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驚歎不已,唯有人群中的曹仲玄極為不屑,唇角處勾出一縷縷冷笑,他本是奉命在外繪製壁畫,國主一道旨令又將他召回,他還以為是何事,卻不過是為今日“金蓮舞”應景而來。


    窅娘以紅綢點水,遠遠地裹住了金蓮台,又以腳尖輕點水麵,忽然之間像是一隻展翅的飛燕,踏紅綢飛往蓮花台,刹那間,珠光寶氣的蓮花台上增添了一縷豔紅,笙歌乍起,管弦聲聲,窅娘的秀腳小巧玲瓏,白膩如玉,腳踝上金鏈隨著她繁複多姿的舞步發出叮鈴悅耳的聲音,與禦園中黃鸝的鳴聲互為唱和,當真是賞心悅目,令人流連忘返。


    水波瀲灩,花船停駐在湖麵不遠處,國主坐於花船中,以手把盞,一邊欣賞窅娘的輕盈舞姿,一邊陶陶飲酒。


    岸邊,諸多待詔有的已經鋪紙執筆,在紙上揮毫潑墨,有的已經開始埋頭思索,搜腸刮肚地賦予新詞,曹仲玄不為所動,冷眼睥睨了一眼,索性一屁股坐在了柳樹下,折了花瓣兒一片一片地向湖心中投著玩。


    不多時,已有待詔完成了詩畫,由小宦人乘坐著的一葉扁舟,領了詩畫,再呈給國主賞覽,國主興致勃勃地賞覽眾人的作品,龍顏大悅,一一封賞。


    曹仲玄聽那些詩作聽得泛酸,幾乎要嘔出水來,他這番桀驁不羈的情狀不經意地落在了國主的眼中,果然惹得國主極為不悅。


    國主擱下了酒杯,命人將花船開近岸邊,問岸邊的曹仲玄道:“朕聽聞曹卿出城後遍訪名山大川,又屢屢為市井百姓繪像,想來丹青技藝大有長進,朕正想瞧上一瞧,不知曹卿的這副《金蓮舞》繪得如何?”


    小內宦將曹仲玄跟前的畫軸呈現給國主,國主打開一看,龍顏大怒,神情驟變,將畫軸丟在水中,喝道:“放肆!”


    那卷空空如也的畫軸在水中上上下下沉浮了數下,最終沉了下去。


    國主耐著性子問道:“為何不畫?”


    曹仲玄麵不改色:“微臣覺得實在無畫可畫,有負官家厚望。”


    “是你覺得今日的‘金蓮舞’不美麽?”


    曹仲玄默默垂首,而他眼中的不屑則已經告知了國主答案。


    從花船垂下的錦簾子透出了灼目的陽光,那陽光落入了國主的目中,便有些刺眼,他龍眉微蹙,微微眯起了眼睛,低沉沉地說道:“朕覺得美,難道,你是在質疑朕的眼光嗎?”


    國主的怒顏再也明晰不過,有別的待詔輕輕拉了拉曹仲玄的衣角,暗示他不可衝動,而曹仲玄卻還是忍不住說出道:“何來美之有?娘娘舞蹈不及昭惠後之美,心靈實不及當今國後之美。恕微臣眼拙,實在看不出美在何處。”


    國主的怒火積壓許久,本欲摔杯,可聽得曹仲玄的言語,那深深的愁緒又迅速將他籠罩,昭惠後、嘉敏,都是他此生中最為摯愛的女子,他們的確是美,美得不可方物,美得是這個世上最為珍稀難覓的花兒,而眼前的窅娘,再美也是熙熙攘攘人世之物。


    國主心有觸動,手托酒杯,默默不得語,船下的水波一圈又一圈漣漪,映照著國主沉鬱傷感的臉,本是春光融融的氣氛驟然間呈現出一片詭異的氣氛。


    此時,張洎站出來道:“昭惠後娘娘仙逝已久,國後下落不明,多半也已香消……。若論此時此瞬之美,當屬窅妃娘娘奪魁!”


    伴隨國主身側的裴嬪亦道:“臣妾聽聞曹大人對國後賞慕已久。臣妾還聽說,曹大人所畫女子都是以國後娘娘為摹本。”她以娟帕捂住了嘴,低低笑道:“幸而今日曹大人並未作畫,若不然,將窅娘娘畫成了國後娘娘的模樣,可不要貽笑大方?”


    曹仲玄咬了咬唇角,冷冷道:“請裴娘娘自重,國後娘娘華容清儀,天下無雙,怎可畫成旁人?”


    “你!”裴嬪碰了一鼻子灰,自覺好沒趣,隻得指著曹仲玄,吹鼻子瞪眼睛。


    國主清冷道:“曹仲玄,朕念及你畫技高超,故而才招你入宮,今日眾人樂陶陶,心情大好,唯你掃興。”他將酒杯重重擱在桌案上,意興索然地揮了揮手,“罷了,是朕疏忽,宮苑本不該屬於你來的地方,你還是回到寺廟中,繼續畫你的壁畫去吧!”


    “謝官家隆恩!”曹仲玄如釋重負,在眾目睽睽中躬身退卻,他的背影依舊瀟灑不羈、風姿脫落,依然惹得宮中無數宮娥頻頻回首、芳心惴惴。


    曹仲玄繞過了花廊和重重宮門,又轉過數重廊橋花廳,冷不丁頭上被什麽東西輕輕一擊,原是一朵開得烈烈灼豔的牡丹花,曹仲玄撿起牡丹花朝身後張望,不知是哪位宮女丟落的花兒。


    正迷糊的時候,從牆內的垂花門裏突然撞出來一個女子,蒙住了曹仲玄的眼,歡欣地如同一隻嘰嘰叫的喜鵲兒,“猜猜我是誰?”


    曹仲玄聽出了她的聲音,掰開了她的手道:“別鬧了。”


    薛九蹦跳到他的跟前,滿臉都是欣喜的歡呼雀躍,又是興奮又是委屈地說道:“我知道這條花徑是你必經之路,我專門等候在此處,可讓我等苦了。”


    曹仲玄躲開了她,鄭重其事地說道:“還望姑娘注意言行。”


    薛九調皮地眨了眨眼:“什麽言行不言行的,這宮裏多我一個不算多,少我一個不算少。再加上我還有一件天大的喜事要告訴你呢。”


    “時辰已不早,在下告退了。”曹仲玄不欲與她多說,撒袖而去。


    “等等!”薛九拉住了曹仲玄的衣角,“這件喜事可是關乎你我的終身,我馬上就要出宮了!”


    “出宮?”


    薛九重重點了點頭,“國主近來放出一大批宮女,曹公子,我出宮後無處可去……我……”


    曹仲玄淡淡道:“天下之大,何至於無處安放姑娘?在下祝賀姑娘了。”


    薛九可不樂意了,“出了宮,我可是馬上就要嫁給你的人了。”


    冷不防地,曹仲玄一愣,薛九也臊紅了臉,跺了跺腳,一轉身,背對著曹仲玄,手裏掐了一朵月季,靦腆嬌羞道:“其實我都想好了我們以後的生活,你揮毫潑墨,我為你翩翩起舞;你描摹美景,我陪你遊山玩水來。我這一生的夢想就是想要做你身邊的女子,為你織衣做飯,相夫教子……曹公子,我此生非你不嫁!”


    曹仲玄無可奈何地搖頭道:“姑娘,我的心意早已剖給你看了,我隻是把你當朋友。”


    薛九轉過身,柔情一笑:“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曹公子早已過了適婚年齡,卻遲遲未婚,為何不能娶我呢?況且,曹公子的內心與外表有著截然之差,曹公子不是冰冷無情的人,所以,我相信,我的熱情,我所有的付出,一定會換來公子的溫情,不是嗎?”


    “感情之事,不可勉強。”


    “感情之事不能勉強,但卻可以潤物細無聲地的接受、培養。曹公子不也一開始對我冷漠,到現在對我晏晏而笑了麽?”


    曹仲玄不得不道:“我心已有所……”


    曹仲玄的話尚且來不及說完,牆角邊突地傳來窅妃的聲音,薛九心下一驚,將曹仲玄撲到在花牆的草叢裏,以手捂住了他的嘴。


    就在同時,窅妃和裴嬪從她們身旁經過,窅妃一臉陰沉,縱然那價值連城的奢華舞裙,滿身的珠光寶氣也難掩她的暗淡。


    裴嬪在一側,察言觀色麵,寬慰道:“今日就連老臣徐大人也為娘娘千古獨絕的舞姿的賦詩了,隻怕過一兩天,整座金陵城就要傳誦娘娘姿藝雙絕的佳話。”


    窅妃拉著臉不言語,裴嬪見她心情還是不佳,又阿諛道:“況且國主寵愛娘娘,吃穿用度哪一樣不精致富貴到極致,又有國主專門為娘娘鍛造的金碧輝煌的蓮花台,更是那得惹天下人多羨慕呀!就算是趙飛燕再世,也要妒忌娘娘的好命呢!”


    窅妃冷哼一聲:“有那曹仲玄在,本宮何來之好?!”


    裴嬪的眼珠子一轉,壓低聲音問道:“娘娘的意思是……”


    “曹仲玄今日壞了本宮興致,本宮必定不會讓他好過!”


    裴嬪曾對曹仲玄誘惑不成,又屢屢遭他羞辱,對他也是懷恨在心,說道:“娘娘何必為此小事勞心,那桀驁不羈的曹待詔如今隻是昇元寺裏畫壁畫的,娘娘若是鬧心,不妨找個人將他的梯子弄斷了,或者是悄悄地在他的靜房中放一把火,弄不死他,也讓他吃個苦頭,煞煞他的威風,這一切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地,不正落得個幹幹淨淨麽?”


    窅妃的神色這才稍稍解頤,對裴嬪滿意地點了點頭:“如此甚好,一切就有勞裴嬪安置了。”


    待到他兩人走遠之後,薛九和曹仲玄這才從花牆的角落裏走出來,薛九已驚得一身冷汗,手心都在顫抖,“幸而恰巧聽到她們要對你下手,不然、不然……我真不敢想象……”


    曹仲玄頗不以為意,風淡雲輕道:“沒事的,我自有應對之法。時間已不早,我亦得出宮早早置備,後會有期。”


    薛九雖然眷念不舍,可想到曹仲玄如今已置身於險境之中,心中頗多擔憂,隻得牽念道:“曹公子,萬事要小心,萬萬要保重自己。”


    曹仲玄俊灑的身影迅速隱沒在花叢中,消失在回環往複的宮廷回廊下。


    曹仲玄回到昇元寺後,連夜請出,遷移至幽淡僻靜的京郊寺廟中作畫,這一切除了寺中方丈知曉,其餘人等皆有不知,果然,到了半夜時分,曹仲玄所居的靜房著了火,數個工匠被焚燒得身無完膚。


    那窅妃和裴嬪得知消息,隻以為拔了心中肉刺,極為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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