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氏當時就懵了!


    回到京城之後, 她很是擔心吊膽了一陣兒, 日子久了才發現,自家跟齊王府, 幾乎不會產生任何交集。惆悵之餘,又安下心來——不用打照麵,就不會尷尬了。


    她是從來都沒有計劃過與齊王家再次見麵,要如何應對的。


    當廣陽子得到消息,派了個小道士來遞話的時候, 趙氏臉色煞白, 緊張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了。


    蕭夫人與林老夫人俱是皺眉,二人皆是帶著兒媳婦來賞花的, 左右擁簇,好不舒心。


    林老夫人四個兒媳如今剩下三個,二兒媳酈氏,是現任吏部尚書的女兒。聽了便小聲哀歎:“今兒可千萬別再堵心了。”


    包括林老夫人在內, 沒一個反駁她的。


    林老夫人清清嗓子:“安泰郡主也會來吧?那就還好。”


    程素素微一挑眉, 與李綰交換了一個擔憂的眼神。齊王家的笑話可以看,前提是自家親娘別出更大的難堪。因遇到林老夫人, 趙氏的位子, 又比二位夫人略靠後些。兩人一左一右, 跟在趙氏的身後。


    二人打量一下趙氏, 迅速使了個眼色——趕緊的, 將人弄走。程素素起身湊近趙氏, 對李綰使了個眼色, 李綰會意點頭。兩人分好了工,程素素帶趙氏走,李綰留下來應付。


    程素素低聲道:“阿娘,我頭發鬆了,不會梳,到我先前住的地方,你給我梳梳唄。”


    趙氏捏著兩手冷汗,耳朵裏一片嗡嗡,竟沒聽清她在說什麽。程素素見她口唇微張,呼吸越來越沉重,暗叫一聲不好,微用力掐了她一把。李綰亦輕推趙氏,終於將趙氏推醒。程素素又重複了一回,趙氏連連點頭:“好好,那……”


    李綰截斷了她的話:“你們去,這裏有我呢,誰家出來玩耍還像應卯一樣不能走開一陣子有點兒私事?過一會兒再回來,觀裏桃花糕味兒不壞,回來時帶點過來。”程素素會意。


    趙氏跌跌撞撞起來,程素素連扶帶拖,將她帶離了這一片桃花林。背後,是李綰輕笑的解釋:“幺妹去取桃花糕了。”夫人們順勢說起吃食來,一麵略帶擔心地等著齊王妃到來,十分羨慕能離開的趙氏母女。


    李綰最擔心的事走了,反而是最輕鬆的那一個,心想,幺妹辦事,還是能夠放心的。


    程素素此時很想打人!


    今天是個紮堆賞花的好日子,遊人眾多。不與蕭夫人等一道,開的人少,難免會遇到人。好在離開桃花林,趙氏腿腳漸漸硬起來,不用攙扶了,程素素便與她抄個近路,帶著盧氏母女去靜室那裏。


    豈料半道遇著了張起等人。


    這樣的日子、這樣的場合,男女之間偶遇也是常有的事情。


    張起不是一個人來的,與他同來的還有一幹勳貴親戚家的子弟。張起認得趙氏母女,先提醒了一句:“前麵那是程道靈的母親和妹妹,都收收你們的口水!”


    與他同來的這一群人,細論起來人人都是表親。都是年輕男子,聽了便小聲取笑道:“方才看到花魁流口水的,仿佛是你!”


    雙方湊近了,張起斯斯文文問個好。程素素斂衽一禮,趙氏慢了半拍也回了半禮。多少次,張起都後悔自己一時嘴賤,見完禮沒有轉身就走,而是問了程素素一句:“不賞花嗎?”


    程素素微笑答道:“去取些桃花糕來。”


    張起亦笑:“啊!玄都觀的桃花糕確實不錯。對了,今天散朝早,你哥哥他們也要過來的。”


    “咦?”程素素發出一個單音詞,笑容真誠了許多。大哥一來,大家都有主心骨,娘也能鎮定下來。果不其然,回頭一看,趙氏臉上也有了笑影。


    張起道:“對呀,他們相熟的約了來賞花作詩,我們就不自取其辱了。不過有謝芳臣在,我看你哥哥也拿不到頭籌的。”


    兩人一共五句話的功夫,掐表也沒用六十秒,本以為閑話幾句,互一施禮,就擦肩而過的。不想與張起同行的人裏一個,他表弟遲幸,字虎臣,似乎很不耐煩。突然出聲打斷:“你與個小丫頭說這麽多做什麽?她知道什麽?”


    張起臉上一僵,他這表弟今年十六,雖有些驕縱的脾氣,卻少見這般無禮!張起回頭怒瞪他一眼,隻見遲幸氣呼呼地瞪著程素素。


    程素素正在消化著“我大哥大嫂都在玄都觀,然後謝麟也來了”這個僅次於“我娘來賞花,齊王兩口子也來賞花”的消息。忽聽得這一聲,抬眼看去,是張起身後一群少年勳貴中的一員,仿佛叫遲幸的。見禮的時候不過一眼掃過,是個帶點貴氣的英俊少年。


    完全不記得得罪過這個人,也不記得與自家有關係的人得罪過此人呀。


    見程素素看過來,遲幸揚揚下巴,眼睛瞪得大大的:“賞花便賞花,真個愛花,該全神貫注。還作什麽詩?多少人是借機賣弄?何如花下淺酌,舞一曲劍器?!”說著,往前跨了幾步,徑到了程素素麵前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話也不能說沒有道理,從他嘴裏說出來,程素素就有想把他暴打的衝動。她感覺十分莫名其妙,不知道招誰惹誰了。默念了十遍“不能惹事”,程素素將頭微側,讓張起看到她臉上疑問的微笑。


    張起快要瘋了!這個傻表弟!一麵對餘人擺手,示意:都別看笑話了,快把這蠢材拉下去塞抹布!一麵對趙氏母女作揖:“他小孩子家,剛才鬧脾氣了。跟我別扭著呢。”


    同來的世家子弟們有看出來的,都在悶笑,又不好在趙氏母女麵前過於表露。已經想好了回來要怎麽取笑遲幸,卻還是忍笑拉他:“虎臣,虎臣,你又不認得人家,別給少安添亂。”


    遲幸與他們年紀相仿,武藝卻是天生的比他們高明。年紀雖小,已補了軍職,現在齊王麾下當差,很受齊王賞識——齊王乃是宗室裏真正的有軍功之人,否則皇帝與太後也不至於拗不過他。看在遲幸的家世,抑或齊王的態度上,吹捧遲幸的,簡直要當他是冠軍侯第二了。綽號就是“小冠軍”。


    這樣的遲幸,幾個表親真的拉不住。遲幸沒花多少功夫,就掙脫了他們,振聲道:“怎麽啦?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張起一個賠禮的深揖打到一半,腰上像被人打了一拳,瞬間彈直,擰身就要揍他。便在此時,聽到一個清朗的聲音:“花下舞劍,不過占個意境,花下作詩,也是沾沾花香,何必厚此薄彼?”


    程素素也想把這個二逼打成狗——這把聲音她印象極深,謝麟來了!考慮一下路徑,這是要跟大哥去大嫂她們賞花的地方了!信得過李綰,她也得考慮一些突發的狀況,本來是想讓小青折回去告訴李綰一聲的,現在被個二逼耽誤了!


    中二病別在這時候犯啊!


    程素素張目望去,果然,謝麟、程犀、江淵、王探花等等,程犀婚禮上出席的一幹新鮮進士,都在一塊兒。見到趙氏母女,也都含笑點個頭,走上前來見個禮。


    遲幸一聲冷哼:“清談誤國!”


    謝麟冤枉得緊,今天散朝早,皇帝趕著舉行點儀式,他們就結伴往玄都觀來。十數年來,京城士子都這麽幹的。到了聽說祖母也來了,就約同僚一同去見個麵——林老夫人賞花的地方肯定不錯。


    大路擁擠,抄小路又有程犀是地主,當然是好選擇。豈料就遇到這樣一件事。他處事圓滑,卻也肯擔當,並不袖手看科場新丁與背景頗深的勳貴子弟因小事懟上,便先出口。


    不知道這番中規中矩並沒深懟的言論不知哪裏戳到了遲幸,居然被扣了頂“清談誤國”的大帽子。饒是謝麟機警過人,一時也不知道這位犯了什麽病。


    母親妹子都在那裏,程犀不能袖手旁觀、隻看謝麟出頭,也說:“馬上打天下,豈能馬上治天下?若以天下之文皆為虛,何者為實?你說我清談,我若說你的誌向是窮兵黷武,打這嘴仗,有甚意思?何必一定要比個高下呢?”


    說著,緩一口氣,拿出些地主的意思來,預備勸各自散了,各玩各的去。不想就在此時,遲幸又接上了話。


    “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遲幸挺起青澀的胸脯,大聲說,說完,又瞥了程素素一眼。


    這是挑釁!程素素十分生氣,當著我的麵,還懟我哥,你熊的!她臉上卻還帶著笑,口氣微帶遲疑地說:“蕭何?”


    張起捂住了眼睛。


    她的回答真是太有趣了,蕭何,興漢之功第一,侯萬戶,讚拜不名,入殿不趨,佩劍君前,封國與漢同長。還真不是個武將!


    遲幸一噎。


    謝麟看明白了,程犀看明白,新來的也都看明白了。不明白的,大概就是程素素了。


    程犀隻覺好笑,這一番口舌官司,打得也……充滿了童趣。笑道:“幺妹,你又淘氣了。”


    江淵等也覺好笑,齊上來打圓場,都說:“誤會誤會,少年氣盛,有誌向是應該的。我等年紀大了,今日可不是來吵架的,是不是呀?”


    張起拚命點頭:“是極是極!”


    “男兒當效冠軍侯!何必等老朽?!”說完,又斜眼角斜了程素素一下。


    程犀定下了基調,程素素原不想接話的,可這貨的眼神實在太讓人不舒服了!眼角上挑,帶點居高臨下味道,仿佛在逼你表態同意,實在討厭!程素素天性吃敬酒不吃罰酒,脾氣也起來了。懟一句就走,也不耽誤事兒。


    於是,程素素說:“可是霍去病二十四歲……”


    一語未畢,進士們都大笑起來!這些人個個經史嫻熟,不須程素素說完,就都知道她要說什麽了。霍去病,二十四歲就死了。


    張起這回使出吃奶的勁兒,也要按住他這不省心的表弟了!與張起同來的年輕人,也是存了點看熱鬧的心思,見遲幸越來越昏頭,也都認真拉他。


    趙氏目視程犀:“大郎,這……”


    程犀連連擺手:“阿娘要做什麽,就做去,帶上幺妹!”雖然己方贏了,妹妹也不好放在這裏給臭小子看!


    程素素巴不得這一句,對著眾人統一施禮,拖著趙氏就往靜室裏走。


    ——————————————————————————————


    然後就險些撞上一群人!


    一個好奇的女聲問道:“勞駕問一下,前麵怎麽了?”此時,程素素與趙氏離開這一團混亂不過走了十步。


    程素素抬頭一看,卻一對約摸三十來歲的夫婦,並一對少年少女,也圍著一些隨從。看起來像是一家人。都是不錯的相貌,男主人頗有威勢,活脫脫一個龍傲天,女主人看起來頗為甜美,少男少女也是端莊大氣的模樣。女主人問話,旁邊男主人跟著點頭,也有禮貌的樣子。


    問她的婦人三十餘歲,保養得十分不錯,人的生活可以從他的臉上看得一清二楚。這個婦人,明顯是事事順心且養尊處優的。看一眼就覺得很舒服,世界一片明亮,都是童話的那一種。


    一眼看下去,程素素就笑得很符合對方的麵孔所表達的意境,便微一頷首道:“大概是……鬥氣吧,他們要是鬧起來,你們還換條路走吧,別蹭著了。”後一句是對這女主人講的。


    婦人笑彎了眉眼:“有熱鬧嗎?九郎,咱們去看看。”


    程素素本以為她說的是少年,不想答話的是龍傲天:“嗯。”


    那少年忽然捏住了手中的折扇:“好像是虎臣?”


    “哎?”程素素沒想到這一家四口居然是那個中二少年的熟人,看他們的眼神頓時警惕了起來,拽著趙氏就要走。一下沒拽動,一回頭,卻見趙氏臉色慘白,雙眼發直。手心裏滿是汗。


    程素素正要說什麽,隻聽那個婦人道:“咦?這位大姐,看著有些眼熟哩。”


    趙氏卻受驚一樣地低下頭來。


    一旁的少女說:“人有相似。”她知道,她母親記性不好,經常忘東忘西,如果自己也不記得這婦人,多半是不重要的。想知道,等下派人去探查就是了。又對程素素道了個謝,說一聲:“叨擾了。”


    那婦人也不在意:“也對,可能我記錯了罷。”


    程素素心下狐疑,拖著趙氏就要走,卻聽一聲:“齊王殿下?”


    程素素:……我去年買了個表!


    程素素第一反應就是拖著趙氏跑路,然而趙氏腿又軟了,程素素且沒有辦法扛著趙氏健步如飛,隻能跟著趙氏一起被釘在那裏。


    十步的距離,足夠“勸架”(其實隻勸一人)的人看到齊王一家了。出聲的又是遲幸,見到齊王,他覺得自己找到了靠山,奔出來見禮。


    緩一步,後麵的人都看到了眼前……


    張起從一臉的“傻貨,我就看你作死”的好笑,變成了“你真的作死了”的牙癢。這兩撥人裏,知道趙氏經曆的人並不多,就是不知道的人多才可怕,他們不會配合圓場!


    譬如現在,一擁上去見齊王,又與世子等行禮。江淵等很好心,拉著程犀一道,見完禮,還要對趙氏母女一頷首。齊王妃便問道:“狀元與她們認識嗎?你們是哪家的?”


    江淵有禮地道:“是程兄的母親和妹妹。”他在京城有日子了,對齊王妃也略有耳聞,與這一位說話,得平實易懂。


    齊王妃是真不知道程犀他媽就是當年齊王的妾,還笑著對趙氏說:“咱們都是兒女雙全的,有福哎。他們也這麽說我的。”說著,還捏了捏程素素的小臉蛋兒。


    世子與郡主是知道的!兩人的表情……反正程素素是不忍心看了,此情此景,程素素不用裝就是一臉的茫然。縱有千般智計,她也覺得臉疼。


    齊王倒是繃得住,一眼掃過,就轉回視線衝江淵等一點頭,對遲幸道:“有事,回來再說。且去賞花吧。”


    齊王世子與安泰郡主交換了一個眼色,看程犀也還繃得住,便強忍尷尬與諸青年才俊問個好。


    豈料齊王妃越看程素素越覺得順眼,她女兒打小就死板得要命,吩咐管家時的氣勢像個嬤嬤,對母親也常常板著臉說話,丈夫都不嫌棄她的事兒,女兒偏要管。程素素看起來就甜得多了,小臉蛋兒的手感也很不錯,捏完又揉了一下。聽到齊王說“賞花”,對程素素道:“要一起嗎?我們去的地方,桃花開得比別處都好。來嘛!”


    程犀:……幺妹!


    程素素沒辜負大哥的期望,反射性地回了一個笑:“哎,我要去拿桃花糕的,你們先去?”一麵拚命想程素素在外人麵前的人設,要天真可愛一點,她是什麽都不知道的。


    齊王妃一拍手:“我與你一道去吧?我跟你說,廚下新出來的糕餅才是最好吃的時候,一路拿過來,都涼了呢!看花不如吃糕!”


    安泰郡主尷尬得要落淚了,她不知趙氏來曆時,見趙氏怯懦僵硬,以為是見到貴人嚇的。現在知道內情,十分擔心趙氏昏倒!拉拉她哥的衣擺,齊王世子也是一時無策。


    這時機太不好,程犀也不是個小氣的人,換個時候,打個哈哈一笑而過就結了。如今眾目睽睽之下,這個趙氏上不得台麵的樣子,她要有個閃失,大家一起難堪。


    程犀的表情也繃不住了,母親妹妹,他都有辦法,可這齊王妃?


    三人一齊看向齊王。


    齊王是最能沉得住氣的,抱著手,聽程素素說:“好啊!”他也腳下一個踉蹌!


    程素素將趙氏的手交到盧氏手裏,笑道:“阿娘剛才就說累了,那咱們走?”她也看出來了,除了齊王妃這個變量,其他人都很穩得住。眼下最要緊的,是把趙氏帶開。


    程犀一點頭,所有知道內情的人都鬆了一口氣。


    安泰郡主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笑著上前,站到程素素身邊,將她與趙氏給隔開了:“阿娘不去,我才不跟阿爹、大郎玩呢。”那一邊,盧氏與小青一左一右,拖著趙氏就走。


    安泰郡主看著一個永遠長不大的親娘,還有一個真的還沒有長大的程素素,心道:這一關,終於過了。


    冷不防遲幸卻哼了一聲:“就知道吃!”


    程素素見趙氏已經走了,也就不用顧慮太多了,回頭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遲幸一仰脖,傲氣地給了她一個下巴。


    張起兩眼一閉,撲上去用體重將他壓到一邊:“你少說兩句!”


    “她也沒少說!”


    程素素真的要暴走了,反正她現在的人設是個傻白甜:“我剛才就說了兩句,有十個字嗎?”


    “不算這句,十一個字!”


    程素素眼珠子真的要掉下來了,就沒見過這麽小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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