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敏身上的鞭傷漸漸愈合,喝了些滾燙的薑湯,躺了些日子,風寒也好了很多,隻是依舊在病中,常常氣短聲促,臉色蒼白,渾身無力。


    在芩姑的照應下,她單獨住一間屋子,謄抄經書。


    佛經最能怡情怡性,她的一顆千瘡百孔的心亦漸漸地愈合,如果就此青燈一盞、經書漫漫地了卻殘生,那便也是她的歸宿,或許這也是老天爺對她的最大懲罰。


    掖庭裏金鳳、郭豔等人再也不敢尋釁挑事,甚至見到了元英也遠遠地躲著,偶爾罵些不幹不淨的話,倒也不會對周嘉敏造成性命之虞。


    阿茂依舊常常往掖庭裏跑,常常帶來宮中最新的消息,前些日子惶惶不安地說宮裏有禦女死的死,瘋的瘋,還有的被打入冷宮,今兒個卻興致衝衝地跑了進來。


    “什麽事兒高興得跟哈巴狗兒似的?”周嘉敏倒是難得見到阿茂這番情貌,有些新奇。


    阿茂一進來就眉開眼笑,“今兒的確是個好日子,難得有冬日的陽光,不僅是宮裏有喜,就連姑娘也是容顏煥發,看起來病是大好了呢!”


    周嘉敏勉強笑了笑,“我哪裏是容顏煥發,不過是身子略覺得好些,如此,還要謝聖尊後讓我謄抄經書,擺脫了多日的憂勞心悸。”


    “聽元英說,姑娘前些日子夜夜咳得不能寐,最近可是好了?”


    周嘉敏點了點頭,“好些了。你也別賣弄了,你還沒告訴我宮裏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


    “我在前麵聽說宋朝的使臣來了,在金陵城中盤桓了半月有餘,國主隻是礙於禮節見過他一次麵,好酒好菜地打發了,又叫韓王帶那使臣在金陵城中訪古尋跡,就是不與他提及正事。”


    “正事?什麽正事?”周嘉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這些年國主每每遣使赴宋朝貢,她知道國主為此事積鬱於心,在他心緒低迷的關頭,若是再有國事紛擾……


    “是為國主續弦的事呢,那使臣是為中朝皇帝的表妹提親的來了。”


    一直一言不發的元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聽說北宋皇帝魁梧挺拔,他的表妹也一定是生得人高馬大的,說不定長得跟我一樣!千裏迢迢送到金陵城來,可見一定是個凶蠻嫁不出去的人了。”


    她說話聲音洪亮,又有些敦厚不識人情,笑了數聲方才注意到周嘉敏的臉色已經鐵青,便忙捂了嘴責怪阿茂道,“瞧瞧你都說了些什麽,不是說有好消息嗎?怎麽盡說些讓姑娘不高興的?”


    周嘉敏手心中的汗珠沁出,“宋朝行事未免過分!姐姐遺體尚未入陵,怎能論及新國後一事?宋朝這不是存心欺負人嗎!”


    阿茂忙道:“姑娘歇歇氣,我還沒說完呢!國主與昭惠國後伉儷情深,又怎會在這個時候談及娶親一事?國主隨意敷衍著打發那使臣回國了。”


    元英一拍胸口,害怕道:“哎呀!那使臣求親不成,灰溜溜地回去了,不知道北宋的皇帝會不會為難我們的國主呢?”


    阿茂瞪了她一眼,“你倒不笨,還能想到這一點。”


    元英有些不好意思地捏著衣角,向來別人隻說她勤快會幹活,倒很少有人誇她聰明。


    阿茂繼續說道:“的確是有很多朝臣勸說國主納了北宋皇帝的表妹,可國主執意不聽,打發了北宋使臣回去。”


    周嘉敏陷入了沉思中,自從那一大戰之後,江南江河日下,國事衰微,就算國主有力挽狂瀾之力,也改不了大局,北宋勢力日趨強大,在強過宋的虎視眈眈之下,他竟能言辭拒絕求親之事……


    想到這裏,她紅了眼圈,為了姐姐,為了他的愛人,他是可以以一個國家為賭注的啊,他如此至情至性的人兒,上蒼為何又屢屢置他於進退維艱之地?


    她隻是一個弱女子,不能置喙朝政,不能聽他訴說他心頭的難處,連見他一麵也是不可能,她什麽都做不了……


    “姑娘怎麽又哭了?”元英慌了神,忙替她拭去了眼淚。


    周嘉敏勉強笑了笑,“我是高興,我高興國主下了如此決斷。”


    阿茂握緊了拳頭:“國主聖明!想讓北宋的女子做我國的國母,休想!依我看,姑娘才有做國母的資質!”


    周嘉敏心頭一震,又驚又痛,狠狠啐道:“你又貧嘴。”


    阿茂摸了摸頭,想起什麽說道:“又有一件喜事兒,聽禦前的公公們傳了話說,國主這幾日睡得安穩些,傷懷是傷懷,可總算是緩過氣兒了,臉色也比往常好了很多,也不大作那些悲痛的詩詞,上朝時也是有了些精神。”


    元英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國主最近好轉的原因,我聽說後宮中也變得井然有序,再也不像之前發生些奴婢們鬥毆吵嘴、懶惰扯皮的事兒,宮中的各位主子們也是安安分分的,也沒傳出誰瘋了誰死了的事。奴婢像奴婢,主人像主人。”


    周嘉敏心中的石頭才微微落地了些,國主安好,她才安好,怕就怕,國主永遠也走不出悲痛哀傷,從此便萎靡飲泣。可她在聽到阿茂的下一句話時,一顆心又像是被雷劈電擊一般,隻覺得腦子裏都是亂哄哄的一團。


    阿茂說道:“你們都不知道吧,那是因為宮中多了一位主事的娘娘,雖然位份不高,可也是以前王府裏的舊人,行事為人是極其圓熟沉穩的,竟比先國後更能打理事務,宮中上至主子,下至卑賤的灑掃宮人,無人不服、無人不讚的。”


    周嘉敏已經隱隱猜測到是誰,心猛然狂跳了一陣,唯有元英覺得奇怪,“原來如此,不知道那位主事的娘娘是誰呢?”


    “原是國後身邊的侍婢,侍奉國後多年,也是熟通音律,國主想聽曲兒,唯有這位才能彈出國後的遺韻!那夜落雪,她彈了大半夜的曲子,第二天便被封為溫修容了。”


    溫修容,溫修容,多好的主位封號,流珠姐姐向來品格端方,平和藏愚,有她在國主的身邊,能彌補了姐姐亡故的缺憾,甚至,流珠姐姐更懂照顧人,更知曉人情冷暖。隻是,明明是一件極其高興的事,為何她的心竟又開始抽搐般地疼?


    周嘉敏心中酸澀,眼裏便不由得落下了淚,連著手中的針紮到了手指,沁出一滴滴鮮血也渾然不覺,唬得阿茂和元英都嚇了一跳,“姑娘?姑娘?”


    阿茂抽著自己的大嘴巴,“瞧瞧我這張嘴,盡說些瞎話,又惹得姑娘心中不痛快了。”


    “我沒事,我是真的為國主高興,難得國主不再哀傷,難得他有開始振作精神處理朝政。”周嘉敏抹了抹淚珠,展開了一個笑顏。


    阿茂這才長舒了一口氣,元英歎道:“姑娘的心思柔膩,又善解人意,這多愁善感的能耐竟一點也不比國主差!姑娘也好少哭些才好,省得眼力勁兒又差了。”


    元英說得不是沒有幾分道理,這些日子常常落淚,每每熬著油燈謄抄經書,落得看東西都有些朦朧。


    人去樓空之後,周嘉敏默坐許久,心潮起伏間,謄抄經書竟也是不能了。她打開了小窗,唯見高牆斑駁,這兩日的雪落了又落,屋外已經積攢了厚厚的一層,遠遠近近都是銀裝素裹成一片,雪花如浮玉飛瓊般,夾著冷風吹拂在她的臉上,讓她濾盡心中的萬千情絲纏繞。


    寒風颯颯,吹落滿地的經文。


    可歎芳音斷,香印成灰!


    她長吸一氣,研開墨汁,鋪開紙張,一一默寫著他曾作的詩詞。


    蝶戀花


    遙夜亭皋閑信步,乍過清明,早覺傷春暮。數點雨聲風約住,朦朧淡月雲來去。


    桃李依依春暗度,誰在秋千,笑裏低低語?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


    好個“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皋閑信步,淡雲殘月,這份閑愁又能落於何處呢?


    喜遷鶯


    曉月墜,宿雲微,無語枕頻倚。夢回芳草思依依,天遠雁聲稀。


    啼鶯散,餘花亂,寂寞畫堂深院。片紅休掃盡從伊,留待舞人歸。


    到底是什麽是讓你在曉月宿雲的時刻醒來?畫堂深院裏,你的獨坐獨賞亂花啼鶯,高空中的幾聲雁鳴聲便牽動了你的惆悵。


    搗練子


    雲鬢亂,晚妝殘,帶恨眉兒遠岫攢。斜托香腮春筍懶, 為誰和淚倚闌幹。


    淡筆勾勒,俊靈沉鬱,卻牽人心肺,你可知,讀著你的詞作,我的心也被你勾走了?


    一斛珠


    曉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


    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默寫到此處,嘉敏的心弦仿佛被輕輕撥動了一下,近十年的時間已過,她依然記得曾經姐姐、姐夫花好月圓,那還是在王府中之時,閨閣之情,儷影雙雙……國主向來是性情中人,那人生歡愉的時刻,從來都不會掩飾。


    菩薩蠻


    銅簧韻脆鏘寒竹,新聲慢奏移纖玉。眼色暗相鉤,秋波橫欲流。


    雨雲深繡戶,來便諧衷素。宴罷又成空,魂迷春夢中。


    手中的筆劃下最後一個字,她的臉已羞臊愧疚成酡紅,國主啊國主,你又為何將那一晚你與我的幽會寫成了詞?沒得叫世人誤會?


    往昔情難自已,那曾經克製了數千個的日日夜夜的眷眷相思,又怎禁得住你的深情凝望?


    隻是一切已然成空,金縷鞋安在?如今徒有滿腔的酸楚難言……


    罷了罷了,筆墨已枯,她的心情也越覺得惆悵煩惱,便再也不能默記他的詞,索性擱了筆,駐足窗前凝望漫漫飛雪,天色已晚,一盞枯黃瑩瑩的油燈下下,默記了詩詞的紙片如雪飛舞。


    無可奈何,還是無可奈何,莫若朦朧入睡吧,或許姐姐能入了她的夢境,或許能在夢中溫雅相談。


    房中的焦炭燒得久了,滯悶燥鬱,周嘉敏開了一扇窗,讓室外冷冽的風吹得室內一片清逸之氣。


    或許是謄抄經書、默寫詩詞累了,這一晚周嘉敏隻覺得心力交瘁,昏沉沉地睡下了,夜闌人靜時突然聽聞到屋外的一聲“嘎嘎”鴉鳴,驚得她心中悚然,她睜了眼,驀然地發現睡前打開的那扇窗已經被人死死地關上,她心中隱隱覺得不好,掙紮著起身去開窗,卻覺得頭痛欲裂,惡心嘔吐,四肢軟綿綿地一點力氣也沒有。


    她張了張嘴,一點聲音也發不出,這是怎麽了?頭更像是炸裂一般,又像是千鈞重的石頭壓在上麵,混沌的意識裏突然靈光一閃,是不是燒的焦炭,是不是焦炭……那些焦炭總是讓人喘不過氣……


    她不能死在這裏,不能死在這裏……她奮力地掙紮著滾下了床,殘存的求生欲望支撐著她一點點挪移到了窗前,她費盡了周身的力氣推開門窗,可門窗絲毫未動,她的心絕望至底——門窗已經從外麵被鎖住了……


    她拚了全部的力氣去砸門窗,門窗依舊紋絲未動,她累極了,再也沒有任何力氣,再也沒有意識,任由身子猶如軟綿綿的錦緞一般滑向了地麵……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落了一夜,靜謐無聲,尚未天亮之時,便已在地上積累了厚厚的一層落雪,仿若世界又恢複初生之時的潔淨,仿若一切的肮髒齷齪都已被清洗幹淨。


    薄光熹微之時,有幾個人影籠著衣袖,貼著牆角偷偷摸摸地拐了過來,郭豔開了門,幾個人像是泥鰍一般鑽入了周嘉敏的房間。


    “姑姑,看樣子是死了。”郭豔對金鳳說道。


    “真的死了?”金鳳有些不信。


    “當真能死人的!我小時候,村裏滿屋子人就是因為燒黑炭關門窗死的。死得幹幹淨淨,不留痕跡。”


    金鳳泄恨地踢了踢周嘉敏的身子,喉嚨裏嘰嘰咕咕道:“要不是你,本姑奶奶怎會丟了官職!本姑奶奶真應該早就將你一鞭子抽死!”


    郭豔陪著笑,咧開了滿嘴的黃牙道:“姑姑還是我們的姑姑。再說此時不比當初,現在有宮裏的那位主子娘娘給咱們撐腰,還能有什麽怕的呀!隻要姑姑將這一位解決了,姑姑官複原職還不是宮裏主事娘娘一兩句話的事?”


    金鳳大為解氣,揩了一把鼻涕,對眾嘍囉們一聲令喝:“人死都死幹淨了,還愣著幹什麽?都丟到外麵的萬獸園裏去喂狗去!”


    幾個人合力抬起了周嘉敏,趁著朦朧的熹光之色,將她丟到了荒蕪清冷的亂石堆裏。


    這一切做得渾不知鬼不覺,雪花仍舊漫天遍地的洋洋灑灑,覆蓋了地上雜遝的腳印,到了天亮雪停之後,殿角屋宇之上銀裝素裹,空空茫茫的一片,就好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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