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代先帝下罪己詔呀,”小姑娘笑嘻嘻的說,穿著紅色繡鞋的雙足一蕩一蕩的,天真無邪,“我才不信是老頭自己說的!不辭官,他死了,兒孫頂多丁憂。一群閑職,丁不丁,有差別?辭了,可就什麽都沒有了。孝子賢孫代死人說話還差不多!”


    對麵作道士打扮的冷麵青年瞥了她一眼,她也不怕,大哥在一邊呢。


    何家的事情過去數日,何老員外一命嗚呼。大哥又逢旬假從府學裏回來,全家上五行觀來拜神,程素素心情大好。


    程犀無奈地道:“看你坐臥不寧,才告訴你這個……”


    程犀還要說什麽,道一咳嗽一聲:“樂夠了?”他人冷,聲音也冷。


    程素素吐吐舌頭:“哦……”


    “那你找個地方呆著吧,我有話要與大郎說——就不給你聽。”


    程素素:……


    投給程犀一個可憐兮兮的眼神,程犀無奈地擺擺手。程素素一步三回頭地挪出了院子,去城隍廟找盧氏。


    程素素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裏,程犀才問道一:“大哥要說的是?”


    “何家鬧事不告訴你,你已經抱怨過了,還有什麽要跟你說的呢?”


    程犀試探地道:“素素?”


    “她……令我不安。”


    “怎麽?”


    “剛才不是察覺到了?”


    程犀低下頭,小聲道:“興許是年紀小,看到為難自家的人倒黴了,難免喜形於色。”


    “你為什麽不呢?”


    程犀正色道:“我心中也是慶幸的。隻不過,人倫慘劇,畢竟不是什麽好事。幺妹開心,是小孩子讀書不多、經事不多、不諳人情而少感慨,無知而已。見得多了,就明白了。”


    “不知敬畏!”道一下斷言,“素素,女孩子,我以前見得少,近來留意,她身上有一些東西,你沒有,我也沒有,別人都沒有。她對世間殊無敬意,不似世間之人。”


    程犀麵上變色:“大哥,這話太重。”


    道一食指點點自己的太陽穴,道:“我若不夠警醒,與野狗爭食的時候就死了,等不到被師父撿來養。”


    “我看她很好。”


    “嗯,”道一點點頭,“她仿佛是個看客,路過這裏,看一眼,眼神都是冷的。喜歡了,多留連一陣。厭惡了,不再搭理。惹了她,抬手就打。遊戲人間,與誰都隔著一層。要不是你先說過,她自認裝神弄鬼,那天,我必會以為她是真的見到鬼神了。”


    程犀低聲道:“大約是她記事的時候大哥已經在山上了,你們處得少。我,真不覺得。”


    道一慢慢地說:“也就是對你,還有些真心。在你麵前,她便真的很好。她對我,先前也是秋風過耳,近來略好些。我才私下與你講這話。她的跳脫,很不好。”


    大哥看妹妹不太順眼,妹妹之前抱怨大哥不告訴後續,程犀有些低落:“我聽不太懂。”


    “若是男子,必是信奉‘不能五鼎食,便要五鼎烹’,公然一個主父偃。對付何家,穩、準、狠,有急智。不是她提醒,我倉促間也想不到這樣的辦法。然而,隻顧一時痛快,不好,很不好!”


    程犀為妹妹爭辯:“有急智不好嗎?至於後手,她才七歲,可以教。”


    “上智與下愚不移,她身上有些東西,近於上智。一不小心,她會走偏的。人不能一輩子靠‘急智’過活。以正合,以奇勝。沒有拿鹽當飯吃的。”


    疑惑都得到了道一的解釋,程犀鄭重地道:“我會留意的!”


    道一終於露出一個微笑來:“說完了不好的,再說好的。誰對她真心,我看她能明白。不是沒有心肝的人。”


    程犀亦笑道:“大哥先說那一堆,嚇我一跳。我也是大哥教的,二郎、三郎都受大哥管過。現在又管幺妹,可省我好大功夫的。”


    “我也不知道什麽樣的好,隻知道師父師娘這樣不行。也沒有旁的法子,想要個什麽樣的人,自己先盡力去做,做不到的,就隻好照著心裏的樣子,再催你做到。天可憐見,你天資聰穎,能做得到,不然,怕要被我給逼得上吊了吧?”


    程犀笑了,右拳輕輕捶在道一的肩窩。道一出手如電,右手握住他的拳頭。


    便在此時,聽到一個結結巴巴的聲音:“你、你、你、你,你們在幹嘛?”


    程素素,她在城隍廟裏轉了一圈兒,被盧氏要求給城隍爺的彩漆的泥塑像磕了三個頭,上了三炷香。研究一下,這個城隍大概是照著她爹的臉糊的,雖然手藝不好,失真得很,在塑像裏算是清秀的了。實在無聊,又踱了回來。


    程犀與道一皆是茫然:……她又怎麽了?不過現在這臉上的驚訝,倒不像是“隔著一層”,而是真情實感了。


    反正她想過當神婆,有驚一乍的,道一很淡定。程犀也淡定:“回來了?今天在觀裏吃完飯再回家。”


    程素素:……


    ————————————————————————————————


    直到回到家裏,程素素還是雲裏霧裏的,深覺得程犀的目光放在她身上的時間,變得有點長。


    答案很快便揭曉了,程犀不顧勞累,又將她帶到了書房,與她細說:“大哥,唔,就是大師兄,不告訴你如何應付後續,你是不是不開心?”


    程素素翻個白眼:“我是小孩兒嘛!”


    程犀道:“甘羅十二歲就能做使臣了,與你差得也不大。”


    “那……是我什麽做得不好嗎?”程素素試探著問,她看得出來,道一的意見在程犀這裏很重要。


    程犀慢慢地道:“不是做得不好,是要緊的事沒做。”


    “咦?”


    “大師兄說得並沒有錯,不能圖一時痛快。做事像下棋,隻看一步,此局必輸。要會看到十步以外,明白嗎?”


    懂了!程素素點頭:“嗯嗯,可是師兄幹嘛不跟我說呀?”


    “你要當時爬房頂上,這輩子也別想知道了。”程犀難得刻薄。


    程素素頓悟,臉上一紅:“我知道錯了,說我就是,幹嘛晾著我?”


    “長長記性,不然記不住。不許頂嘴,自己想,是不是?”


    對大哥,程素素是服氣的,聽了之後,乖乖點頭:“是。”


    “讀史使人明智,殷鑒不遠。可讀過書的人那麽多,為什麽代代還有相似的錯誤發生?人皆不以自己有錯,不以自己像愚人,這才是最蠢的。”


    “嗯嗯。”程素素心中惴惴,反思自己是不是也蠢了。小心地試探:“那個,你們隻告訴我何老員外死了,他……師兄到底要怎麽應付接下來的事兒呢?”


    主父偃、五鼎烹、近乎上智……一串的字眼在眼前跳,程犀有些眼暈,終於說:“你才七歲,咱們不急,好嗎?”


    程素素急得臉都皺了,口上還是說:“好。”


    程犀苦笑道:“這裏是那位李相公的家鄉,怎會不多看兩眼?有意無意,本地或鄰近的官員,總有一、二是他的人,這是應有之意。咱們五行觀名聲也不壞,也常受邀做些法事,傳一兩句話,也是可以的。他們正愁無以巴結李相公,有事自會報他。”


    “李相公?”


    “前些日子的邸報,那一位宣麻拜相。算算日子,是半月前的事情了。”


    “哦!哦!”程素素明白了,為得到小消息有點小激動。


    程犀無言地盯著她,直到她規規矩矩站好了,才緩緩地道:“受教訓,才記得牢。幺妹,大哥不想冷著你,讓你自己去想。你也要用心才行。”


    程素素連連點頭:“好好,我要一次記不住,下次給我個難堪,就記住了。明白!”


    “心裏好奇,也不能講出來,麵上得裝得不在意才行。不過呢,也要分人,誰喜歡你急一些,他就肯講,你就要讓他覺得你誠肯且急……”


    “看人下菜……額,因材施教?”


    程犀雙肩一鬆:“不錯。”


    程素素放下心來,笑彎了雙眼,諂媚地搓手:“大哥,聽說,有邸報,哦?”


    “有,不過晚些,”程犀取出一疊紙來,“在這裏看,看完回去。”


    本地離京城遠些,邸報三日後才能由京城抵達。到本地後,先送衙門、有官職者,後由衙門胥吏,又或這些官員家裏流出。其中一個流向便是府學等讀書人聚齊的地方,再分流。讀書人如程犀,約摸十日後能得到消息。


    程素素迫不及待地接過邸報,一頓,慢慢地尋張椅子坐下,慢慢翻看,程犀笑著搖頭。


    忽然,程素素指著一頁道:“大哥,這個李相公?”


    “就是他。”


    先前被何家棄養,被李家收養的那個名叫李成三的出息孩子。


    程素素慢慢將一疊邸報看完,並不知道自己的教育方式已經被討論過了。隻是在默默地想,生父死了,以宰相之高位,必然是有後效的……不知這位李相公,會出什麽招呢?


    她敢打賭,李相公對何家沒有好感。如果有,早早地就能生父、養父,兩家一同照顧了。卻隻接了養父家去京城,這怨氣也是不小的。


    這一回她學乖了,不急匆匆地嚷出來,隻是含蓄地問程犀:“這喪事,是不是有轉機?”


    程犀笑道:“我若能猜得出來宰相會做什麽,還用考舉人嗎?”


    “李相不是也得先考試嗎?”


    程犀摸著妹妹的腦袋:“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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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不數日,等到了李相公派人回老家來了。


    派的不是別人,是姓李的侄子!


    樂子,大了。


    程素素愈發篤定,這位李相公,怨氣很大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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