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儀懲治後宮雷風厲行,連夜帶人在牛頭山上抽查,偏偏不巧,在山中尚未建好的園林中,活捉了一對勾勾搭搭的和尚尼姑。


    那和尚尼姑仗著國主崇佛,以為不會嚴懲自己,氣勢囂張,並不認錯,隻一口咬定私下裏交換佛經習得。


    保儀見他們的態度惡劣,愈加厭惡,命人將他們各打五十大板,直將他們打得半死不活,又連夜悄悄將他們送出宮去,命他們還俗,這一切舉動除了寺人,其餘皆都瞞著,不讓國主得知。


    而其他寺人也是大為震驚,從此再也不敢囂張,一時間,寺廟精舍的風氣果是好了許多。


    然而,興佛之事愈演愈烈,直至清涼寺落成之時,又釀成一件大事。


    且說清涼寺日夜趕工,終於大功告成。


    皇城之中,牛頭山上,茂林修竹之中,又矗立了一座高峻巍峨、金光閃爍的寺院,那寺院可與百尺樓媲美,成了皇宮之中的盛景。


    在城郊石刻場中,早已經完工的釋加牟尼金佛也已經鍛造完畢,隻等這一天的祥瑞之日,迎進宮中的清涼寺中。


    這一日,天朗氣清,和風徐徐,果然是個極為祥瑞的日子,城中的大道上已由禁衛軍開路,道路兩邊,百姓夾道、爭相觀看。


    嘉敏起了一個大早,袈裟裝扮,這一日她要擔當起國後的身份和職責,與國主一起迎接釋加牟尼金佛入寺。


    一路上寺人護持,百姓擠擠挨挨,肅然觀看,嘉敏乘坐於車輦之中,對於這場浩大的開光儀軌,她隱隱有些擔憂。


    那尊佛像聖潔尊嚴,金光燦燦,奪目光華,又高達三丈有餘,十分巍峨雄壯。


    由小長老開路,請佛入宮,眾力夫齊聲吆喝,一起用力,承載金佛的車軲轆悠悠地在馬路上轉動,眾人一片山呼之聲,而嘉敏卻在這山呼之聲中感到越來越不安。


    金佛在寬闊大街上徐徐移動,光輝耀眼的金光在城中灑下了灼熱燦燦的光色,成了金陵城中最勝美的風景。


    眼看宮城大門遙遙在即,力夫們大聲吆喝,一個個早已經是汗流浹背,那金佛也漸漸失去了平穩,突然間更快地移動起來。


    在轉過街角時,金佛突然傾斜,原是各角度的速度不均勻,轉過街角又太急,那捆束金佛的繩索不堪承受重力,“哢”地一聲斷裂。


    眾人抬頭望去,隻見金佛已壓倒街旁的房舍,正暗沉沉地、鋪天蓋地壓了下來。


    眾人大亂,奔逃而散。


    街道上早已經被雲山雲海的信眾圍得水泄不通,就算是想逃也已經是無路可逃。


    周嘉敏坐在攆轎上,看那巨大的陰影傾向自己,絕望地閉上了眼。


    她所憂心的事終究還是發生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間,混亂的人群中突然躍出一個身影,嘉敏隻覺得眼前一黑,就被那黑影撲了出去。


    緊緊隨之的是驚天動地的巨響,以及,無數聲哀鳴慘叫。


    煙塵滾滾,哀聲四起,更有一股濃稠的血腥味四處彌漫。


    嘉敏覺得腰背像是斷了般地痛,推開了緊緊抱住自己的人,才發現他是曹仲玄,她又驚又奇:“怎麽會是你?!”


    曹仲玄的背部被飛竄的金屑割出了傷口,他苦澀一笑:“也真該我倒黴,誰讓我離你最近?”


    現場一片混亂,國主也摔在地上,金佛的手指剛剛砸在他身邊的車轅上。


    他記得混亂中,似乎是被人推了一把,耳畔邊傳來有些壓抑的痛呼聲,國主心下一凜,是小長老被砸中了。


    原來,剛才在危急關頭,是小長老將國主推了出去,而小長老自己卻被金佛給壓得無法動彈。


    國主大驚:“來人,太醫!快傳太醫!”


    一片混亂之中,太醫匆匆趕來,將主後速速安頓好,又讓人合力將小長老抬了出來。


    小長老的胸骨被壓斷了,被太醫們抬走之前,對國主說道:“請佛崇聖,儀軌萬不可因此廢止!”


    國主看向街角處,一片混亂不堪,突然從底下裏跑出來一個臣工,那臣工大呼道:“造孽啊!造孽啊!”


    國主不悅:“何人喧嘩?”


    早有禁衛攔住了那臣工的去路,亮出了兵器。


    臣工不顧阻攔,冒死跪在地上,仰天痛呼道:“荒唐啊!此時金佛傾塌,難道不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嗎?”


    國主大為不悅,喝道:“朕問你是誰?!”


    臣工呼道:“小人汪煥,鬥膽諫言!”


    國主左思右想,並不識得他,姚公公小聲提醒道:“是秋闈的進士,暫未做官,故而國主並不識得他。”


    國主點了點頭,問向汪煥道:“汪煥,你若是反對朕崇佛,那就早點閉嘴。朕不想再聽到任何片言隻語!”


    汪煥明知自己的言語會忤逆國主,卻偏偏耿直著脖子說道:“小人正是為此而諫!國主若是不讓小人說完,小人……小人寧可……”他左右看一看,突然之間拔出了禁衛的長刀,橫在自己的脖子上,“國主若是不讓小人說完,小人寧可血濺此地!”


    國主龍顏盛怒,“大膽汪煥!此處有金佛,更有無數僧人,你敢做出如此大不敬之舉!”


    汪煥意氣逼人,朗朗大聲道:“小人肺腑之言積壓了數月,不吐不快!過去的梁武帝崇佛,用自己的血謄寫佛書,還將自己舍身為佛寺裏的和尚,屈膝為僧人行禮,披散著頭發為僧人踐踏!如此舍身四次,朝廷出資數億元才一次次地將梁武帝贖回來……”


    國主氣得嘴角搐動,微微傾了身體,沉聲問道:“你是將朕比作梁武帝?”


    汪煥道:“恕小人直言,官家連梁武帝都比不上。”


    國主的拳頭攥緊,眉宇之間驟現戾色:“汪煥!你不要以為朕戒殺生,就真的拿你無可奈何?!”


    汪煥絲毫不為所懼,鏗鏘直言道:“梁武帝虔誠信佛,餓死在台城!官家今日事佛,未曾刺血踐發、舍身屈膝,小人唯恐終有一日,官家的下場還不如梁武帝!”


    汪煥此語一出,猶如銳利的長針,鋒利無比地紮向國主,周圍亦是鴉雀無聲。


    國主將拳頭攥得更緊,指甲幾乎嵌入了他的皮肉。


    眾人皆等待國主的宣判,暗暗為汪煥這個冒死之徒捏了一把汗。


    嘉敏於心不忍,說道:“汪煥言辭激烈,實在是狂妄無比。隻是此時場麵混亂,還需打理灑掃場地。國主若是想要懲治此狂徒,不妨回了宮再慢慢處置。”


    國主眉峰之中的戾氣方才漸漸消散,一來他心中雖然惱恨,但不想在佛前殺生;二來,他心中也有些動搖,難道,他如今的舉措當真是錯了嗎?


    一向以果敢諫言著稱的潘佑也上前一步說道:“微臣向道不向佛,故不能在崇佛一事上多有見地。隻是微臣覺得汪煥之言雖激切,但並無不可取之處,還望官家三思再做論處!”


    國主略一思忖,將心頭之氣暗暗壓了下去,對汪煥道:“在你之前,亦有兩個臣工向朕諫言,說的話尚且沒有你的直白明了,你知道朕是如何懲處他們的嗎?”


    汪煥耿直道:“小人不知。”


    國主麵無表情:“一人打入大牢,一人貶謫於千裏之外。你說,朕該如何懲治你呢?”


    汪煥大有慷慨赴死之決心,凜然道:“該說的小人已經全部稟明,仰無愧於天,俯不怍於地。至於是死是活,小人已經無以顧及更多。”


    “好!好!好!”國主連聲歎道,“朕欽佩你的勇氣!朕今日不與你計較。”


    汪煥本是抱著一死的決心,聽到國主如此處置,伏地而拜道:“官家聖明!”


    國主冷笑道:“你不用高興得太早。朕雖然免了你的罪,但並不意味著朕就接受了你的諫議。”


    國主命擺駕回宮,回了自己的書房,卻是心煩意亂。


    姚公公忙上了茶,國主擺了擺手:“撤下吧!”


    姚公公撤下了茶,國主又衝著他的背影喚道:“端上來吧!”


    姚公公又小心翼翼地呈了上來,默默不言。


    國主覷了他一眼,說道:“也就你陪著朕的時間最長,朕知道你從來不說不該說的話,哪怕朕有錯誤的決定,你也從來不吱一聲。這或許就是你的好處了。”


    姚公公略低了頭:“承蒙官家誇讚,老奴不敢。”


    國主問道:“今日之事,實在是大出意外,朕像是被潑了一瓢冷水,朕也在反思,難道朕崇信佛理,就真的不可為麽?”


    姚公公道:“老奴並不懂佛,故而不敢妄言。隻是老奴也聽寺人說起:‘心即是佛,佛即是心,人人都有心,人人都是佛。心佛原本為一,為何有聖凡之別?’所以,老奴覺得若是信佛,從心底深處去感知、去修為,就是最好的修行,又何必動輒大費周章呢?”


    國主陷入了沉思中,神色鬱鬱。


    良久,他才頹然傷感道:“你未嚐說得沒有道理,隻是,朕做不到心即是佛的境界,所以隻能以身作則,在國中推崇佛理了。”


    姚公公憂心喚道:“官家……”


    國主興致索然地抬手:“罷了!讓朕靜一靜。”


    國主憂心煩擾,信步走了出去,不知不覺走到了牛頭山下,抬頭即可仰望到清涼寺的巍峨雄壯,又見大雄寶殿更是莊嚴肅穆,心中頓時生出的崇敬之心。


    又想到小長老為自己擋了摔斷的金佛手,心中頓時充滿歉意,匆匆往清涼寺的住持房中走去。


    禪房布置清雅卻並不簡淡,一應物品若是仔細甄別,便知是價值連城。


    小長老身負重傷,床前圍了好幾個太醫,正忙著給他療傷。


    見國主前來,小長老正欲起身,國主忙將他按到在床上,心有愧疚:“你的傷勢如何?”


    小長老忍痛道:“阿彌陀佛,有賴佛祖保佑,並無性命之憂。”


    他身旁的太醫說道:“小長老的胸骨被壓斷,索幸並未傷及厲害之處,微臣接骨之後,再驅除體內淤血,如此便可萬保無虞。”


    國主愧疚道:“若不是因為朕,你也不會遭受這樣大的意外,是朕向佛之心太急、太快,才至於出了這麽大的事故,所以,朕在想,今後興佛之事的大可減半,諸郡僧人也不再增添,至於給金佛的開光儀軌,就暫時停一停吧。”


    小長老搖頭道:“否也!否也!”


    國主感到奇怪:“小長老覺得朕此行不妥麽?”


    小長老道:“國主拜佛念佛,卻不能行佛,如此搖擺不定,又怎能臻於‘淳高之境,以達佛是佛,心是心;佛是心,心是佛的渾然兩忘之界’呢?況且今日金佛傾塌,未嚐不是一種警示,警示國主學佛不誠,如若此,倒不如不學。既然國主與佛終究無緣,貧僧今日就此辭別國主。”說罷,也不顧太醫還在給他包紮傷口,就要掙紮起身。


    國主忙攔住了小長老:“小長老勿要如此!小長老若是真的離開此地,豈不是要讓朕下半輩子都活在悔恨自責中麽?”


    小長老道:“阿彌陀佛!修佛之人需‘莊嚴施舍,齋設持誦,月無虛日’。國主已經疑心懈怠,又怎會努力精進、修菩提心,得大圓滿?想來貧僧與國主的緣分也已經到了頭了,貧僧自當離去。”


    小長老硬撐著起身,從禪床上起來,一步一步地走向殿外,包紮傷口的鮮血大片地滲出,觸目驚心,那鮮血一點點,似乎都泅開在國主的心中,國主再一念及他的救命之恩,更加於心不忍。


    國主急道:“小長老且慢!”


    小長老心中暗喜,遂止住了腳步。


    國主道:“是朕愚妄了。朕不該半途而廢,既是如此,開光儀軌擇日繼續進行。”


    小長老聞言,方才清怡道:“阿彌陀佛,善哉!”


    如此,汪煥的諫言終歸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而街上傾塌的金佛在重新整頓之後,連夜修葺,不過是在七天七夜之後,又整頓一新,而明天將迎來金佛入宮的盛大儀軌。


    嘉敏聽此消息,隻覺得灰心喪氣。


    難道,汪煥以死諫言還不能讓國主悔悟麽?


    她可以在萬人麵前給國主留足顏麵,但是私底下,她不得不向國主表明自己的真實想法。


    主意已定,她決定插手國政,向國主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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