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嬪身子一抖道:“胡說!這甜湯是本宮親自敦促宮人煮的,怎會有毒?”


    菁蕪麵色是死人一般的灰色,顫顫微微說道:“如果奴婢沒有看錯,它……它是相思豆……”


    窅娘大感蹊蹺,裴嬪也是驚懼異常。


    菁蕪奪過窅娘手中的勺子,從裏麵舀起一顆紅潤圓溜的紅豆,仔細端詳,神色越來越驚恐,再一次肯定道:“沒錯!這的確是相思豆!它和紅豆一模一樣,尋常人難以發現二者差異,奴婢早年在鄉下卻是識得。它卻是劇毒之物,隻需要一顆相思豆,就能即可要了人的性命!”


    窅娘麵上的笑意驟散,狠毒地瞪視著裴嬪,裴嬪嚇得連連倒退,擺著手焦急地為自己辯白:“不可能,不可能……姐姐,你相信我,我真的什麽都沒有做!我是不可能會下毒的。”


    窅娘冷哼一聲,“下沒下毒?吃一口不就知道了麽?”


    她冷冷的一個眼色,菁蕪便捉住了芳花,將那一碗甜羹狠狠倒進了她的嘴裏,芳花猝然被喂了一大口甜羹,堵在喉嚨裏想要吐出來,菁蕪卻在她的胸口重重一拍,芳花便瞪著白眼珠子吞下了紅豆甜羹。


    裴嬪嚇得幾乎跌坐在地上,惶恐地看著芳花,隻見芳花幹嘔了數下,突然捂住肚子連聲喊痛,又倒在地上打起了滾,不停地抽搐著,模樣極其恐怖,片刻之後,再也不動了,七竅流血,一雙眼更像是鬼眼般地布滿血絲。


    菁蕪狠狠道:“娘娘看到了吧!老奴沒有說謊!”


    窅娘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又一下,捏住了裴嬪的臉,鋒銳的指甲幾乎陷入了她的皮肉裏,詭異地笑道:“裴嬪,我倒是小瞧你了。你竟能麻痹到我!還能親自給我送來毒藥!你的本事可真是大,我窅娘精於毒物,卻幾乎被你毒死!”


    裴嬪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驚怖得涕淚橫流,抓住了窅娘的衣袖,哀哀道:“姐姐!真不是我!真不是我下的毒!我連相思豆都不認識!”


    窅娘不理裴嬪,重重地甩開衣袖,裴嬪跌坐在地上,哭泣道:“姐姐這麽多年,難道還不相信我嗎?我雖然也不是個什麽好東西,但絕對不會想到要毒害姐姐……姐姐,你是個明白人,你是知道的……”


    菁蕪尖著破竹般的聲音問道:“你口口聲聲說自己並沒有下毒,那麽相思豆是誰下的?”


    裴嬪這才回過了魂來,怔怔地張大了嘴,仔細回想著端膳食的一幕幕,說道:“這碗甜羹是我剛剛從禦廚中端來的,會不會……會不會有人在甜羹中做手腳……”


    “糊塗東西!東西被人動了手腳都不知道!”


    菁蕪湊上窅娘的耳根前:“娘娘,這東西一定是被國後動了手腳吧?”


    窅娘咬牙道:“除了她還有誰!”


    這甜羹,正是黃保儀命貼身的宮女山桃悄悄地去了禦廚,在熬煮的紅豆中加了相思豆。


    菁蕪道:“若真是如此,就是國後不願意放過娘娘了。”


    窅娘攥住了拳頭,將桌上的湯羹狠狠摜倒,惡狠狠道:“周嘉敏!想不到你的陰險狡詐絲毫也不在我之下,將我打入了掖庭還不滿足,還想我死得幹幹淨淨!我窅娘若是不能剝你皮、抽你筋,我誓不為人!”


    裴嬪這才緩過了一陣氣,不小心碰到芳花的屍身,嚇得一聲驚叫,一抬頭,又是窅娘陰森戾氣的臉。


    窅娘陰沉沉地對裴嬪說道:“別以為不是你下的的毒,你就可以逃得了幹係。”


    裴嬪慚愧地低下了頭,害怕道:“是……是……妹妹沒有提防,才至於被人暗算,求姐姐寬恕,下次再來的時候,妹妹定然萬分小心就是。”


    “千小心萬小心,不如重重反擊。”


    裴嬪不知窅娘又想到了什麽主意,小心翼翼問道:“姐姐是說?……”


    窅娘走至椅子邊上,坐下休憩,慢慢地喝了冷茶,窅娘不作聲,裴嬪和菁蕪也不敢言語,房中冷冷寂寂的,著實瘮人。手中的一杯冷茶漸漸喝完,窅娘才說道:“聽說這次國後的鴆毒,就是林仁肇幫她解的?”


    裴嬪連連點頭稱是,“妹妹也聽說過。不過國主對此似乎諱莫如深,不許任何人提起。至於那天他們出城到底發生了什麽,妹妹也不清楚。”


    “這麽多年來,那林仁肇對國後可真是癡情呐!”


    “曾經在青龍寺時,主後不合,似乎也是因為林仁肇而起!隻是,……”裴嬪頓了頓,“妹妹看主後如今和洽,似乎並未因林仁肇而影響情感……”


    窅娘幽幽笑道:“那隻是表麵上你看到的而已。若是國主真的在乎一個人,又怎能容忍別的男人?更何況,林仁肇功高震主,在國中的風頭已經遠遠地超過了國主。”


    裴嬪的眼珠子轉了轉,忽然明白過來,笑道:“姐姐放心,妹妹已經知道該怎麽做了。”


    ……


    國主與小長老在禦房中賞覽一副新得的墨寶,本是難得佳作,可今天國主別無興致,心中忐忑不定,恰好此時姚海走了進來,默默地垂侍一側,不言不語。


    國主問道:“怎麽了?平時不見你畏畏縮縮的。”


    姚公公猶豫地看了一眼小長老,國主抬了抬手,小長老躬身而退。


    姚公公這才說道:“國後……國後娘娘又將那些東西給退了回來。”


    國主眉峰緊蹙:“她為何不要?”


    姚公公擦了擦眉心的汗,小心翼翼地措辭道:“國後說……說著那些奢靡之物她也用不著,故而不願領受。”


    國主微有些慍怒之意,驟然提高了聲音:“難道朕精心給她準備的玉鸚鵡銜桃嵌寶小插,她也不要嗎?”


    那首飾品是他精心描繪的花樣,四五天以來,他每每下朝之後的第一要事,就是將自己關在澄心堂書房內,廢寢忘食、入了迷般地潛心設計小插花樣,畫好稿圖之後,又交由尚工局按照他所畫的圖樣,以純金打造。


    姚海無可奈何道:“國後說已有很多官家所贈的簪釵,所以……所以也沒有領受。”


    國主的臉色是難堪,是痛心,更是懊恨,金簪是他給嘉敏的別樣禮物,是他的修好之態,然而令他萬分失望的是,嘉敏竟是拒絕了他的心意!


    他惱恨地命令道:“朕聽說,瑤光殿的梅花尚在綻放之時,你去傳令,讓國後與朕一起去梅園賞梅。”


    姚公公猶疑不定,國主更惱:“怎麽?還杵在這裏做什麽?”


    姚公公隻得依言出去稟報,而國主亦徑直去了瑤光殿,等候嘉敏的到來。


    瑤光殿的梅園因著近來少人打理,更呈現一種瘋狂的長勢,梅枝盤曲環繞,不事雕琢,梅花點點,卻是比別處開得更遲了,禦園其它處的梅花已經凋謝,而此地的梅花才悄然綻放,給已經封園的瑤光殿帶來一縷縷生機。


    國主久久未入瑤光殿,驟然進來,也是頗多感慨,想不過鬥轉星移十餘載,卻已經是是非非發生了很多很多事,一件件,都鏤刻成他心中淡淡淺淺的印記。


    昭惠後,無論曾經是多麽地刻骨銘心,也無論曾何一時是多麽地思念於她,都已經是久遠的過去。


    國主漫步於梅林之中,忽見一株紅梅之下立著一個素白秀麗的身影,是黃保儀。


    她戴手挽一個越州汞寶花絹袋,摘了開得枯萎的梅花花瓣,放入絹袋中。一舉一動皆是專注,一顰一凝之中亦是優雅。


    國主不忍心打攪她,默默地看著,還是黃保儀覺得不大對勁,一回頭才發現國主矚目於自己,頓時清怡的心境不複存在,摘取梅花的動作也唯有凝澀。


    國主有些歉意:“是朕唐突了你的雅致興味。”


    黃保儀微微一笑:“官家也是賞花人,何來會毀了雅興?”


    國主奇道:“別人摘花都是摘最美的花枝,你為何卻偏偏摘取這已經枯萎的梅花?”


    “梅花最是香寒冷豔之時,應傲然綻放於枝頭,為何要折了斷枝?唯有那些已經開敗了的花朵,才可拾起來。”


    國主心中大起憐惜之意,喟然感歎道:“拾取殘花固然是好,可是你要這些殘花又有何用?不如讓其零落成泥,也不失為最好的去處。”


    黃保儀心中觸動,絹袋中的殘花,又何嚐不是她自身的映照?


    梅花尚且還能暗香浮動,傲立枝頭,而自己的大好青春,還來不及綻放就已然是殘缺。


    傷花,亦是傷己,可是這刻骨銘心的黯然,除了她自己,又有誰能知曉?


    她有些懊惱,頗為冷傲道:“難道官家也同世俗的眼光一樣嗎?難道殘梅就隻堪與泥土為伴了嗎?”


    “這……”國主不明白為何一瞬之間,她的態度大變,也不明白為何她如此生氣,他自嘲道:“的確,殘花凋零,落土為泥,倒是可惜了,不如被美人采擷,香梅與美人同處一室,如此方是最好的去處。”


    黃保儀心頭的懊惱之意方才微微消解,問道:“官家為何獨自一人賞梅?”


    國主有些悲涼之意,“朕是在等候國後。”


    黃保儀淡淡道:“國後娘娘恐怕是不會來了。”


    就在此時,前去傳詔的姚公公也已經回來,稟告道:“國後娘娘說…… 已經睡下了,娘娘身邊的侍女又說國後鳳體欠安,所以就……請辭……”


    國主心中不痛之感愈甚,對黃保儀的猜度也大感意外,問她道:“你如何知道國後娘娘不會來?”


    “女人的直覺。”黃保儀見國主一副依然尚未懂得的情態,輕輕撫著梅枝上的烈烈濃梅,說道:“世間的女子,就好比花兒一樣,若是沒有了雨水陽光的滋潤,就是真的枯萎了。”


    “你是想告訴朕,朕對國後的關懷還不夠麽?”


    黃保儀搖了搖頭:“官家對國後的恩寵,人人皆知,可是這一切遠遠不夠。國後要的是國主的信賴與獨一無二的情分,不是國主的禮物和詔命,隻有如此,方可消除她內心深處的芥蒂。”


    黃保儀的話聲聲入耳,國主沉吟良久,豁然開朗:“朕明白了,說到底,國後不過是小女兒情態,這個時候就算是朕將整個天下的送給她,她也斷然不會要的。”


    黃保儀輕輕一笑,默默頷首。


    國主拂袖,大踏步離開了瑤光殿梅園。


    黃保儀凝視著國主遠去,一雙清傲疏離的眸子中,竟慢慢地泛起悲涼的淚光。


    這個她唯一所愛的男人,已經如荒草在她的心頭蔓延,可如今不堪與他相稱,就這樣遠遠地站著,遠遠地看著他,遠遠地祝福主後,她就已經心滿意足。


    不知何時,起風了,清冷的風一陣又一陣,吹開了梅林之中的花瓣,吹離了花瓣,那些花瓣兒漫天飛舞,灑落了她的烏發、她的全身,殷紅的花瓣點綴著她素白的全身,竟成了一幅哀婉淒美的圖畫。


    ……


    國主來到柔儀殿,還未走入其中,就隻聽到外麵的花叢下有宮女切切私語,國主本未留心,想要徑自走過,卻有隻言片語飄入他的耳中,更隱隱似有“林仁肇”三個字。


    隻聽得院牆角下傳來一個小宮女對另一個人說話的聲音:“唉,你知道嗎?最近國後似乎有些魂不守舍,茶飯不思。”


    另一個宮女說道:“好像的確是這樣,娘娘的心性大變,就連國主來了,或是送些東西來,國後娘娘也是懶懶的,提不起一點興趣。”


    “你說,會不會是國後娘娘已經移情別念了,那個林將軍一直對國後娘娘都挺不錯的。”


    另一個宮女唬了一大跳,小聲道:“這話你可別亂說,要是被別人聽到了,又要治你一個飛短流長的罪名。”


    那宮女繼續說道:“什麽飛短流長,我隻不過是實話實說而已。當晚國後中了鴆毒,是林大將軍不顧一切給國後解毒,而國主卻不僅無能救國後,反而還誤解懷疑,不辨是非,還要將她禁閉宮中呢!若我是國後,國主這樣猜忌自己,我的心也早就的涼了。”那宮女說得興起,捅了捅身邊的女子,問道:“如果你是國後,國主和林將軍,你選擇誰?”


    另一個宮女說道:“當然是對自己好的。”


    那宮女一臉憧憬地說道:“林大將軍驍勇威武,相比於國主更有男兒血性,哪個女子見了他不動心呢!若是我能見到他一麵就好了。”


    國主聽到此,隻覺得心內五內俱焚,大步跨入了柔儀殿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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