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佑自殺消息傳出後,嘉敏聞言一震,“到底是怎麽回事?”


    黃保儀道:“潘大人向來嫉惡如仇,昨日向國主舉薦李平李大人,誰知李大人與潘大人均為眾人排擠誣告,國主聽信眾人讒言,將李大人收押大理獄,李大人冤屈不過,在獄中自縊而亡,潘大人得知之後,為證清白,在家憂憤自剄……”


    嘉敏聽得心亂如麻,這是她最不想看到的結果,可是就這樣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擺在她的眼前,讓她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事實。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變成這樣……”想不到昨日與潘大人相見,竟是訣別。


    “潘大人為官一生,清正不阿,隻可惜,國主一次次自毀長城……我……好失望。”


    黃保儀道:“可歎潘大人慷慨風逸,卻生不逢時。自此一別,猶如江河之水,滔滔東去,也成全了他颯颯磊落之風。”


    嘉敏轉眸凝睇著黃寶儀,憂憤問道:“家國衰微,亂世之下,你與我如何能安於世?”


    黃保儀的心隱隱作痛,“娘娘,你這是何意?”


    嘉敏心中愁海無邊無際,隻可惜自己微小如滄海一粟,渺渺茫茫,又能如何挽救這危怠時局?


    她心中憂忿,攤開了素琴,點一支燈燭,在靜室中焚香默坐了良久。


    沉吟許久,她才素手纖纖一撥,琴聲錚錚流淌,曲調沉鬱蒼涼,一曲既罷,天已大亮,她以纖指止住那最後一根微微顫抖的琴弦,琴聲戛然而止,而此時,她早已淚痕斑駁。


    一縷晨風吹迷了她的眼,枯黃的樹葉如蝶般落於她的掌心上,她起身眺望東方的一縷曙光,悠然道:“潘大人,林將軍,你們若英魂有知,便知這是我送你們走的曲子,你們雖身滅,而盛名永未滅。本宮,一定會為你們斬除宮內外的敗類!”


    ……


    窅妃端詳銅鏡中的自己,紅唇烈焰,眼波流轉如鉤,新梳的流雲髻高聳如雲,更襯得她的妖豔嫵媚,然而,她的麵上籠上了一層濃重的陰霾,讓她飾以脂粉的臉像是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青灰色。


    裴嬪陪坐在一側,一邊磕著瓜子仁兒,一邊絮絮叨叨:“這還沒過幾天舒坦日子呢,那個瘟神就已經回來了,真是敗興!”


    窅妃不屑地冷叱,端詳著鏡中自己的臉,那張保養得宜的俏臉如剝開的煮雞蛋一樣,光滑柔嫩,不現一點斑紋,這張雖非天仙般美麗的臉,卻有著勾人攝魄的吸引力。


    裴嬪又聒噪道:“她怎麽還不死掉,如此不明不白地回宮,又身居宮中正位,就好像什麽事情也沒發生一樣,算個什麽事兒?娘娘好不容易在宮中樹立的威信,難道就這樣白白地又沒了麽?”


    窅妃已大為不悅,突然不耐煩地命令菁蕪,“去將本宮的金蓮鞋取來。”


    菁蕪取了光華耀目的金蓮鞋,正要為窅妃穿上,偏裴嬪又數著金鞋上的珍珠:“一顆、兩顆、三顆……八顆。以前嬪妾還驚歎這巧奪天工的金鞋,可昨兒看了國後娘娘手上的那串珠串,才知道不過是小巫見大巫罷了。國後娘娘的珍珠串也不知串了多少顆東海大珍珠,聽說這次國後娘娘回宮,國主又賞了她數不清的……”


    裴嬪尚未說完,隻聽得臉上“啪”的一聲脆響,右邊臉頰頓時像是被浸在滾燙的油鍋裏一般疼,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摸到了鮮稠的血痕,早已嚇得花容失色,瞪大了眼珠子,“血……血……”


    原是窅妃聽得厭煩,順手抄起那雙鞋,狠狠地丟到了裴嬪的臉上,力道極重,金鞋在裴嬪的臉上劃上了銳利的血痕。


    窅妃恨道:“賤人,若是再多嘴,不撕爛你的嘴!”


    裴嬪又驚又怕,撫著自己的臉,起身惴惴道:“嬪妾……嬪妾隻是為娘娘打抱不平……那國後憑何奪走娘娘的一切……”


    窅妃極為狂躁,喝道:“滾!”


    裴嬪嚇得身子一抖,幾乎沒被自己的裙角絆倒。


    窅妃眼中落了她的身影,心煩意亂,喝道:“還不快滾?!”


    裴嬪再也不敢吱聲,捂住了自己的臉,踉踉蹌蹌地奔了出去。


    殿門口閃過一個宮女的身影,那宮女被眼前的景象嚇住了,一時踟躕在殿外,不敢入內通報。


    窅妃細眉一皺,嗬斥道:“縮手縮腳地做什麽?還不進來!”


    那小宮女得令,這才戰戰兢兢地入殿堂稟道:“官家說了……官家說今夕……”


    窅妃不耐煩,對鏡自照,將簪子別在翹髻上,冷森森地蹙眉:“官家說什麽了?若是你的話說不利索了,本宮會給你的舌頭打個結,你說割了是喂魚還是喂狗?”


    小宮女嚇得渾身一哆嗦,腿一軟,就跪在地上,急道:“國主今夕想看會書,說娘娘今晚不用等著國主了。”


    窅妃的手停留在半空中,緊緊攥著那一枚金簪子,直到手心被金簪紮出了血。菁蕪看得觸目驚心,用力奪走了窅妃手中的簪子,低低喚一聲:“娘娘!”


    窅妃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猩紅的唇瓣觸目驚心,“又是不用等了,又不用等了……他可知,今天是本宮的生辰,他可知,今夕本宮為他準備了百花獨舞?”


    菁蕪訕訕道:“娘娘在銅鏡前枯坐了半晌,既然國主不一定來了,娘娘還是卸妝了早些休息吧。”


    “不!本宮不信!去年時,國主尚為本宮置辦了生日筵席,本宮就不信他會忘了今夕這個重要的日子!國主一定會來!一定會來的!本宮要重新妝扮!”窅妃瘋了般地奪回菁蕪手中的金簪,插入高高的發髻中,又打翻了妝奩,手忙腳亂地挑些金光閃爍的首飾,胡亂插在頭上。


    此時天氣仍是十分陰寒,到了夜晚更是冷得守夜的宮人瑟瑟顫抖,窅妃卻褪盡了氅衣,隻著單薄的羽衣裙,命人在殿前的水池中立起高高的金蓮台,水中又有從溫室移栽而來的碧荷。


    她登上金蓮台,飄旋回轉,翩然起舞。


    菁蕪心急道:“娘娘你可不能做傻事啊!這天寒地凍的,娘娘傷的是自己的身子。”


    窅娘冷幽幽道:“本宮的心已經傷透了, 又何懼傷身?國主不是很喜歡看本宮的舞姿嗎?他若不來,本宮就一直跳下去,跳上三天三夜,跳到天荒地老!”


    菁蕪急得跺腳:“娘娘,你可不能執意行事啊!”一麵又速派宮女再去請國主。


    主後正在澄心堂書房中對弈,嘉敏舉一枚瑩潤白子,專注地凝視棋盤,略一沉吟,指尖已然落下了那枚棋子。


    國主微微一怔,索性推開了棋局,擾亂了所有的棋子,笑道:“輸了輸了,朕又輸了。”


    嘉敏淡淡道,“這棋局尚未完,國主如何知道自己就輸了。”


    “國後運籌帷幄,一步勝,步步皆勝。”


    嘉敏莞爾,就在此時,隻聽得外麵有喧嘩吵鬧之聲,是菁蕪派來的小宮女被姚公公攔在了澄心堂外麵,那小宮女哀哀道:“求公公讓奴婢進去吧,窅妃娘娘是真的大事不好了。”


    姚公公威嚇道:“你若是吵嚷,驚動了裏頭的官家、娘娘,看你有幾層皮可以揭的!”


    那小宮女又求道:“事關窅妃娘娘生死之大事,還望公公通傳一聲。”


    姚公公正要驅走小宮女,國主朗然道:“讓她進來吧。”


    小宮女慌裏慌張地撞了進來,國主問她道:“你剛才說窅妃生死大事,可是什麽生死大事啊?”


    “窅妃娘娘她……她癡心等候官家,正在水池上起舞,說是官家一日不去,窅妃娘娘就跳一天的舞;三日不去,娘娘就跳三天的舞。”


    國主漫不經心,“她若是如此喜歡跳舞,那就讓她跳個盡興吧。倒是你,咋咋呼呼,區區跳舞,竟說成生死之大事,你說,朕是該命人割了你的舌頭,還是該罰你去懿陵灑掃呢?”


    小宮女嚇得周身一哆嗦,跪在地上有些磕巴:“奴婢不敢……隻是如此天寒地凍,池水冷徹透骨,窅妃娘娘身著薄裙,隻怕是……是要凍壞……”


    銅爐中的炭火劈裏爆出一個火星子,堂中暖暖融融,國主有片刻的遲疑,手中捏著一枚棋子,正遲疑著要放回棋盒,嘉敏淡聲道:“才這一局,官家就要認輸了麽?”


    國主終是不忍,將已放入棋盒中的手收回,說道:“好,朕便陪著國後下個盡興才是。”他轉頭對小宮女道:“窅妃若是舞得盡興了,就讓她早些休息吧。”


    那小宮女隻得瑟瑟發抖,領命離去。


    更漏聲一聲又一聲,催得人心中發慌,眼看寅時已過,卯時將近,夜色更加暗沉。


    水池上浮上了一層氤氳繚繞的水霧,窅娘在金蓮台上舞了大半夜,手腳越來越麻木,腰肢也越來越僵硬,暗沉的夜色中,那金碧輝煌的金蓮台如一堆黯然的廢銅爛鐵,移栽的碧荷也已枯萎頹靡。


    水池邊除了跪了一地的宮人奴婢,個個噤若寒蟬、打著哈欠,縮著脖子跪倒在地,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任何觀眾。


    菁蕪粗嘎著嗓子哀求道:“娘娘快下來吧!再不下來,娘娘的身子如何經受得住啊!”


    窅妃舞動長袖,踮起腳尖,以一個“飛燕之姿”斜倚在金蓮台上,卻因為身姿僵硬,站立不穩,一趔趄,竟斜斜地從金蓮台上摔了下去,眾宮人頓時驚醒,七手八腳地跳入池中去救窅妃。


    窅妃懊惱大怒,從水池中狼狽地站起,將金蓮台狠狠推倒,罵道:“這個勞什子有什麽用?!”她又指著圍住自己的那一群宮人,大罵:“你們這些沒用的東西,一個個都想看本宮的笑話,是不是?!”


    那些宮人哆哆嗦嗦地像是落湯雞,一個個膽戰心驚,踟躕著不敢再向前半步。


    窅妃起得太急,不想又被水中移植的荷花絆倒,踉蹌跌入水池中,喝了一大口髒水,她暴躁地揪住那些假荷,一一拔除,丟得滿池都是,那些宮人們的身上被弄得滿身上下都是淤泥。


    “難道娘娘還沒有清醒麽?就算娘娘在金蓮台上真能舞上三日三夜,國主也不會過來,更不會看上你一眼。”


    窅娘像是被鋒利的長釘定在了水中,身子猛然一凜,她轉首一看,是薛九立在岸邊,同情而憐憫地看著她。


    薛九苦笑道:“看到你如今這番模樣,讓我想到了自己的可憐。窅娘娘,你說,國後姿色並未勝過你與我,才華也比不過你,可是為何她就能輕輕鬆鬆地奪走男人的心?而你與我,交付了真心,費盡了全部,卻還是得不得心愛男子哪怕一點點的憐惜。他們對國後有多眷念,有多寵愛,對你與我就有多殘忍。”


    窅娘從水池中上岸,揪住了薛九的衣襟,瞪著紅通通的眼,目眥欲裂地問道:“不是讓你給她服用了‘女兒紅’了麽?為什麽她還好好活著?為什麽?”


    薛九撥開窅娘的手,“娘娘,我與你都恨極了她,怎麽可能會讓她苟活於世?隻不過是她命大,‘女兒紅’隻讓她失去了孩子。”她上前一步,緊盯著窅娘道,“而且,她已知你就是害她孩兒的人,這次入宮隻怕是為你而來。窅娘娘萬事小心。”


    窅妃氣極反笑,那鮮豔欲滴的唇色沾到她的臉頰上,在這寒氣凜然的春夜中,更襯得她的陰詭淒絕,那笑聲也是怪異猙獰得可怕,她笑得夠了,才道:“向來都隻是人為魚肉,我為刀俎,難道本宮會怕她不成?既然本宮與她不共戴天已經擺在了台麵上,那也就用不著遮遮掩掩了,本宮……本宮……”窅妃急怒攻心,整整一個晚上都著了寒涼,此時打了個大噴嚏。


    菁蕪也不敢耽擱,喝問左右道:“還不趕快扶住娘娘入殿?”


    左右宮人不敢怠慢,忙攙扶著窅妃入殿。


    一時間,茗淳宮大亂,菁蕪命宮女加炭火,燒熱水,又忙著為窅妃置備熱湯沐浴。如此下來,窅妃還是一個接連一個地打著噴嚏,裹著厚被,渾身像是篩子似地抖。


    菁蕪歎道:“娘娘這是何苦呢?娘娘從來都不是爭這一時意氣的人,今日何必跟自己慪氣慪不過去?”


    窅妃還在氣頭上,喝了一口薑茶,那滾燙的茶水燙得她一口吐在了菁蕪的臉上,斥道:“這是要燙死本宮嗎?”還不解氣,又繼續罵道:“連你也倚老賣老起來了?”


    菁蕪不敢多語,低垂著三角眼道:“老奴不敢,老奴隻是憂心娘娘這樣氣急敗壞,傷的終究是自己的身子。”


    此時,郝太醫匆匆趕來,見了窅妃這番情狀,大驚:“娘娘這是著了風寒,若是不當心,濕寒之氣可是會侵入骨髓,娘娘還是當心些好。微臣這就為娘娘開一些驅寒的方子。”


    窅妃麵色沉沉,毫不以為意,隻是鬱鬱道:“且慢。本宮且問你,國後此次回宮,滋補身體用的都是什麽藥?”


    郝太醫緩緩擺首:“國後娘娘用藥謹慎,除了呂太醫外,其餘太醫一概不予理之,微臣故而不知。”


    窅妃握住茶杯,鋒銳的長指甲在陶瓷上扣出一聲聲刺耳的聲音,咬牙道:“她倒是謹慎,不過,既然她是國主失而複得的明珠,官家自然會千叮囑、萬嗬護她的傷勢。”


    郝太醫沉吟了片刻,恍然道:“微臣想起來了,官家曾派人去太醫署取過十全十補湯,說那湯極好,想來是要親自取給國後娘娘用。”


    窅妃極喜,指甲在杯上敲出一連串的回響,“她千防萬防,不容外人近身,可是,她防不到官家吧?”


    菁蕪明白,湊上了臉,陰陽怪氣地問道:“娘娘是想借刀殺人?”


    窅妃挑了挑長眉,“當然,隻是,國後萬萬也想不到,這把刀是她最親近最依賴的人。”


    菁蕪豎起了手指,無比欽敬:“娘娘實在是高明。”


    窅妃俯了俯身,頗有意趣地對郝太醫道:“本宮倒是製毒的高手,可這些毒藥用在國後的身上都已經失靈了。所以,本宮隻能指望你了。”


    郝太醫本就是膽小畏懼之人,他戰戰兢兢,聽得要害國後娘娘性命,心中委實害怕,俯首低眉,猶猶豫豫道:“微臣,微臣……隻怕微臣……”


    窅妃冷冷地截斷他的話:“你大概不會忘了自己當初是怎麽從一介小小醫工,一躍而為現在的位置吧?本宮既然能讓你飛上龍門,一步登天,也能讓你登高而跌,穿腸而死!就看你是不是聽本宮的話了。”


    郝太醫唬得雙膝一軟,“微臣感念娘娘伯樂之恩……唯娘娘馬首是瞻……微臣定然不負娘娘囑托……”


    如此,窅妃的麵色才微有解頤:“乖,這才是本宮的心腹。”


    郝太醫擦了擦滴下的汗珠,聲音顫抖:“臣會秘密調製,悄悄摻入國後喝的藥湯中……”


    窅妃闔目點了點頭,到此,她才感到極為疲憊,聲音低低而嘶啞:“但願這次能幹幹淨淨地除去本宮的眼中釘,再也不讓本宮為之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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