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主將嘉敏暫時安頓在烏崇山麓的行宮中,連夜趕回金陵,處理朝政。


    後宮中的殿前早已站了不多的幾個嬪妾,溫修容早已是翹首以盼,遠遠地見到國主走來,這半月以來的相思終於有了歸宿,忙笑容滿靨地行禮,她身後的數位嬪妾也全都盈盈跪拜下去。


    “都起來吧。”國主漫不經心地說道,於他而言隻看到姹紫嫣紅的一大片女子,至於誰是誰,倒並未分辯得清楚。


    溫修容今日著意打扮了一番,梳半翻髻,著對襟羽紗緞裳,戴金花朵紋如意步搖,並數個金累絲蜂蝶趕菊花籃簪,讓容顏並不是十分出挑的她有些金貴的氣質,在眾位鶯鶯燕燕的美姬中倒也分外顯眼,隻是國主的眸光微微一滯而已,並未在她的身上停留片刻。


    倒是一個小小孩童牽著他的衣角,親熱喚道:“父皇可終於回來了!孩兒很想念父皇!”


    仲寓仰著頭,牽著國主的衣角天真地笑著,國主再憂心朝事,也不由得心頭一熱,摸了摸他的頭,愛憐道:“仲寓近來又長得高了些。”


    仲寓稚氣未脫:“溫娘娘每日都在孩兒的飲食上用心,孩兒吃得好,自然就長得快。”


    溫修容忙道:“這又是哪裏的話?仲寓就是嘴甜,”言罷又忙對國主道,“仲寓過譽之言,嬪妾愧不敢當。”


    “這些日子,辛苦你了。”國主隻是對她淡淡一笑,便向裏行去。


    溫修容的身子微微震了一震,國主的溫柔甘願讓她沉迷,他的笑意猶如的酒香,讓她欲罷不能。


    可卻太短太短,還來不及讓她回味,就倏然消失了。


    似乎是,國主對她,一直都是這樣。


    她的心又痛了起來,發髻上的金累絲菊花籃簪也是沉沉地,似乎壓得她有些透不過氣。


    仲寓望著父皇的身影,抬著頭不解地問溫修容道:“溫娘娘,是不是孩兒說錯話了?父皇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怎麽就走了?”


    溫修容將心中的失望壓了下去,蹲下身勉強對仲寓笑道:“仲寓乖,仲寓怎麽會說錯話呢?是你父皇太忙。”


    “可是,孩兒總感覺最近父皇好像漫不經心一些。”


    裴良人今日打扮得妖妖調調的,從後麵的姹紫嫣紅中走了出來,一身濃鬱的香味刺得仲寓捂了鼻子。


    裴良人感歎一聲,“哎呀!就連嬪妾也覺得漫不經心許多呢!現在的恩情就如此淺薄,就更別指望以後的日子了。唉,隻怕以後這後宮越來越像個冷宮咯!”


    仲寓抬起頭問她道:“你是什麽意思?為何說宮中像是冷宮?”


    裴良人笑了笑,“皇長子還不知道嗎?你父皇馬上就要迎娶一位新的國後了。”


    仲寓小小年紀,根本就不懂得掩飾自己的心情,一聽說新國後,氣得臉都變得豬肝色,攥起了小拳頭憤憤地對裴良人道:“你撒謊!父皇答應過我的,父皇說隻有我母後一個國後!再也不會立別的女子為後!”


    裴良人笑意甜美,“仲寓別急,這位新國後還是你的姨母呢!她若是當了國後,想來也是會更加疼你的。”


    “住嘴!”溫修容一聲厲斥,裴良人頗為意興闌珊,如今她該說的都說了,剩下事情的發展也由不得她了,便斂衣行禮,“嬪妾困乏得很,先告退了。”


    裴良人走後,仲寓抬著臉,可憐巴巴地問向溫修容:“父皇真的要讓小姨做我的國後麽?”


    溫修容心中失落淒苦,勉強哄道:“國主的聖意,誰又能知道呢?再說這些也不是你該管的事,時候不早了,仲寓也到了該休息的時候了。”說罷,拉著仲寓的手往瑤光殿走去。


    仲寓甩開了她的手,眼角中閃爍著淚光,憤憤道:“可是小姨害了我的弟弟!”雖然國主已經判定周嘉敏並未打碎佛像裏的琉璃花燈,可是仲寓不過八九歲的年紀,鐵定了心認為小姨就是個惡人。


    溫修容想到這一點,也不說明事實,蹲下身,替仲寓抹去眼角的淚光,故意激將道:“仲寓別哭,你的小姨做了國後之後,你父皇才能解懷呢!難道仲寓不希望自己的父皇過得快樂嗎?”


    “不!我就不願意!”仲寓畢竟年小孩子氣,甩了甩袖,哭著跑走了。


    ……


    國主回到朝堂之後,要處理一件急事。


    北宋皇帝趙匡胤派了使臣,要國主約南漢事宋。此為兩難之舉,無論是做還是不做,是做得成功還是做得不成功,都是一件棘手之事。


    國主與朝中大臣們商議許久,最後決定給南漢的皇帝修書一封,派使臣前往,至於南漢拒絕奉行,北宋以此為借口伐南漢,那便又是數年之後的後話了。


    國主忙於朝政,對仲寓的關心不如往日,來瑤光殿的時候更是寥寥可數。


    仲寓長大了些,懂得了父皇詩詞的深意,看到《菩薩蠻》中那首豔情詩,細細一思量,便覺得臉紅氣燥,尋了事就衝底下的奴婢發脾氣,索性丟開詞稿,發誓再也不看父皇的詩詞。


    聽到宮中有人議論父皇將要迎娶新國後一事,仲寓更是鬱悶煩躁,但凡被他聽到了,就要懲治一番,以至於瑤光殿的內監奴仆們見到了小皇子都噤若寒蟬。


    溫修容也並不理會,隻是輕笑而過,任仲寓率性而為。


    這一日,仲寓在辟雍裏讀書,與之一起的還有諸多宗族子弟,太傅教導《詩經》,問諸位學生:“誰能讀解《小雅·黃鳥》?”


    學生中有個叫李胤的,是烈祖第四子李景達的庶出孫兒,最是不學無術、浪蕩諧謔的性子,說道:“先生,學生來讀解一二。”


    太傅平時不見這個李胤愛讀書,今日見他搶答,還以為他有了長進,大悅道:“好,你說說看。”


    李胤站起來,搖頭晃腦道:“‘黃鳥黃鳥,無集於穀,無啄我粟。’意思是,一隻雀兒對斑鳩說,斑鳩啊斑鳩,你不要占了我的巢,不要吃我的粟米!”


    眾學生忍不住捂嘴竊笑起來,李胤不服氣地指著眾人:“你們可別笑,這就是‘鳩占鵲巢’的典故,現成的不就有一宗故事嗎?如今國主迎娶小姨子入宮為國後,小妹頂替姐姐做國後,嘿!你們說,這不就是鳩占鵲巢嗎?”


    仲寓聽此臉色大變,倏然起身,怒道:“你胡說!”


    李胤滿臉的戲謔,“我哪敢胡說啊!國主迎娶小姨子入宮,這事滿城風雨,又不是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不過,我倒是要恭喜你了,馬上就有新的母後……”


    他一語未完,臉上已被仲寓重重地擂了一拳,仲寓撲了過來,與他扭打在一起,其他眾人也有恨李胤的,幫著皇子去打,也有恨皇子幫手的,趁機都扭打成一團。


    國學裏都是皇親國戚的幼子,個個都是金枝玉葉,又是打鬧調皮的年紀,這一下子,堂堂的國學堂亂成了一鍋粥,就連太傅也勸止不住,被從天而降的書砸暈在地。


    李胤被打折了手,渾身上下被潑了墨,沒一塊幹淨的地方,披頭散發,臉上也像是包子一樣腫著,哭著回去找他爹了,其他的皇族也有不少掛彩的受傷的。


    這事鬧得很大,很快就傳到了國主耳中,國主極為生氣,對仲寓大加申飭:“聽說學堂裏是你先動的手?”


    仲寓跪在殿中,更覺得委屈,嘟嚷道:“是李胤說話不中聽,孩兒實在是氣不過。”


    “你身為皇長子,自應處處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就算是旁人說了渾話,也不該出手打人。”


    仲寓委屈道:“可是他說父皇將迎娶新國後,新國後要雀占鳩巢!”


    溫修容在一側忙打圓場:“真是小兒葷話,官家就當沒聽見罷了。”


    國主聞言大變,語氣微微嚴厲了幾分:“所以,你就把辟雍鬧得雞犬不寧?”


    殿中的氣氛陡然凝滯,溫修容忙跪在了地上,誠惶誠恐道:“官家恕罪!妾身也不知外麵有這些胡話,仲寓還小,求官家不要責怪他。”


    仲寓執拗道:“父皇,宮中到處都有父皇迎娶新國後的傳言,孩兒為此出氣,難道也做錯了麽?”


    國主責斥道:“不好好讀書,成天想這些沒影兒的事情做什麽?”


    仲寓一喜:“父皇的意思就是將不會迎娶新國後了?”


    國主神色一滯,“宮中後位不可空缺,立後是遲早的事。”


    仲寓大失所望,憤憤道:“可是孩兒的眼中隻有母親,孩兒不喜歡小姨入宮做孩兒的母後。”


    國主歎氣道,“仲寓,你還太小,有些事你還不能明白。”


    “父皇,孩兒已經不小了。宮外的那個女人是害了孩兒母親的人,難道父皇忘了嗎?!”


    國主大怒:“胡說!你小姨她是清白的,怎會是害你母後的人?你是聽誰的教唆?”


    溫修容道:“官家恕罪!嬪妾也不知寓兒在哪裏聽到了這些胡話……”


    仲寓垂首,不再說話,唯有一雙小眼神兒透著他的無盡失落。


    國主怒意仍未消散,“皇子太學失德,言行恣肆,禁足三月,好好思過!”


    “父皇……”


    “退下吧!”


    仲寓鬱鬱不樂躬身出去,國主神色沉了沉,“姚海!”


    姚海忙從外麵滾了進來,“老奴在!”


    “傳朕口諭,若再有妄議新國後者,帶她來朕的殿堂,朕倒親自聽聽她是怎麽議論的。”


    “是……”姚海拭了拭額上的汗,忙下去六宮傳旨。


    溫修容還跪在地上,國主淡聲道:“你也下去吧。”


    溫修容麵有慚色,“皇子一直由嬪妾照看,今日有此舉止,全是嬪妾平時疏於教導,嬪妾求官家降罪。”


    “你起來吧,朕沒有要罰你。”國主看也不看她,手上拿起一本奏折,看了起來。


    溫修容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問道:“宮中都說國主要迎娶國後,不知官家意下是否已定?”


    國主抬眸,深深地望了溫修容一眼,“怎麽?不高興了?”


    溫修容的心猛然間顫了顫,忙垂眸斂首,“怎會呢?新國後是嬪妾舊時王府中的小小姐,故人入宮,掌六宮之事,嬪妾高興還來不及呢!”


    “既是如此,那就好好打掃柔儀殿,不久之後,她就是後宮的主人。”


    溫修容心中驚濤駭浪,帝王顏,六月天,說變就變,料是像國主如此神氣清粹、儒雅淳樸之人,一旦醉心於一人時,那樣的冷和淡漠也讓人感到分外的陌生。


    這一刻,溫修容的心既像是被冰水澆灌,又似是被烈火燃燒,反反複複的都是煎熬。


    她強抑心中的恨與苦,想盡最後的努力邀寵,勉強笑道:“徽州新覲的茶到了,官家曾一直念叨此茶,晚上可來臣妾殿中,臣妾好為官家烹茶彈琴……”


    “不必了。”國主頭也不抬,沉心於手中折子。


    溫修容孤落落地跪在大殿中,了然無趣。


    她起身行了一禮,悄然退出了澄心堂,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為何同是女人,小小姐不費吹灰之力就能享國主的萬千寵愛,由一個民女一朝升為女人至上之尊的國母?


    而自己,縱然使出了全部的手段,卻依然得不到國主一點點溫情,贏不到任何東西?


    她悵然失神,冷不丁幾乎撞到一個人。


    那倩麗身影往一側避開,方才沒有被溫修容撞倒。


    裴良人不情不願地行禮:“嬪妾見過溫娘娘。”


    裴良人鬢鬟蓬鬆,修眉聯娟,金釵斜墜,渾身散發著濃鬱的脂粉香氣,一張嬌俏的臉更是放肆地打量著溫修容。


    自從窅美人被關到冷宮之後,裴良人行事沒了忌憚,就像是被放出籠子的孔雀,成天變著花樣打扮著自己,此時風光大好,禦花園中萬花竟開,她摘了許多花卉,正將一朵紅豔豔的朱頂紅別在自己的高髻上,差點就被步履有些踉蹌的溫修容給撞翻了。


    溫修容見裴良人目光放肆,心中不由得動了怒氣,可她現在形容狼狽,不願與裴良人多語,冷哼了一聲,抬腳就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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