是狀元公。還有一事,咱們幹得轟轟烈烈,前任知府麵上怕不大好看,日後見麵——”


    直到此時,一直裝壁花的江先生才湊了上來說:“不瞞通判,我們大官人赴任前特特尋了前任探問鄔州情形,他說的,可與眼下不大一樣。”


    趙通判幹笑兩聲:“他是……有些偏黃老之道。”


    謝麟也不便再攻擊前任,隻要讓趙通判知道自己的態度就好了。眼看趙通判討了筆墨簽了名,謝麟才說:“通判還有什麽要問的,不妨直說,不說明白了,如何交心呢?”


    趙通判道:“沒有沒有,再沒有了。”


    謝麟道:“開春了,咱們且有事要做……”


    “唯君馬首是瞻。”


    趙通判是問也不再問了的,光憑一支筆就這般可怕了,還要問什麽呢?他原本還想問,義仆鳴冤、王瑱罵高等事是不是謝麟算計好了的,現在一想,就算算計好了,又怎麽樣?他雖有監督之責,終是下屬,說出口的話已經很不禮貌了,再像考學生似的考,豈不是結怨?


    思及此,趙通判不由背上一寒,越發覺得謝麟深不可測了——居然能讓他放鬆了警惕而質問上官,這個年輕人太不簡單了。


    謝麟還是告知了他,要將高家分宗拆了,殺雞儆猴。其餘大族,也要讓他們心裏有朝廷,將不該伸的手都縮回去。縮了的,輕輕拍兩巴掌,執迷不悟的,還是要砍。


    趙通判一點停頓沒打:“就得這麽辦!”


    “什麽民風淳樸,都是虛的!假的!鋤完草,咱們該播下糧種,種自己的莊稼了。府學、縣學,都要認真起來!多出些人才,才是實的!”


    趙通判發自內心地叫好:“正該如此!”


    這特麽是在養學生吧?!有你指點……趙通判興奮得哆嗦了起來,自己也能沾光呐!


    趙通判充份認識到了年輕上司的真麵目,更加誠實了。將自己數年在鄔州為官觀察之所得,毫無保留地告知了謝麟。哪個官員能幹,哪個就是灘爛泥。要整頓學校,裏麵哪個教諭學問好、品行端正,哪個是個窮酸……有個正在讀書的孩子的家長,對這些情況可比校長都要熟!


    謝麟都含笑記下了。


    ————————————————————————————————


    趙通判夫婦回到家裏,通判娘子很奇怪:“你怎麽不問我?”


    “問什麽?”趙通判打謝麟那裏得了訊息,自然忽略了女人那裏的消息。


    通判娘子道:“我問知府娘子,究竟怎麽想的。知府娘子說,他們還想痛痛快快活幾十年,絕不會做不留後路的蠢事兒。”


    趙通判不以為意地說:“那是當然。哎,以後,可要認認真真襄助知府。”


    通判娘子鄙視地斜了丈夫一眼,沉默。


    趙通判又喚了兒子來,叫他好生讀書。再召自己信得過的下屬來,叮囑他們不許懶散,好生激勵了他們一番。


    那一廂,謝麟又分別召集了鄒縣令等人,將奏本與他們聯名。鄒縣令等人原本最擔心的就是這個,一看他的奏本,心思都活絡了起來。都是讀書人,若說他們全是私心,一點為國之情也無,那也不對。人人都想“為國為民太難,我才不得不和光同塵,並非我等本心如此”,得了機會,大幹一場,又不用瞻前顧後,光為了一個“爽”字,就有人願意幹了。


    痛快抽打原來看不順眼的人、事,與為了履曆政績好看,不得不想辦法為犯人遮掩,體驗真是天壤之別。竟是人人踴躍了起來。


    謝麟先收買了府中衙役,現在又收伏了鄔州的官員,與京城消息通暢,又有故交在軍中。一切準備就緒,便先結高氏的案子。


    高老翁此時已知不好,獲悉是秋蛾告狀,手中的拐杖連連頓地:“她是如何回來的?不是說了要遠遠的發賣,再也不得回來了嗎?”


    此時追究此事,已是晚了。高老翁沉著臉,從未有過的壓力降到了他的頭上,隻聽他慢慢地說:“賤婢關在何處?”大戶人家裏,仆人的消息有時候比主人還要靈通。高老翁甚至懷疑,“內亂”就是秋蛾傳出去,衙門做的局。


    顧不上詛咒謝麟陰險狡詐,高老翁先想的是——秋蛾知道多少?如何讓她閉嘴?


    他的孫子這一回卻領會到了他的意圖,輕聲道:“必是女監,不是河東縣,就是府衙。”


    “必是府衙,”高老翁沉聲道,“不能叫她再說出更多來了。”


    便有另一侄孫高逢低聲道:“女牢的禁子,仿佛是錢家的娘子?錢家兩口子,都做這個。多給些錢,往她飯食裏加點藥。留個遺書,說是她已失貞,無顏活在世上。告完了狀,心願已了,自然歸去。”


    高老翁道:“好。”


    高逢一低頭:“我這就去辦。”


    高逢往賬房支了二十貫,自家留了十貫。跑了幾家藥鋪,各買了些末藥,合在一處,又花些錢,買了些酒食。再送錢家娘子五貫錢買路。錢家娘子猶豫片刻,他又添了兩貫錢。錢家娘子道:“女監飲食,都是後衙送來的。”


    高逢道:“你給的茶水也不喝?”


    錢家娘子想了一想:“興許,喝的?”


    高逢道:“你便送茶與她。”


    錢家娘子一臉為難,高逢便又加了兩貫錢。錢家娘子心裏直嘀咕:給的太多了!人命雖貴,九貫錢,夠買個新的了,高家何至於這麽費力?將手心向上一翻:“您就給個實數兒吧,我看能不能幹!”


    高逢已經昩下了十貫,不想吐出來:“就這些。”


    錢家娘子守慣了牢的,其油滑不在男人之下,嘴一撇:“那是一條命,我造孽的!就這些錢,不夠下地府的買路錢!你與我寫個字據,欠我五貫。我就幹。”


    高逢無奈,隻得寫了:“今天就要幹!”


    “好嘞!”


    錢家娘子粗識幾個字,不能認全借據上所有的字,簽名、數字還是認得的。拿了紙吹一吹:“你那破藥留著自己藥耗子吧,仵作一瞧就知道是藥死的,沒得我跟著受連累。我自有祖傳的好藥!一帖斃命,不用第二口!我去取!等在這裏,這裏尋常沒人過來,叫你親眼瞧著她咽氣兒,好放心,咱辦事兒,公道!”


    高逢耐煩地對她擺手,刨去藥錢、路費,他落下不到五貫錢,心中十分不喜!抄著手,在門邊站著,女監陰冷,凍得他不停跺腳。正咒罵秋蛾該死不死,錢家娘子貪財該殺,腳步聲起,抬頭時,一幹如狼似虎的差役飛身撲了上來將他按倒在地!


    錢家娘子得意地道:“你看錯老娘了!”


    高逢:……他不明白,為什麽錢家娘子會出賣他!錢不要了嗎?


    錢,當然也是要的,不然豈不嫁給了姓錢的?並非因為新來的知府厚道,也不是因為娘子發的包紅,更不是因為下不去手殺人。


    錢家娘子不是宅心仁厚的好人,千言萬語匯成三個字:不劃算。


    知府兩口子的作派她也摸透了,哪怕出賣了高逢,高逢給的錢,也不會被沒收。高家快要完了,也不怕報複。不怕殺人,能不殺還是不殺的好,畢竟造業。錢家娘子從一開始就想明白了,才有故意讓高逢寫借據留證據時的討價還價。


    高逢被抓了個現行,便知不妙,罵錢家娘子也無濟於事。卻又沒有他同族扛罪的心氣,抓了便招,無比爽快。謝麟拿著他的供詞,反而躊躇了,高逢也是個奇人,雖然招供了,卻給了謝麟一個天大的麻煩——高逢招認,是高老翁主使的殺人滅口。


    高老翁九十好幾了,按律法,哪怕他親手殺人,都是不入刑的。


    便在此時,趙通判給謝麟出了個主意:“當場就他們兩個麽?高老翁這般年紀,身邊沒個伺候的人?”


    謝麟道:“沒用的,親親得相隱,不是大錯。”


    高逢眼珠子亂轉,又安心下來,推給叔祖居然讓他做對了!


    謝麟低聲笑道:“有勞先生跑一趟。”


    江先生會意,使人告訴高老翁——高逢已招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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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家這回真真炸了窩!


    江先生斷沒有那麽好心,肯為高老翁保密,在門上就講了。這消息不脛而走,高家上下人人自危。有年輕氣盛者欲上府衙理論,有年老膽小者打包細軟想逃走。高老翁拿出往日的威嚴來,勉強穩住了局勢,還沒被氣死,隻說:“好好,我伏罪又如何?你們記著,有錯,都往我身上推!我快一百歲了!他能奈我何?”


    諸高氏族人心下頓時大安,有了哭泣的心情:“太翁!”有人又開始罵起府衙逼人太甚,也有罵高逢太蠢沒擔當。


    高老翁有條不紊地吩咐道:“我若有事,大郎主家,這個家……”


    高據冷眼旁觀著,突然說:“分宗吧!”


    高老翁被氣到了,渾濁的眼珠子幾乎要從布滿皺紋的臉上凸出來:“你!”


    “為隱‘內亂’構陷節婦,高家名聲,完了,”高據冷酷地說,“誰還會與高家結親?隻有分宗,一分了之,原本的高家沒了,彼此都不受牽連。否則……這樣的大案,舉國上下也沒幾宗。狀元公的判詞,多少人等著看他的文采。嘖!高家的名聲呀!諸位叔伯兄弟,誰家沒有兒女?”


    高老翁兩眼一翻,又緩過氣來,狠狠地注目著高據。高據一臉冷漠地看著他,仿佛在說:不是麽?


    高老翁抖抖索索地:“拿把筷子來。”


    高據歎道:“你是想說,一根筷子,輕易便能折斷。十根筷子,便折不斷。分了宗,還是要抱團兒,是也不是?”


    高老翁欣慰地點頭,同時遺憾,可惜了,高據與他父親一樣,對掙錢敏感,讀書卻不行。高據眼底聚起了寒冰:“夫婦離婚,還同床共枕……騙誰呢?”


    高老翁一時無言以對,高氏族人卻議論起來,竟是讚成高老翁的主意。高老翁對高據道:“你聰明,不要忘本……”


    高據冷笑著低下了頭。


    高家當即分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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