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麟什麽都沒有做。


    傍晚時分, 城門守卒有些心神不寧,他們裏資曆最淺的一個看這兩扇城門也有五年了,稱得上是見過世麵。今天卻為難了起來。早間, 知府一家子忽啦啦出城, 他們是看在眼裏的, 如今太陽都快落山了還不曾回來, 這城門,關是不關?


    關?將知府關到門外了, 怎麽辦?


    不關?出了事兒算誰的呢?


    守城門是個雖然辛苦卻有些油水的差使, 在這地方做得久的,皆不是一根筋的憨人,不由都琢磨上了。琢磨一陣兒, 大悟:咱們愁個什麽呢?不是還有頭兒麽?


    一齊將這口鍋甩給了頂頭上司監門去背,以比平日更加恭敬的態度請示:“大官人出城了,如今還沒回來, 這門,咱是關,還是不關?”


    監門又讀過幾天書, 更是油滑,各種主意在肚裏打了個轉兒,心道, 若遇上個肚量大、想顯得親厚守法的, 保不齊能賞點兒。萬一遇到個李廣, 可就要命了!自然是寧可少一分賞錢, 也不想丟命的。


    隻是話不能說得太明白,須得另尋個主意才好。監門扶扶圓滾滾的肚皮,清清嗓子:“咳咳,胡說什麽?我看天色還早,還不到關城門的時候嘛!誰聽到報時了?我沒聽到!”


    守卒心道,要不怎麽人家當了頭兒呢?這樣會放賴!一齊附和:“沒有,沒有,我們並沒有聽到報時,是先問著呢。”


    一拖二拖,拖到謝麟回來了。監門滿麵堆笑迎了上來,謝麟這一日奔波,已是疲憊,今日所見更是心中不喜,見了這黑胖子居然沒有發怒,反倒是和氣地說:“該關城門了罷?倒叫你們多等了。”


    監門小小激動了一回,暗道,這知府真不愧是讀書人裏的尖子,這般和氣。人都說官兒越大越和氣,可見以後謝知府定是有大大的前途,更是立意要巴結他。笑道:“這就關,這就關,天擦黑了,您慢些。橫豎已回來了。”


    謝麟臉上現出一絲微笑來,點點頭,慢慢打馬進城。監門見他姿態優雅,也與有榮焉,仿佛自己已經搭上了他的順風車,也好一路高升一般,目送他離開。滿麵的笑容在看到一個鮮豔的背影的時候凝固了一下,硬生生將腦袋垂了下來——知府家的娘子,還是不要盯著看的好。


    大隊人馬一路回到府衙,留守的盧氏等人已掌燈候著了。謝麟被張富貴扶下馬來,程素素倒不用人扶,自己跳了下來,落地時踉蹌了一下,驚得盧氏撲了過來:“姐兒又……”調皮了。


    程素素飛快地站直了,右手成拳抿在拳邊輕咳一聲:“今天跟著出去的人也都辛苦了,三娘,看廚下還有什麽,管待他們一頓茶飯,富貴,拿些銅錢與他們。”謝麟瞥了一眼她這裝作沒事人般的模樣,露出今天第一個輕鬆的笑來。


    回到後衙,各去洗沐寬衣,程素素換完衣裳出來,便聽采蓮道:“聽雨在外麵等著。”喚來一問,卻是謝麟相邀一道用飯,要將飯擺到小花廳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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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人意料地,謝麟的晚飯,還帶上了一個江先生。江先生自打進了謝家,或是與謝麟一道用個飯,大多是自己去吃。今天又聚到了一起,難道還要再約個幾章不成?


    程素素滿腹疑惑。


    江先生卻坦然得很,主動請他二人坐下。程素素看看謝麟,兩人都依他所言,不聲不響地坐好了。江先生自坐了下首的位子,誠懇地說:“在下癡長東翁二十齡,便倚老賣老了。”


    謝麟一點頭。


    江先生道:“縱有諸葛之誌,遇上後主也是無可奈何的,何況在下遠不及諸葛,故爾不得不小心。先時多有得罪,二位也不惱怒,是有容人之量。在下自然要傾力襄助東翁。”舉杯致敬。


    謝麟與程素素猜他是有大事要說,今日之事,兩人皆是聞所未聞,全賴他提醒,知他當有大事要講,亦舉杯。


    三人飲盡,亮了杯底,相視一笑。謝麟瞅了程素素一眼,將手心蓋在她杯口上,不讓她再喝了。江先生看在眼裏,也不點破:“既開誠布公,在下便要問東翁一句,這些隱戶,東翁預備怎麽辦?東翁讀史,當知括隱之事。”


    謝麟嗤笑一聲:“哪個就要將這些全擠出來?”說完,輕瞄了程素素一眼,見她並無氣憤之意,愈發放下心來。


    江先生道:“願聞其詳。”


    謝麟道:“大家大戶,有些個不在賬麵上的人口、土地,算什麽新鮮事兒?何必義憤填贗呢?”


    江先生可不好糊弄,誠懇地說:“輪到東翁吊人胃口了。”


    謝麟正色道:“並非吊誰的胃口,第一,我尚不知鄔州有多少這樣的人口,第二,不知這背後是否有人,如何就能動手?朝廷自然不畏地方豪強,然而甫一上任便要蠻幹,怕要怨聲載道,這可不行。我自是不怕他們的,然而這從上而下都被油浸透了,豈是我一人雷厲風行便能做好的?一個不慎就要掉進泥窩裏,偷雞不成還要蝕把米呢。還是先探探底,這便要有勞娘子,多與我出去跑幾回啦。”


    程素素笑道:“求之不得。”


    江先生卻不似先前那般聽他說一句便不管,絮叨地說:“不止要這樣。便是探完了底,要不要使雷霆手段,還要再斟酌的。”


    謝麟道:“明白,放心。”


    江先生又對程素素道:“先前對娘子多有失禮,還望娘子恕罪。”


    程素素也笑了:“這話先生已經說過一次啦,先生放心,我要真個不滿,先生現在也不能好好兒坐在這裏了。”


    江先生思考了一下她的事跡,鄭重地點了點頭。然後說:“今日請見二位,半是為東翁的正事,半是為娘子。娘子,可想好怎麽掌家了麽?”


    這話就很奇怪了,這些事情不是得娘家、婆家的女性長輩們教的嗎?程素素很慎重地問:“先生看我這些日子,哪裏做得不妥當呢?”


    江先生歎道:“是在下作繭自縛了,娘子但直說無妨,咳,我也直說了罷,娘子,算過了東翁的俸祿之外,還能有什麽進項麽?知道在地方上怎麽收錢麽?”


    【臥槽?!】饒是程素素自以為已經曆練得不錯,還是驚訝得差點跳了起來,【我也是萬萬沒想到,我老公的師爺要教我收賄賂。】


    江先生慢慢地道:“東翁是明白人呐!早知東翁如此明白,在下先前也不用那般做作啦。這朝廷上下,確是被油浸透了。像是塊上等的五花肉,皮肉油脂混在了一起,烤來吃十分香甜,想拆,可難得很哩。是以太過孤高,那是不行的。不如和光同塵。”


    程素素嘴角一抽:“這……”


    江先生口苦婆心:“娘子想,今日咱們回城,在府衙前聽到的時辰是什麽?再想想,進城的時候,是不是已經過了關城門的時刻?為什麽城門還開著?若是在本朝才開國的時候,有人敢這麽幹麽?他們敢準刻關門。為什麽呢?從上到下的風氣不一樣啦。油浸得透了,滲到了皮肉裏了。不是要娘子同流合汙,是要留有用之身。在下要告訴娘子的,都是默許了的事兒,人情來往嘛!譬如,您和東翁做不做生日?過不過年?過年走動是不走動?旁人向您拜年拜壽,有些許禮物表示,不收是不是不給人麵子?”


    他連珠炮一樣的發問,直往程素素腦袋上砸過來。程素素倒沒給砸暈,這套理論她十分耳熟。


    江先生又喘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說:“這千頭百緒的事情,娘子可比東翁還要難。您二位外放了,長輩壽誕,要不要往京裏獻壽禮?聖上萬壽、東宮千秋,還能與在京城時送一樣的東西嗎?上司不要打點嗎?同僚不要相處嗎?下屬不要安撫嗎?縱背靠著相府,尋常人不敢得罪,敢不敢得罪與親不親近,可不是一回事兒!這些個,哪個離得了錢財?”


    程素素虛弱地說:“您這真是在教謝先生做官兒呐……”


    謝麟也有點呆地看著江先生教他媳婦兒,他是個開明人兒,不反對媳婦兒厲害一些,能與他商議事情,可也真沒想過教媳婦這些雞毛蒜皮。這些東西,他隱約有數兒,卻真個不曾很重視。


    江先生道:“二位,二位!將清官、君子的念頭都拋一拋罷!你們要是拋不下,我真得走了。”


    謝麟自有一股傲氣在,節操卻委實不多,底線也底得緊,毫無障礙地道:“怎麽又說走了?酒是白喝了嗎?”


    程素素心中五味雜陳,她對清官、君子也是欣賞的,也認自己做不到。尤其有自家大哥在,她自認比起程犀來,自己算是個小人了。可聽著江先生這話,不免覺得刺耳,爭辯道:“我娘家大哥可也堂堂正正地……”


    江先生不客氣地道:“那般辛苦,縱您二位肯吃這個苦,說句犯忌諱的話,李相公能給他們做靠山的日子長。”謝丞相多大年紀了?


    程素素小聲說:“不過辛苦些,謝先生又不笨。先生,先生,兩位先生,你們要的究竟是什麽呢?要是為了做官,這……”


    江先生打斷了她的話:“娘子,在下不是要娘子去貪贓枉法,這不是在告訴您怎麽不貪贓枉法地……咳咳,那個麽?”


    反正就是找借口唄,程素素有些怏怏。許多時候,即使自己心裏有了那麽點不太光彩的念頭,一旦別人先講出來了,反而會遲疑了、不好意思了、覺得羞恥了。


    江先生目視謝麟,謝麟道:“從權。”


    江先生的眉頭舒展了開來:“就是這個道理嘛。娘子,如何?東翁正在為難的時候,當共渡難關呀。這麽特立獨行的,恐怕很難打開局麵呢。”


    程素素看看他們,一咬牙:“知道了。”


    江先生笑道:“這樣就對了嘛!”打袖子裏掏了一本薄薄的小本子,“這是在下寫的心得,請娘子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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